⊙ 文 / 高宝军
普兰民居
⊙ 文 / 高宝军
高宝军:一九七三年出生,陕西吴起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现就职于西藏阿里地区。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十月》等报刊,著有《大美陕北》《四季陕北》等作品六部,曾获全国第四届、第五届冰心散文奖多项。
普兰县海拔三千九百米,地处西藏自治区西南部、阿里地区南部、喜马拉雅山脉南侧的峡谷地带,冈底斯山和西喜马拉雅山之间,以及中国、印度、尼泊尔三国交界处。
刚到普兰,风格独特、造型别致的民居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些黑白杂错的帐篷,平顶白墙的碉房,三五户成一组,百十家集一村,自由而不失匀称的布局,都给我以新鲜而又奇特的美感。那时我就有一个愿望,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建筑,怎么个修法,为什么建成这样?并一再叮嘱自己:在援藏期间,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清。
去后不久,恰逢县上搞村容村貌改造和建设美丽乡村活动,我在深入基层调研时,通过和同事的聊天,和一些村民的交谈,加上实地踏访得到的亲身体验,很快就对这些民居的建筑风格、内部构造、造价成本和修建程序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
普兰的民居,主要分帐篷和碉房两种。牧区以帐篷为主,农区以碉房为主。以帐为屋,是这里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居住形式,也是为适应生产生活方式的选择。牧人以放牧为业,牛羊靠水草为生,水草随环境而异。牛羊为了有充足的草吃,必须逐水草而动;牛羊流动,牧人只能跟着流动;人能跟着走,房屋不能跟着移,于是帐篷便应运而生。开初肯定简陋,类似于破布遮雨,毛毡挡风,旧毯御寒,土垒避兽,时间一长,材料日新,经验渐多,花样越多,先讲实用,后讲美观,再讲材料好找,移动方便,搭撑便捷,日积月累,代代相传,最后就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帐篷面积有大有小,形状有方有圆。圆的线条流利,方的棱角分明。最常见的帐篷为长方形,宽三四米,长七八米,占地面积在二十到三十平方米,由篷顶、四壁、横杆、撑杆和绳子等几个部分组成。
篷顶是坡面分披式,里边骨架类似内地房顶上的人字架,用木棍或钢筋支成,上铺着毡毯,四周用绳子固定。篷顶正中留有一个天窗,用于通风采光。天窗上盖一块布,白天打开,晚上盖严,防雨雪和冷风吹入。帐篷的底部缀一些绳扣,牵绑在钉在地上的橛子上,使帐篷紧紧地“扣”在地上。帐篷的门由两块合拢在一起的门帘布组成,进出时掀起,晚上用绳子扣在一起。帐篷搭建好后,人们还在帐篷内砌一圈一尺多高的矮墙,有的还在帐篷外用干牛粪垒一圈一米多高的墙,既能起到固定帐篷的作用,又能防风保暖,挡雨隔潮。
帐篷内部陈设简单,装饰较少。中间为灶,四周堆放日用杂物,最里边的地方供佛。当地人按照迷信说法将帐篷分为阴阳两个部位,南角称之为“阴帐”,是家庭妇女们活动的区域,也是制作酥油、奶茶等食品的地方;北角称之为“阳帐”,是男人的居处和接待客人的地方。中间炉灶两边则是人们白天吃饭、晚上睡觉的地方。
帐篷的颜色有白黑两种,白帐篷称为夏季帐篷,黑帐篷称为冬季帐篷。夏季帐篷用布质的材料搭成,优点是分量轻,好携带,易缝制,较凉爽;缺点是防风能力差,御寒能力更差。黑帐篷用毛料材质搭成,优点是成本低廉,结实耐用,避风遮雨,保暖防寒;缺点是携带不便,移动困难,外观不美,卫生条件较差。这种粗纺粗织的牦牛毛织物具有干松湿紧的特征,秋冬雨雪多,天气寒冷,黑帐篷受湿后就会紧缩成一片,不但雪落不进来,雨渗不进去,能起到挡风保暖的作用;炎热干燥时,毛线变松,线孔张开,便于通风透气,可谓冬暖夏凉,四季适宜。正因为如此,它成了牧区人用得最多、最普遍的一种帐篷。
搭建帐篷的第一步是选址,首先应该找个水草丰茂、利于放牧的地方,这是最要紧的,不为这个远路迢迢跑来做什么?在这样的地块再选择一块避风向阳、平缓近路的地方。避风向阳为的是住得舒服,高原风硬天寒,没有阳光怎么得了?平缓近路这一条,过去人们也考虑,但不是必要的,现在不但成了必要的,还成了必要中的最重要的了。因为现在运输工具改变了,再也不是肩扛手提牦牛驮了,都得靠汽车拉,若选下的地方地势太陡,离路太远,不但材料运不上去,搭帐篷时麻烦,就是住进去后,人们出入和运送生产生活用品也不方便,因此选好具体地场也很重要。
选好地场后,还得选朝向和面山。当地人讲究帐门朝东,面向河流,背有屏障,高低适中,有谚语云:“人合伦理,门口朝东,背有靠山,吉祥平安。”这些看上去有点像迷信,其实一条条全是科学。门口朝东,自然向阳;背有屏障,心里踏实;面对河水,人畜双便;高低适中,亮眼避风。
帐篷虽然是生活用具,但这生活的存在却和生产紧密相连,这一点最明显地体现在其配套设施上。每一个帐篷旁边有一个鹅卵石或牦牛粪垒起的围栏,这就是牛羊的圈舍。这家人来得迟早,住的时间长短,都可以用围墙的材料构成来分析。来得早的牛粪多,来得晚的卵石多,刚来的则只有卵石没有牛粪。原因不复杂,因为刚来,牛还没拉下那么多粪,只好用卵石。
还有一怪事让外地人不好理解,就是那牛羊圈的围墙很低,只有一米左右,不要说块头很大的牦牛,就是一般羊子翻越它也没有什么困难。但无论是牛还是羊,不但平时不乱跑,就是在挤奶的时候,里边挤成一团,也不会朝外跑。给人的感觉,它们好像不是被那堵墙体挡住了,而是被某种神秘的东西约束住了。其实仔细一想,哪里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这是荒凉而陌生的环境把牛羊们逼迫得团结一致,抱团取暖,相依为命。
帐篷虽然简陋,生活条件虽然很差,但居住其中的牧民们却丝毫没有不适的感觉,相反他们觉得很放松、很快乐,主要是因为那种难得的自由状态。
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情景啊!羊在草原上,人在自然中,一人一马一群羊就是个小“单位”。想收就收,想放就放,累了倒头便睡,闷了放声就唱;不考虑衣服穿得得体不得体,不在乎语言说得合适不合适。冬春季节,面对浩浩莽原,猎猎长风,蓝天白云,青草羊群,远处神山,近处圣湖,就是有再多的忧愁,再大的烦恼,也能洗刷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夏秋季节,这些黑白不等的帐篷,与绿色的草原、蓝色的湖泊、白色的溪流,构成了一幅恬淡素雅的田园画面。仰望长空,碧蓝如洗,云飞鹰翔;平视远方,群山纵横,雪峰环绕;环顾四周,牛羊团团,帐房点点。
这个季节走进牧区,你会看到人们或三两户聚在一起,或七八人围成一圈,吃着牛羊肉,喝着青稞酒,待到酒足饭饱,人人兴致勃勃,个个喜气盎然,只要有人一起头唱,别的人便和了起来。此处唱,他处应,这面山上起个头,那面坡上接个尾,歌声从这个山头传到那个山头,像波浪一样越扩越大,越传越远。在歌声中,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地吃草,马匹在小溪边纵情地撒欢。向阳处晾晒着牧民们刚洗过的衣服,大红大紫点缀着草地;背阴处卧着肥大的藏獒,浑身懒散如稀泥漫地,目光锐利似长剑出鞘。待到暮色四合,夕阳西下,那羊子、牦牛竟自己往回走,把主人远远甩在后边,不像是主人赶着它们回家,倒像它们领着主人归来。
碉房是普兰民居的代表性建筑,也是西藏民居建筑的主流。由于过去部落割据,争斗频繁,当地人兵民不分,平时无有一兵,战时人人皆兵,人们在建筑住房时兼顾战事功能。在选择地址时多选靠山近水、背风向阳、视野开阔、易守难攻之地;选材料时多因陋就简,就地取材,以乱石和礓土为主;在整体风格上以安全、稳定、厚实、坚固为主,多为方形平顶,下大上小,外形稳固,风格粗犷的房子。后根据居住的需要,淡化了战事功能,在选址、建筑上有所改进,但方形平项的风格始终没有改变。这就是碉房形成的历史渊源。
碉房的外部为黑白两色。房顶为黑,房体为白;墙头、墙根为黑,墙面为白;门窗和边框为黑,其余部分为白。这样既典雅庄重、简洁明快,还与藏族人民几千年来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有密切关系。首先,由于藏民们以游牧为主的生活方式,所食奶酪、奶茶、酥油、糌粑等食品均为白色,故对白色崇拜。为了突出白色,就用黑色来衬托,图个黑白分明。其次,出于宗教信仰方面的考虑,大面积涂以白色可解释为佛经中的吉祥之意,而边框涂以黑色则为了表示对“地下神”的敬畏。
据现在人的眼光看,用这两种颜色还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如房子墙面和房体上的大面积白色可以反射阳光,减少紫外线对人的辐射;底部和顶上的黑色却能更多地吸收阳光,使房屋更加温暖。
碉房的“起架”较内地房屋要低,一般都不到三米。“起架”低、墙壁厚有两个好处:一是因室内空间小,方便加温;二是因空气流速慢,容易保暖。都是出于御寒的考虑。还有,碉房的窗户也较小,窗台都偏低,且窗户向内缩,为的是白天从阳面的窗口能获得尽可能多的热量,夜晚通过厚重的窗帘减少热量外散,也是想达到保暖的目的。
碉房在建造方面有许多特点。首先表现在地基处理上。先挖基坑,挖好后先垫一层素土夯实,再填一层卵石或碎石,给上面漫一层黏土填缝夯实,然后再填卵石,再黏土,如此三层后,地基才算完成。其次是墙体的砌建。这里的房墙因材料不同而分砖、石、土三种。砖墙和内地的砌法一样,要水泥砂浆坐底,然后用砖砌。区别是这里的砖和内地的不一样,是用水泥制成的,造价要高得多。石结构的墙体无论在坚固还是美观方面都不如砖结构的,只是成本低一些。当地的河卵石或毛石块多的是,不用花钱,但运输成本大,光这一项就得花不少钱。土结构成本最低,但缺乏强度。普兰多为沙土,黏合性很差,必须加入青稞秸秆和杂草,做成土坯子,才能砌墙用。砌好后还得在表面裹一层泥巴,以避免雨水浸坏墙体。
碉房在建筑时采用的墙柱混合承重结构,这种结构减轻了柱子的承载,增加了墙的负重,除了加强稳定性外,还有两种文化含义:一是象征意义。哪怕是一间狭小的房子,中央也会有一根中柱,用它接通天地,沟通人神,起着“顶天立地”的作用。二是标识意义。用柱子的多少来标志房子的开间和进深,一根柱子表示开间、进深各两间;两根柱子的房间表示开间三间、进深两间;四根柱子的房间表示开间、进深各三间,以此类推。
碉房的房顶多用阿嘎土处理。阿嘎土是一种风化了的石灰岩,充分吸水后能防渗漏,因此是建造房顶的上好材料。主要做法是在房顶垫层上铺十公分阿嘎土,边泼水边用石块或木棒拍打,使之充分吸收水分起浆后,再铺一层细阿嘎土,再泼水拍打,如此几遍后,磨光找平,涂青油二至七遍就成了。这样处理过的屋顶,坚硬如石,平滑如镜,使用寿命可以达七八年。
碉房也有檐头,有三种做法:现代的方法是直接用水泥或砖砌一道檐头,近似砖窑的窑檐。传统豪华的做法是用木头做一个檐头,上面雕以花纹。这样成本很高,一般人承受不起。最原始的方法是用白玛草或刺柴码好压在檐头四周,用以防雨水,原理和陕北人搭“瓜庵子”一样。
碉房的大门由门框、门楣、斗拱组成。门有单扇的,也有双扇的。早些年建的多为单扇,近年来建的多为双扇。门的颜色以朱红为底,上面镶有金色的大铆钉,铜质的装饰片,并绘有“雍仲”或日月形状的符号。门楣都是彩绘,有烫金的符咒。门楣上方凸起,中间镶以玻璃神龛,最顶端处安放着一只牦牛或盘羊头骨。
碉房内部基本设置和使用上大致是统一的,一层为库房和畜圈,二层才住人。也有三层的,但数量很少,多为富裕家庭休闲、玩耍、晒太阳、远望的场所。一层与二层间通过梯子上下。不是我们常见的室内楼梯,而是一架木制的梯子。这种梯子的优点是制作方便,占用空间小;缺点是坡度陡、稳定性差,上下不易,特别是有老人和小孩的更为不便。这种梯子是交冷兵器时代的产物。由于轻便,人们为了自身防御,入侵者来时主人将它抽掉。碉房的屋顶是平的,既是晾晒粮食的地方,也是家庭祭祀祈福之场所,逢年过节,总能看到很多在屋顶上祭祀的场景。
二层内分为客厅、厨房、卧室、佛堂几个部分。人们都将靠窗向阳的那间房子作为厨房兼客厅,日常起居和接待客人都在这里。房子小的是这样,房子大的人家也不例外。对于这一点,有些内地人不太理解,以为把厨房和客厅设在一起一不卫生,二碍观瞻。其实,这是他们忽略了这里的自然条件的缘故。这里是高寒地区,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需要取暖,而这里植被很少,树木更少,现在还好点,有人用煤和气了,以前主要的燃料为畜粪,且数量相当有限,除豪门大户外,一般小户人家很难为取暖而另生火,只能利用做饭的火取暖,这就是厨房和客厅设在一起的原因。
在普兰群众的居室中,最能反映当地人审美情趣的是他们的家具。不管是卧室内的藏床,还是客厅里的藏柜,抑或摆放在各房间的沙发和藏桌,一样样用料考究、雕刻精细,一件件绘画精美、色泽艳丽,古朴而不失雅致。藏族人喜欢金银珠宝,灶具和生活器具纯金、纯银、纯玉制作,显得华贵而美观。
普兰的民居面积大约为二百平方米,连工带料粗略估算,一户人家要住进去大约需四十万元。从当地群众的收入情况看,一户人家一年也就是两到三万,除去自己准备一些原料和变工可节约的费用,修建一座碉房需十来年的积累,有的倾注毕生之精力。但房子就是普兰人的面子,一家人实力地位的象征,家与家暗中较劲,户与户相互攀比,生怕人笑话自己的房子不如别人的好。
因为爱美和信仰,普兰人都要在房顶上悬挂经幡。每年的藏历新年到来之际,家家户户都要更换或重新悬挂经幡,风吹幡动,如波似浪,有一种飘逸的感觉。在屋顶、门前和窗台上,农牧民还摆放着一些刻经文的玛尼石,这是苦难时期,人们用它召唤神灵、驱逐鬼怪、免灾降福、保护生灵,这种传统习俗一直沿袭至今。
这些分布在草原和峡谷各个角落的白色碉房,如帆船航行在海洋,似白莲绽放于池塘。早晨,旭日从东边的雪山上把一道道光芒洒向村落,紫气升腾,炊烟袅袅,白色的碉房把周围的环境映衬得和谐而飘逸。傍晚,夕阳又把一抹抹余晖投向村庄,牛羊塞道,鸟雀投林,白色的碉房又把整个村庄烘托得幽静而沧桑。特别是水草丰茂的夏秋季节,村柳成荫,油菜飞黄,青稞绿地,雪山映日,这时碉房的美就更加突出,更加鲜明了。
⊙ 李云枫・我的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