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树

2016-04-11 02:41/
青年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塔楼消息房间

⊙ 文 / 阿 舍



消息树

⊙ 文 / 阿 舍

阿 舍:七〇后,生于新疆,现居银川,从事媒体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

“你干什么去了?这几年一点消息没有?”电话里,她的语气陡然一转。原本我是要告诉她我们马上就要见面。还有十天,我们就可以重逢在那座回声琅琅的塔式楼里,光瀑从巨大的天井垂泄而下,以披照万物的君王姿态落在我和她,以及更多身穿薄衫赤脚而行的人身上。我们离开那里已经五年,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如沐爱河。我对塔式楼里的时光无比怀念,因此拨通她的电话时,语气全是欣喜与甜蜜。我的情绪感染了她,但她比我冷静得多,也许重返塔式楼这件事打乱了她的一些私人计划。她当然不会向我一一描述那些闪电一般的思绪,尽管我们情同姐妹。而后她话锋一转,带着责问的口吻暗示她对我的不满。

“……我……我一直在啊,我……不是经常发微信吗?”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咄咄逼人。

我和她,身在两个城市,虽说没有经常通话,但是微信已经能够帮助我们接收对方发出的各种明暗不一的信息。她像所有聪明又美丽的女人一样,常在微信圈里展现内心的骄傲和高品质的生活,就是那些最容易让人垂涎并追逐不休的人生幸福。比如一顿午餐的美好,如何在一篇成功的项目书里克服了阻碍,又在半路学起的音乐课中体会到了人生的另一重境遇,蓝天下的灿烂笑容,旅途中的小小忧伤,众目睽睽与心上人微信调情……一个女人的美好与虚荣尽现无遗。而我是幽闭症患者,虽强行迫使自己进入社交和各种人际圈,显现与生活的合拍,内心却时时有如虫蛀。所以发在微信圈的信息,都是极其无聊的工作进程,比如今天去哪里开会,明天单位搞什么活动,后天在工作中碰见一个使人热泪盈眶的事件,或者帮助微友转发一条某人失踪某狗丢失的消息。这大概就是她责问我的原因。她看不到我的内心和个人生活。

“在什么在啊!你还敢提你的微信,我跟你说,每次见你发那些破玩意儿,我拉黑你的心思都有了。你看看别人,看看同学们的消息,哪个不平地有惊雷?哪个不呼风唤雨?”

“我……我在认真生活,我的工作很忙,要给孩子做饭,要照顾老人,要……”

“要什么要啊!这把年纪,谁不是一堆事。你快来吧,来了我当面跟你说。”

被她戳中要害,可是我还是很高兴。我们俩从来不在生活的表层说话,我们探讨的都是怎么在海水中游出一个漂亮泳姿的问题,或者要飞出水面的事情,或者是,淹死自己的可能性。“潜水,难道你要变成一只座头鲸吗?小心啊,没等你变成心中所想,就被淹死了。”这是她曾经提醒过我的话。

十天后,我来到那座回声琅琅的塔式楼内。时间已是秋末,这里不受季节干扰,依旧满目生机。一株二层楼高的枫树长在天井中央,四周环绕着茎叶发亮的散尾葵和绿竹,常春藤和光瀑一起从高高的楼梯扶手上垂下来,多角形的叶片好像飘在空中的绿色星辰。“五年前我在这里的时候,”我站在天井中央四向观望,极力找出时间走过的痕迹,“除了植物疯长,这里一切如旧。”连头顶的光瀑都一样,威风凛凛地落下来,然后被特制的地板砖吸收转换,变成一种发光的气流,穿行在我周身。

签名时,我扫了一眼花名册,都还空着,我竟然是第一个回到塔楼的同学。这多少让我感到惊慌和失落,难道我记错了报名时间吗?难道只有我急不可耐地渴望重返塔楼吗?一条影子从我身后一晃而过,我回头,除了光可鉴人的地板、空荡荡的天井,一个人都没有。对了,这正是塔楼的气质,无处不有的精灵和魂影四处穿梭,提醒你来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但你千万不能把这些精灵和魂影当成某个人的灵魂,这太浅薄了!塔楼内从来不允许只有个人灵魂的人居住,我和我的同学们,不过是来此捕捉这些携带时间和宇宙信息的精灵与魂影所发出的呼唤。所以,尽管花名册上只有我一人,我弯折的情绪很快得以平复。

是的,塔楼是不同寻常的,即使空无一人,这里也满满当当,有数不清的梦寐、意识、潜意识、意志,歌颂和诅咒、智者和罪犯、母亲与救星、疯子与天使……在这里轮番出现,这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既丰富又单纯,什么时候都会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你从孤单中解救出来,为你演示你所有的经过,但很快又会再将你推入自身的狭小与单薄之中。如果你不像那些精灵和魂影一样,在自己身上聚集起更广泛的信息,塔楼就会自动抹掉你在花名册上的名字。

所以,重返塔楼,也就意味着被清除的可能。

我是疑心很重的人,人也时常自卑,想到重返塔楼意味着考验和被清除,立刻紧张地拉起行李去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我不想任何人窥到我的内心,更不愿被那些无所不能的精灵和魂影盯上,我得赶快进入房间履行前来塔楼的第一项义务。

塔楼里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话,所以我无法和她联系。房间比从前更简洁,墙上的画儿和电视机都撤走了,一张床一张写字台一把靠背椅一只衣架。我强打精神,集中思绪做起事来。来过塔楼的人都知道,所谓开学典礼,不是像群木鸡坐在一间会议室里,听脑满肠肥明盗暗娼的官员训一通话,而是每人上交一份答卷。问卷就在每人桌上的电脑里,每人一份,各自编号,绝不相同。

你们看一眼我的问卷就知道我将会因为它而备受摧残。

“请写出一个人在黑暗中独步的结构和形式。越多越好。”

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出题人必有精神分裂症,必在心理上经受过不计其数的折磨与拷打。但是不能否认,我又佩服此人,如果能够通过记忆,如实地将在黑暗中独步的经历描绘出来,我的幽闭症、疑心病以及自卑感或许就不治而愈了。

下午五点,我已经写出在黑暗中独步的第五种结构和形式,“我思念的那个人进入我的梦里,梦里房间套房间,他坐在第一间房屋的窗帘下,说,你不要再想我了,你所想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不是你能想来的,我需要你释放我。在你释放我之前,最好先将你大脑中的障碍清除掉,然后再把那些不连贯的地方接通起来。瞧瞧,你这里漏雨又漏风,我就是来了,你也久留不了我。”

当当当,有人叩门。我被吓了一跳。

“瞧你的脸色,怎么像撞见鬼。”她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盯着我。

“你来得不是时候。”

“靠,这种题!”她趴在我桌上,看了看我的问卷答题。

“你是什么题?”

我站在一旁打量她,她瘦了许多,原来的齐腰长发剪到肩上,皮肤白润,下巴上的黑痣好像比原先大了。

“比你这个还损。‘请论证享乐的原理。’不管它,说说你。你什么时候到的,遇见什么人了吗?或者听到什么了吗?”

“我一到就关在屋里写答卷,午饭都没出门,从上午九点到现在,差不多九个小时了。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奇怪,人都没来吗?”

“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来了就钻进屋里写答卷,都在挖空脑袋地想。但是午饭时我听到很多消息,许多人的消息树都长出了叶子,有的已经开出了花朵。”

“啊?什么消息树?”

“你怎么会连消息树都不知道!你这里也有,不过,你看你的上面什么都还没有呢!”她指着角落里立着的那个衣架说。

“这是什么东西?我以为是个衣架!”

“胡说!要不然我会问你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你是真沉得住气,还是被每天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弄昏头了?这个东西很厉害的!”她边说边把那根将近一米七高的木架移到房间中央,然后接着说,“看好了,这不是什么挂衣服的衣架,这是你的生命感应器,塔楼将它的感应长度设定成十年,喏,你过去五年里,生命就长成这个样子,干巴巴的几根枯树干,没有发出细嫩的枝条,没有长出叶子,更没有花朵。不过,这些树干倒是够粗壮的!不过,要这么粗壮干什么,你又不去当种马。待会儿我带你见识一下别人的消息树你就知道了,你会被吓得睡不着觉。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要不然我问你干什么去了。你呀,快加油吧!”

我吃惊极了,想不到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木桩似的东西竟然是个高科技产品。生命感应器,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玩意儿。我给你们描述一下它的形状,你们就会和我一样对它感到不解和惊讶。

它真的很像一个衣服架,底座直径约八十公分,厚十公分,上立一根拳头粗细的木杆,木杆上面,从上至下忽左忽右伸出一些触角似的短木棍。细看,木杆与木棍的表层类似树皮。而当你走近消息树,它会由内而外闪动暗红色的光,那些隐藏在表皮下的纹路因此就会像毛细血管一样变得清晰密匝,并且颜色由浅红向深红变化不断。如果不是她告诉我这是消息树,我大概会一直把它当作衣架扔在墙角。我连续触摸了消息树伸出来的几个木棍似的触角头部,感到它们像狗鼻子一样潮湿有弹性。啊,今天我来了例假,它这样闪来闪去,不会是闻见什么味道了吧。它确实感应灵敏,因为当我站在它旁边,它上上下下发出并不均匀的暗光。我虽然不懂什么生命科学,但还是一看就明白,那是我身体内部能量变化的演示:最上面的一根木棍代表头部,那里颜色最红;代表心脏部位的中间一根木棍闪动频繁,意味着心理活动增加;小腹处因为正在月经期,处于能量置换阶段,所以右下方的一根木棍的色泽很像一团旋转的绯色星云。

塔楼对我们真是用心良苦啊!不仅设计出这个逼着我们对照自己的仪器,最神奇的是,它还能像一棵有生命的树一样舒枝展叶开花结果。但是我仅仅是几根枯树干,我的生命这么粗糙而简单,这很让我不服气。

“它凭什么就能代表我?”我斜着眼睛看她。

“它只是过去的你,它有你过去五年的全部数据,生物的、精神的、生活的、抽象的……别问它从哪儿获得的这些数据,塔楼有你想也想不到的手段。反正你就是这个样儿,别不服气。”

“它的标准是什么?我不相信塔楼的科研水平能高级到为每一个人测出生命形态,人的存在难道有什么现成的公式可以套用吗?是与非难道能除以二来平均吗?”

“我又不是科学家,你用一用不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叫它生命树?”

“它本身没有生命,是通过你的生命数据展示你的生命状态,它只是记录和显示你的信息,不是你本人。”

“你认为哪些数据能让它长出枝条和绿叶,当然还有花朵?你的什么样儿?”

“行动,当然是行动,你得把头脑中的东西变成结结实实的现实。不要总是一种不屑为之的心理,那会为你的消息树减分。想得到做不好,和想得到不去做,那差别可大了去了。哎,对了,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告诉你,别不服气。别人的消息树真就长出了叶子开出了花朵,不信我带你去看看。至于我的,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们首先去了她的房间。看到她的消息树,我差点笑出声来,像株插在地上落了灰的塑料树,可怜巴巴只有一米高,树干顶多只有两根指头那么粗,树枝倒是比我多一些长一些,又生了几片叶子,颜色一面灰一面绿,既不是桐树,也不像杨树。

“我就知道你会这副德行!”她看见我咬着嘴唇似笑非笑,立刻猜到我在想什么。

“看你再教训我,哈哈,你就这模样儿!”我幸灾乐祸坐在床上,终于喘了口气。

“这下我有些相信这玩意儿了,有些准头,把你长成这样,绝没亏待你。”我继续说,之前因为她的嘚瑟劲儿带给我的不痛快一扫而光。

“至少我还有几片叶子!别高兴太早,走,去看看别人的!”她气得脸都红了。

我们穿着薄衫赤着双脚走上四楼。

重返塔楼,这一次塔楼对学员有了着装要求。每人发有五套换洗衣裤,无论男女,款式颜色简单如病号服,圆领,中袖,九分裤,只有一种麻本色,走路赤脚。如果反对这个安排,学员请自动退学。这一次,塔楼似乎要用这种去除外部差异性和遮蔽性的手段,让学员领会到消息树的生长依靠的是生命的内部数据,而非那些显现身份和癖好的外在佩饰。这个变化是上午我站在天井中央四向观望时所没能发现的。五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塔楼对我们可是百般溺爱,除了传授万物生长的知识,它原谅我们借酒浇愁,欣赏我们自以为是的口不择言,帮助我们完成论文发表,最主要的,允许我们谈情说爱释放被生活禁锢的情欲。但是这一次完全相反,上午,在入住房间之后,我花了足足一刻钟时间,仔细阅读了塔楼工作人员压在书桌玻璃板下的三十六条规定,每一条都斩钉截铁不容违反,譬如第八条:学员之间不得发生任何超越同学友谊的关系,否则塔楼自动勾除学员的学习资格。

“消息树能知道一个人暗恋另一个人吗?”在四楼楼梯口,我悄悄问她。

“哼,愚蠢,问这种问题。”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敲开407房间,一个长着蛤蟆眼的粗壮男人邀请我们进入。这位407男人,五年前我跟他只说过半句话,但是这半句话都让我感到后悔。他是个又傲慢又生硬的男人,我和她背后说了无数句他的坏话。我是个极易受到面相欺骗的人,也是一个浅薄的以貌取人的人。他瞪起眼珠直视人的目光又冷漠又生硬,始终叫我难以接近。如果不是她那么不容置疑,我可能今后半个字都不会跟他说。

那可真是一棵参天大树!一株顶到房顶的雪松!右侧靠窗的一片枝叶上,已经挂上两枚青绿色的松果。一旦407男人挨近它,那些大枝尖端新发出的针状叶就一瞬一瞬地闪亮不停。我立刻对他刮目相看,内心却仍有不服气,凭什么他这种看起来对人没有丁点儿善意的人会有这么大的消息树?

我要检查他有没有弄虚作假,于是上前拨开消息树的一根大枝,查看它的树皮是不是像真的雪松那样是裂成鳞片的灰褐色。果真没错,那些树皮摸起来就像真树皮一样生硬硌手,有着纯粹的木质感,并且整株树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

检查完,我退后一步坐在消息树对面的空椅上,心里霎时涌起一片疑问,但那些疑问的头绪像缠在一团的毛线,让我一时无从问起。她推了推我,示意我们再去看看别人的消息树。

“等等。”我对她说。

“每棵树都会死。”我突然恶毒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我的视线竟然在他裆前晃了一眼。

他微微一笑,说:“这是必然。”然后双手抱胸靠在书桌边,兴致勃勃地望着我,仿佛在欣赏我这句话后面的嫉妒与自卑。

“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我想从他的回答里窥出他的能量所在,他的小臂可真粗,让我想到每天在少林寺提水的武和尚。

“写完答卷,我做了一小时的平底撑,然后打坐静思。”他的南方口音柔化了他整个人,他的眼神也不像开门时那么毫无温度了。

“思考……嗯,今天有收获吗?”她抢在我前面问。

“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有一段往事总是记不起来,这一块又很重要,能为我补足论文所需要的论据。”他说。

“可以去找资料。六楼整层都是图书,想要什么样的论据都有。”她说。

“不。人的自身就是资源宝库,只需耐心开采。”

“不会开采过度,枯竭而尽吗?”我问。

他又笑了。“看来你很担心自己死去,你已经问了两次这个问题,与其惧怕一件必然到来的事情,不如让自己物尽其用。”

“看样子,它很快会长满这个房间。”说完我已经想象到他被自己的消息树吞掉的样子。

他骄傲地看了一眼消息树,回过头自信一笑:“我完全可以控制它的生长。”

“假如已经解开一个女人的衣扣,你怎么控制和她做爱的冲动?”她问他。

我看看她,差点扑哧笑出声来。

他脸上的骄傲一扫而光,目光怪异地问道:“为什么要控制?”

“那你为什么要控制消息树的生长?”她逼问道,半口气都不让他喘。

“它会长满这个房间,会把我挤出去。”他说。

“女人会吃掉你。”说完,她兴奋地吹了一个口哨。

407男人终于脸红了,他抬起右手食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子,用异样的笑容表示尴尬,这时我注意到消息树的小枝条整枝整枝地发亮。这太有趣了!消息树连他裤裆里的那话儿都能感应到。

接下来我们去了512一位女同学的房间。她可真漂亮!栗子色的短发别在耳后,脸庞像盆清水,一双明眸慵懒而漫不经心,左脚刚刚涂完指甲油,脚趾之间还夹着卫生纸。

“我敢说男人晚上都会想着她‘打手枪’。”趁512女人去卫生间洗手,她趴在我耳边说。

“别这么谦虚,也会有男人想着你。”我对她说。

跟她在一起,坦诚会自然成为内心的第一需要,这让我很开心。她是这样的女人,跟不同男人上床,就跟我说与不同男人的欢乐,而不会假装置身事外地告诉我男人其实很无聊。她说欲望是条看门狗,要让它保护和完美自己,而不是伤害自己。但是为什么她的消息树长得像棵粗制滥造的塑料假树?难道她向我展示的一切都是假的吗?或者,她生命中有什么永远弥补不了的空洞,就像有缺陷的人,展示于世的,多是为了遮掩背后的匮乏。唉,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劝自己不要这么研究她,人的灵魂有十八层,能研究得透吗!

512女人的消息树是株一人高的木槿,粉红色的花苞零零星星,眼看就要开放。木槿花单薄而易衰,512女人是否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看起来她对许多事情都无所谓。

我和她围着木槿树细加观赏的时候,512女人坐在床边抽起了烟。

“你们相信这玩意儿吗?”512女人问,“我完全不信!这是个圈套,塔楼拿我们当活体试验。这太荒唐了,我们什么样,竟然可以通过一个仪器长出来。是谁设定的判断尺度呢?谁又来检验它的正确与合理?这背后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再有,你们读了吗?玻璃板底下压的那些规定,我越看越像是让我们坐牢来了。”512女人说得缓慢而斩钉截铁,远远不是她婉约的外表和木槿树的易衰所显现的漫不经心与单薄。

“可以反过来验证它!刚开始我和你一样,怀疑它的功能,并且比你更讨厌用一个这么具象的东西来代表我们,想到自己被替换和规定成这副样子,我简直要认为它亵渎了生命的神奇与神秘。”但是从407房间出来时,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你刚才问,谁又来检验它的正确与合理,我想只有我们自己了。”我得意扬扬地说完。

“你们这样认真是不是对自己太不公平了,消息树是真是假,比自己活得开心还重要吗?”她躺在512女人的床上打了一个哈欠。

“在这里还能开心吗?瞧这身衣服,不是牢服,是什么?”512女人说完将烟头揿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从化妆包中找出一把修眉毛的剪刀,向消息树走去。

在我还没搞清楚她想做什么时,消息树突然像闪电一样放出光来,并且发出咝咝咝的电丝灼烧声,那些原本嫩绿的枝条霎时通体透亮,继而冒出暗黄的烟雾。512女人吓得后退一步,但是已经晚了,整株树顷刻间烧成了一根黑乎乎的枯树干。

“你做了什么?”原本躺在床上的她从床上一跃而起。

“我……我……”512女人的脸吓得煞白。

“你是不是想剪断那些枝条和花朵?”我问。

512女人惊恐地看着我。

这时门突然自动打开,两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走进来。

“请立刻离开塔楼,你被开除了。”站在前面的那个人说。

我们跟在两位年轻人身后,将512女人送出大门,临别前,她说:“幸好,你们都看见了。这里到底是什么,你们一定要好好想想。”

512女人的遭遇令我心有余悸。我虽然同情她,但也觉得她有些鲁莽,消息树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如她所说一定是一个阴谋,或者一定是有害的?这一切都没有弄清楚,她就急匆匆地下手。但目前来看,一切都还是未知,也许她这样离开,反倒是最好的结局。真是谜团重重啊!

空阔的天井又恢复了一贯的宁静,我和她都不愿意回到房间,便在天井中央的枫树下坐下来。天已经黑了,天井顶上闪动着星辰,但也许它们都是假的。仅仅第一天,塔楼展现给我们的,已经既让人震惊,也令人无法相信,更为关键的,则是在震惊与质疑之间,飘浮着一大片似乎没有边际的未知。而这些未知带给我的感觉是那么不好,像是从高处突然下落的失重感。难道这就是塔楼的用意吗?

想到这里,我看看塔楼的大门,自问自己需不需要离开。塔楼规定,每天我们有八小时外出时间,所以说我们并没有被塔楼拘禁,那八个小时,足够我们逃向世界各地。但大家,包括我在内,还是更想进入塔楼。我们来到塔楼,不就是想体验离开外面的世界之后,我们的内心会损失多少,又会添加了什么吗?这种躺在一片虚空里不知所踪的飘忽感,这种在无限可能性中游荡的迷茫感,难道就是塔楼为我们添加的内容吗?

此时,她也许和我一样思绪万千,所以我们都一声不吭,默默等待着内心的波澜渐渐平息。

“你害怕吗?那个女人,她还没有下手,消息树就感应到了。”良久,她问我。

“消息树是一面镜子,问题是我们从中看到的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被一个无法证实的东西评价着、映照着,而这种评价可能会毁了我们的一切自我认识和选择。这才是最可怕的。”我说。

“不,消息树是一只鹰犬,塔楼的鹰犬,它会追得我们无处可逃。”

“消息树对每个人的意味都不同,既然你看它是只鹰犬,那么你就试试喂饱它一次,看看会有什么结果。”我说。

“不,绝不。”她惊慌失措的眼神让我确定,她如此担心消息树的灵敏,一定是害怕什么事情败露。

“你虽然不在乎消息树的真假,但是你已经相信了它,并且预言了自己的逃亡。这样一来,你还能活得开心吗?”我看着她。

“让它像狗一样追着我吧,我倒想看看,追到无路可逃的时候,我会做什么。”她怔怔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决绝。

“512女人,我很佩服她。她做的事,有一瞬间我也想过。”我说。

“结局你都看见了,别干蠢事。”她拍拍我的手臂。

“我们来塔楼才第一天,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可是我真的很讨厌它杵在我房间里,讨厌它自以为是我的写照,那么厚颜无耻地立在我面前。谁给它这种权力呢?”我说。

“据说它从不休息,在我们睡着时,它会进入我们的梦境。据说它从我们梦中采集的数据比我们醒的时候多得多。”我听得很认真,因为她提供的这个信息很重要。

“这么说,我们可以在梦里遇见它,在梦里它是不是会露出它的真面目呢?”我说。

但是,没等她回答,我已经对自己的问题感到厌倦。那种躺在虚空中不知所踪的飘忽感再次注满我全身,让我十分心烦。我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问题,为什么总是这么多疑?为什么不能放心地躺在虚空中呢?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的消息树仅仅是几根光秃秃的树干。我难道不能在质疑中迈出孤注一掷的一步吗?

夜里十点整,塔楼大门嗒的一声上了锁。

继续坐下去只能让我们更感茫然更无头绪,不如回去睡觉吧。

说完她打了一个哈欠,我们起身往楼上走。楼梯都是牙白色的大理石,但是赤脚走在上面一点都不感觉冰凉,像是某个人的体温还留在那里。在楼梯口,我和她互相疲惫地望了一眼,刚要道晚安,突然楼下传来一声恐怖的叫声。

借着楼梯口的光线,只见407男人又蹦又跳地从房间里跑出来,他的身后,那株消息树——顶到房顶的雪松,已经把一根蓬大粗壮的枝条伸到了门外。

⊙ 李云枫・静谧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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