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曹 寇
办大事
⊙ 文 / 曹 寇
曹 寇:一九七七年出生,自由写作者。出版有小说集《操》《越来越》《屋顶长的一棵树》《躺下去会舒服点》,长篇小说《十七年表》,随笔集《生活片》等。现居南京。
朱白在家照了照镜子,又对着镜子说了句:“这又有什么用?”这才出门上了街。
确实如他所说,没用,怎么打扮,一到大街上他就成了一个行人,或者行人之一。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将他认出来。在朋友眼中,朱白还是挺好认的。朱白的走姿被朋友们誉为“独树一帜”。首先他有一个翘臀,而且爱穿紧身牛仔裤,这使他走路的时候像故意撅着似的。其次他的脖子比一般人长,向前伸着,加上他冗长的下巴在走动中不免要一点一点的,古人所谓“颔首”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说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个撅着屁股、头直点直点的家伙迎面而来,一定以为是跟自己打招呼。好在并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他。在大街上,再奇特的走姿也不可能让人留意。否则你将其他人置于何地?
出乎意料。一个牵着孩子的女的挡在了他面前。
“是你?真的是你?”女的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朱白不得不打量一下这个女的,也不胖,穿得一般,可能跟生育有关,脸色确实有点黄,一些坑点瘢痕或雀斑散在上面;但依稀可见十多年前是个漂亮的大姑娘。那时候,她和他是同学。就坐在自己的前面,朱白铅笔掉地上的时候留意过她的臀部,记得它紧紧挤压在凳面上的样子。夏天的时候,他也看到过她背后的胸罩带子透过衬衫若隐若现,而居中的扣子则在衬衫上鼓了出来。
“不是我是谁?”朱白还挺幽默,然后惊异于自己的记忆力,“你是罗玉缝吧?”
“啊,你也记得我?”罗玉缝很高兴,然后将自己的孩子向前推了推,“叫叔叔。”
小家伙训练有素地叫了声叔叔,就跑到路侧的街边小公园里玩了起来。那里有另外几个稍微大点的孩子,他们正在玩一种发条陀螺。即便是午后,那些陀螺仍然在旋转中变幻着各种耀眼的色彩。如果是晚上,会更好看。
“别跑远,”罗玉缝说,“真没想到。上次见是什么时候?我结婚那次?”
“是啊。”朱白说。
可以肯定的是,朱白并没有参加罗玉缝的婚礼。上次见应该就是看胸罩带子及扣子的年月,因为毕业总在夏天。
“唉,一晃也好几年了。”罗玉缝说,“你现在怎样?”
“还好还好。”
“还在轮胎厂当质检员?”
朱白不确定有没有同学在轮胎厂当质检员,但既然她这么问,说明肯定有当年的同学后来去了轮胎厂。所以他说:“是啊,还在那儿。”
“挺好挺好。羡慕你们。”
“怎么了?”
罗玉缝朝自己的孩子努努嘴,似乎很有怨气:“结婚后我就没上过班了。”
“不上班好啊,干吗还抱怨。”
“也不是抱怨,就是觉得没意思。”
“都没意思,都没意思。”
罗玉缝对他这话表示首肯,像自言自语也像跟朱白探讨,为什么活着活着就没意思了呢?朱白告诉她,其实最开始也没多少意思。说着二人还一起欣赏了一下罗玉缝那个被其他几个陀螺小孩排斥在外的儿子。罗玉缝觉得他的话“很有哲理”,然后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孩子也有这么大了吧?”
朱白知道她显然记错了,所以说:“是啊,这么大了。”说着还把手掌横在自己的胯上,以此描述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孩子的身高。
“小班?”
“马上大班。”
“一样一样。”
然后他们一时找不到得体的话题。不过还是罗玉缝打破了沉默,而且她像忍了半天那样,涨红了脸一字一顿地说:“有,个,事,我,想,问,问,你,希望你不要生气。”
这确实也让朱白感到好奇,说:“啊,不生气,什么事?尽管问,有问必答。”
“我刚才老远看到你吓了一跳,真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确定是你了才跟你打招呼……”
“哦?你讲。”
罗玉缝看了看四周,然后凑近,神秘兮兮地问:“为什么我听说你死了?”
“啊?你听谁说的?怎么可能?”朱白说着还动了动身体(大致是扭了扭屁股),以此强调自己不仅活着,而且能自如活动,完全与传闻中的死毫无关系。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不是就好,没有就好。看到你真高兴啊,对了,你好像还长胖了呢。”罗玉缝果然声音也洪亮了起来,但瞬间又压低了下去,“说是自杀。”
这确实让朱白感到震惊,原来自己在某些人那里已经自杀身亡,而现在自己站在罗玉缝面前仅仅是一个自杀未遂的人。他也仿佛看到了自己自杀的过程。只是他拿不准自己应该如何自杀。如果割腕,家里没有浴缸啊,用什么刀好呢?上吊,吊哪儿也是问题。根据他有限的人生经验,他确实见过喝农药自杀的人。他们痛饮一瓶农药,留下一个倒在地上的空瓶子,然后被发现的人一不小心踢得滚来滚去,而蜷缩在地上的人嘴里正向外冒着白沫。即便他被人拉直,躺在棺材里,嘴里仍然在冒泡……这可是朱白小时候亲眼所见的。想到这些,朱白不禁笑了起来,并且笑出了声。
罗玉缝用粉拳在他胸口打了一下,说:“你还笑?你真是的。”
朱白也想像她一样回敬一拳,因为罗玉缝的胸看起来仍然不赖。不过他不便如此。只好说:“人嘛,都有不顺心的时候是不是?”
“是啊,”罗玉缝又赶紧摇头,“不是不是,你现在总不至于了吧?都有孩子了不是。”说着她也像朱白之前那样将手掌横在自己的胯前。只是罗玉缝比朱白矮一点点(可能朱白的长处是脖子),她把朱白不存在的孩子的身高描绘得也矮了不少。
“哈哈,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活着虽然也没多有劲,但也蛮好玩的是不是?”
“就是。完全同意。”
这时候罗玉缝的孩子嘟着嘴走了过来,他没有陀螺,他希望有个陀螺。
“你是不是还有事?”罗玉缝问。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呢。”朱白说。
“好吧,那你忙。”罗玉缝指了指不远处那片建筑,“我现在就住这个小区,以后肯定能遇到,到我家来玩。”他们还互相拨了对方的手机,当然,谁也没接。
“好,一定。”
“跟叔叔拜拜。”
“拜拜。”
朱白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他认为这件事的唯一可能性是,罗玉缝完全不记得朱白了,张冠李戴了,或者就是罗玉缝已经疯了。不过这事本身难道不也正常吗?所以他加快了脚步。
老实说,取汇款这事朱白并不喜欢。但总有报社杂志社学不会往卡里打款,他必须填写好汇款单携带身份证前往。邮局这种地方,按朱白的说法,自从人们不再通过写信交笔友后,就不行了。邮局显然也同意朱白的看法,所以邮局后来成了邮政储蓄银行。
朱白取了号,但并没有和那些老头老太一起坐在椅子上等,而是在大厅里左顾右盼地找人。
“大堂经理呢?”朱白问那个腰间佩戴警棍的保安。
“有什么事吗?”保安问。
这倒是个问题。朱白是来取汇款单的,并不需要别的业务办理。他只是习惯了在排号等待的过程中和那个大堂经理聊几句。没错,大堂经理是个大姑娘,个子不高,但细腰乍臀,饱满匀称,曲线柔和,却又紧凑有致。也可能跟她们穿制服有关。制服使她们从大街上的各种时尚打扮中脱颖而出。比如她们的粑粑头发型,比如黑布鞋和西裤,街面姑娘很少穿。但她们穿,不仅穿,而且穿得极其坦荡。总之,朱白认为,大堂经理是他喜欢的类型。对待这样的姑娘,就得表现出一种性别对另一种性别应有的尊重。
“你很好看你知道吗?”朱白会这么问她。
她当然笑,脸有点红:“谢谢。”
“住在附近?”
“不啊,挺远。”
“哪儿?”
然后她说了个确实比较远的地名。那地方朱白去过,不算好地方。
“为什么不住近点呢?上班多不方便。”
“没钱租贵的啊。”
“你们还没钱,国企吧。”
“国企是国企,领导有钱,我们没有啊。”
后来朱白就问:“结婚了吗?”
“没呢。”
“男朋友呢?”
“也没有。”
“给你介绍个?”
姑娘又笑了,未置可否。
“说啊,给你介绍个好不好?”
“好啊,你先告诉我你想介绍个什么样的?”
朱白尽量表现出开玩笑又不失真诚地说:“你看我行不行?我把自己介绍给你?”
姑娘笑得更凶了,以至于用小手捂住了嘴。
有一段时间,大厅靠墙的地方放了许多色拉油、大米、锅具等物品。
“这是干吗?”
姑娘说:“奖品啊。”
“怎么才能得到奖品?”
“现金存储。存两万块钱,就两万积分,就能奖励一瓶色拉油。”
“哦,这可真不错。等我有钱了在你这儿存吧。”
“好啊好啊,”姑娘喜出望外,“老实说,我们有任务的,大哥,一看你就是大款,你把钱都存我们这儿吧。好吗?”
“没问题。”
朱白每次从邮局回来都会意犹未尽地想,这个大堂经理如果娶回来做老婆兴许是可以的,我也确实挺喜欢人家的。不过,第二天他就忘了邮局里还有个大堂经理。所以过了段日子,他再次出现在邮局,还是取汇款,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汇款现金积攒起来存给他们。他没有多少钱,说成入不敷出可能过分,但要他把钱存起来还是让他想不通。存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获得那一点微薄的利息?这只能是蠢货才愿意干的事。存款的实际意义是将钱集中、安全地摆放在一个地方,然后为将来需要花大钱的办大事做准备。而所谓的办大事,无非娶妻生子生老病死。问题是,这些大事朱白还没有考虑过。所以他宁愿把现金放在抽屉里,或者让钱(也就是一些枯燥的阿拉伯数目)毫无生气地放在银行卡里贬值,也没有动过储蓄的念头。在和之前的女朋友们交往的过程中,他确实想过是否和对方结婚的问题,然后他会粗略计算一下自己有多少钱,能否尽量简洁地将婚事办了。但仍然没有考虑过储蓄。和之前女朋友们必然的分手也使这个问题迅速化解。当然,这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就是,当一个人试图储蓄的时候,他势必准备办大事。
总之,现在保安问他找大堂经理贵干,还是让他一时哑口无言。
“说,什么事?”保安其实也早已认识他,并对他每次把大堂经理惹得捂嘴而笑很不高兴。他似乎早已洞穿了朱白除了在窗口递进两张汇款单拿走若干小钱并无别的新鲜花样。就仿佛如果朱白这次不回答有什么大事要找大堂经理的话,他就会对这个家伙不客气,直接用电棒捅人。而朱白胆敢反抗,他就会招呼楼下押送运钞车的头戴钢盔蹬着皮鞋的家伙进来,将朱白当场击毙。
就像是被保安恐吓出来的一样,朱白说:“我要存款。”
朱白一共存了两万。不过这两万并非他汇款单上的数量,是他跑到另外一家银行,从自动取款机上取的。自动取款机一天提取的上限就是两万,如果没有上限,还不知道朱白会取出多少呢。
他拿着两万元现金,再次出现在邮局的时候,大堂经理已经微笑地站在那里恭候了。
“存多少?”
朱白扬了扬手中两沓现钞,表示:“说话算话,为了照顾你的生意,现取的。”大堂经理虽然略有失望之色,但确实较之于以往对朱白甚为热情,以至于填写表单都是她代劳。
他和她一起站在经办窗口。刚开始,他坐着,她则站着。所以他也站了起来,并将身后的椅子踢开。在等待经办人员办存折的时候,他们再次聊了起来。柜内的通话设备这时候关闭了,身后坐在椅子上的老头老太正在昏昏欲睡,而那个保安则不见了踪影。如果忽略掉叫号机女机器人般的呼叫和邻座窗口顾客和银行工作人员的对话,这是一个极其安静的时刻。
“我说帮你解决任务,没骗你吧?”
“呵呵,谢谢。”
“上次说帮你介绍对象的事,你有没有考虑考虑?”
“哈哈,你真幽默。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朱白想起自己一个朋友租房子的时候曾和中介小姐自称是“作家”,对此他只有敬佩,自己做不到。所以他想了想说:“个体户。”
“不用上班?”
“不用。”
“真好。”
“你们上班不好吗?”
“烦死了。”
“那你可以和我一起不上班嘛。”
姑娘认真地看了朱白一眼——她可真美——说:“你当真?”
“当真。”这么说着,朱白明确地感觉到似乎有一架飞机正从头顶飞过,他觉得自己汗毛都竖了起来。
“真没想到。”
“嗯?”朱白想问问她真没想到什么,但经办人员已经将存折和身份证递了出来。积分文件则由她拿住,然后领朱白前往那对色拉油和大米面前。
“一桶油,或者一袋大米,你挑。”
朱白选了一桶油。
“好,谢谢,慢走啊你。”姑娘说。
“再见。”朱白只好这么说,然后拎着油往外走。不过,很快他又折了回来,他觉得这事还没完。
“还有什么事?”姑娘仍然微笑着看着他。
朱白一下子紧张起来,居然抓耳挠腮说不出话。
姑娘捂了捂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快结婚啦。瞧。”
她伸出了一只手,确实戴着一枚婚戒。
“啊,恭喜。”朱白只能这么说。
如果说朱白真的有多失落也许夸张了点。他只是拎着油桶感到费劲,很快手心就被勒出了一道红印。他不可能再步行回去,所以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家后不久,天色也就暗了下来。他打算像平常一样下楼吃饭。蛋炒饭、牛肉面?或者别的。但在换鞋的时候,他看到了那桶被放在门口的色拉油。所以他下楼去超市买了点蔬菜。他很少自己做饭,这或许与他厨房里色拉油早已用完有关。他炒了茄子,做了锅青菜汤。这时候才想起没有淘米煮饭。当他打开米缸的时候,发现以前剩下的米都发绿了,里面爬满了那种和米粒大小相等的黑虫子。他只好吃炒茄子并喝汤。不好吃,吃了点就全部倒掉了。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要下楼重新吃一顿。犹豫之间,天已黑透。他也懒得开灯,坐在黑暗中抽烟,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所以他找到手机,那个下午刚刚拨的号码还在,他要给罗玉缝打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