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清季“海防”与“塞防”之争

管祥久

（湖南陶瓷学院　湖南　醴陵　412200）



再论清季“海防”与“塞防”之争

管祥久

（湖南陶瓷学院湖南醴陵412200）

【内容摘要】19世纪70年代以来，囿于有限财源分配的两难与“华夷秩序”思想的禁锢，日甚一日的边疆危机触发了晚清政界“海防”与“塞防”之争。这场辩争历经了两个阶段：复奏”阶段，地方督抚就“海防”与“塞防”具体事宜陈述了各自的主张；“廷议”阶段，清廷中枢在斟酌地方督抚意见后作出了“海防”与“塞防”并重的战略决断。尽管这个战略最终在实践中破产了，但它却促进了近代国防战略的转型、强化了中央对边疆地区的管理。

【关键词】边疆危机海防塞防转型

肇始于1874年底的“海防”与“塞防”之争，是晚清政界之大事。学界对此研究从民国时期一直持续到现在，研究成果颇丰。然而，以今日之视角，继续系统、深入地探究“海防”与“塞防”之争于当代社会发展仍具有不菲的价值。

一

19世纪70年代以来，近代中国边疆危机日益恶化。由此触发了晚清“海防”与“塞防”之争。之所以会发生，既有清政府面临有限财源分配两难之因，亦有封建士大夫们近代国防观念缺失之故。

1.有限财源分配的两难。“自17世纪起，欧人分两路侵略亚洲：一路自海洋而来，由南而北，其侵略者是西洋海权国；一路自陆地而来，由北而南，其侵略者是俄罗斯。”[1]1864年新疆爆发农民大起义，形成了库车、乌鲁木齐、喀什噶尔、伊犁、和田五个中心，当地分裂势力乘势鼓吹“排满、反汉、卫教”。西北边疆的混乱给中亚浩罕的阿古柏和英国、沙俄等殖民者以可乘之机。1867年，阿古柏建立了分裂政权“哲德沙尔”（七城汗国）并成为英、俄阴谋分裂新疆的工具。1871年，沙俄乘清政府忙于陕甘军事，无力西顾之机，以“代为收复”为名，出兵侵占了新疆重镇伊犁，并且利用阿古柏政权与英国激烈争夺对新疆的控制。1872年，沙俄强迫阿古柏政权订立“俄阿条约”，进一步攫取南疆特权。1874年，对中国领土觊觎多时的英国也如法炮制，强迫阿古柏订立“英阿条约”，攫取超过沙俄的特权。西北陆疆危局还未解，东南海疆事端又接踵。1867年，美国借口“罗佛”号事件派海军将领贝尔进犯台湾琅桥；1874年，日本借口琉球渔民漂流至台湾被杀，成立了一个“台湾都督府”，并派遣3600人的军队武力进犯台湾，东南沿海形势恶化。

面对“海筑之波涛未息，山阻之游缴纷来”[2](P18)的局面，清政府只能在加强“塞防”的基础上，又力求新添“海防”。1874年11月5日，即中日《台事专条》签订的几天后，总理衙门在《海防亟宜切筹武备必求实际疏》中提出了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等六条海防措施。11月19日，丁日昌也将其早年拟定的《海洋水师章程》递呈清政府，“意在整伤海防，力求实际”[3](P29)。清廷把总理衙门和丁日昌的条陈交给李鸿章、李瀚章、李鹤年、李宗羲、王凯泰、王文韶、沈葆祯、都兴阿、吴元炳、张兆栋、文彬、裕禄、英翰、杨昌溶、刘坤一等15位沿海滨江督抚，要求详细筹议，并限期一个月“复奏”。然而,“自咸丰同治以来，粤匪乱起，海疆滋事，中外用项日增月益，一岁所入不足供一岁所出。所谓国家岁入岁出自有常经，军兴以来供亿浩繁，以至京师及各省库储开支支绌，事平之后，帑藏仍未裕如”[4](P8265-8266)。显然，此时清国财政不足与同时支持“海防”与“塞防”建设。于是，清政府内部爆发了的“海防”与“塞防”之争。

2.“华夷秩序”思想的禁锢。古代中国是一个普世王国的心态，没有主权、也没有疆界。即便到了清朝，大多数封建士大夫缺乏近代主权国家“领土”或“领海”意识，依然坚称边疆是“化外蛮荒”之地，甚至少数冥顽不化者还死守天朝疆域“无边之可言”[5]的教条。本着“守边治中”理念，统治者可以通过“因俗而治”、“分而治之”、“怀柔羁縻”等治边措施达到维护边疆秩序的目标。然而，每当封建王朝败落之时，它在“化外蛮荒”之地统治就怠弛中流，甚至轻言放弃。因此，晚清边疆即使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西方列强试图步步蚕食中国边疆领土、领海的危机时，也未能使晚清封疆大吏都从“华夷秩序”的陈旧观念桎梏中解放出来。结果，那些受西方近代海疆观念影响，对西方民族国家开启的海洋秩序有所认识者就开始强调“海防”；那些仍然将海洋视为陆地安全的天然屏障，对近代海权意识缺乏认识者则一如既往地继续强调“塞防”。于是清国筹备国防大略时，“海防”与“塞防”孰轻孰重、孰急孰缓之争议就不可避免了。

除了上述两大原因之外，“海防”与“塞防”之争还与晚清地方部门利益纠葛相关。在镇压太平天国起义过程中，湘军、淮军等地方势力相继崛起，清朝中央政府的财政、军事等大权不断下移。近代以来英、法、美、日等对东南沿海的武装侵略接踵而至，使得东南沿海地区督抚们筹资加强海防建设的意愿日益迫切。然而，出兵新疆平定西北，加强“塞防”，需要东南沿海地区巨额的粮晌支持。于是，深受地方主义困扰且在有限财政资源分配上具有相当话语权的督抚们，就“塞防”与“海防”问题很自然地选边站队。

二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引发了晚清“海防”与“塞防”大辩争。依据政要观点之倚重，辩争大致可以分为“海防派”、“塞防派”和“海防、塞防并重派”，前后经历了“复奏”、“廷议”两个阶段。

1.从1874年12月至1875年3月初，为地方军政大员的“复奏”阶段。自1874年11月5日起，军机处奉旨要求的15位沿江沿海督抚以及总理衙门邀请陕甘总督左宗棠对“海防”与“塞防”事宜先后陈述了各自的主张。以直隶总督李鸿章为代表的“海防派”督抚们多以政府财力紧张为由主张以“海防”为重心，弱化“塞防”，甚至不惜放弃新疆。1874年12月10日，李鸿章在《筹议海防折》中认为：“新疆不复，于肢体元气无伤，海疆不复则心腹大患愈棘”[6](P1067)。更何况，“近日财政极绌，人所共知。欲图振作，必统天下全局，通盘合筹，而后定计。新疆各城，乾隆年间始归版图，无论开辟之难，即无事时，岁需兵费三百余万，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危，己为不值”[6](P1072)。因此，“西师不撤，断无力量兼谋东南”[7](P3)。安徽巡抚裕禄、江苏巡抚吴元炳、山西巡抚鲍源深等政要与李鸿章的观点相近：“御外之首莫切于海防”[8](P43)。以湖南巡抚王文韶为代表的“塞防派”督抚们多主张以“塞防”为国防重心，坚持西北用兵，尽快收复新疆。王文韶视“塞防”为首要，主张暂缓“海防”，当前“宜以全力注重西北”[8](P61)。因为“我师迟一步，则俄人进一步，我师迟一日，则俄人进一日，事机之急，莫此为甚”[9](P9)。漕运总督文彬、山东巡抚丁宝祯等地方政要与王文韶的观点相似：“各国之患，四股大病，患远而轻，俄人之患，心腹之疾，患近而重”[8](P60)。以左宗棠为代表的“海防、塞防并重派”督抚们则主张收复西北新疆之失地与加强东南之海防同时推进，不可厚此薄彼。左宗棠在复函中称总理衙门《筹议海防》中认为“维时事之宜筹，谟谋之宜定者，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决不能扶起东边倒却西边”[10](P188)。郭嵩焘也认为:“主东南海防者则谓宜缓西北，主西北边防者又谓宜缓东南，是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以愚见度之，其隐忧皆积而日深，有未可偏重者”[11](P343)。

2.从1875年3月初至5月30日，为中央各部堂官就地方督抚意见进行磋商以及清廷作出决断的“廷议”阶段。与在“复奏”阶段相比，“廷议”阶段“海防”与“塞防”之争的程度更激烈、范围更广泛、内容更深刻。1875年3月6日，清廷颁旨，要求亲郡王、六部、九卿等权臣“切实会议”海防问题。刑部尚书崇实、刑部左侍郎黄钰力主“海防”优先，反对西征，应将“出关兵勇除酌留外尽归于海防”[12](P6)。因为即使新疆能收复，“万里穷荒，何益于事”[6](P25)。醇亲王奕譞此时也认为“李鸿章之请暂罢西征为最上之策”[6](P33)。但是通政使于凌辰则的意见却相反，他认为“外患莫大于俄夷”[13](P122)，坚持“塞防”优先。由于两派观点相持不下，清政府再次征询正在为西征督办粮饷的左宗棠的意见。4月12日，左宗棠上《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认为“是停兵节晌于海防未必有益，于边塞则大有所妨”[10](P33)，主张继续西征，再次强调海防、塞防并重的观点。左宗棠的主张得到了军机大臣文祥的支持：“独善宗棠议，遂决策出塞，不罢兵”[14]。1875年5月3日，清廷权衡利弊后采纳了左宗棠的主张，并任命他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不久，清廷以光绪名义发布上谕：“著派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派沈葆祯督办南洋海防事宜，所有分洋、分任练军、设局及招致海岛华人诸议，统归该大臣等择要筹办.其如何巡历各海口，随宜布置，及提拨响需，整顿诸税之处.均著悉心经理”[13](P154)。

尽管各派对“海防”与“塞防”孰轻孰重、孰急孰缓，各执一词，但是他们对维护清朝统治与边疆安宁，将边疆危机所带来的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的意愿却是一致的。对此，左宗棠评价道：“今之论海防者，以目前不逞专顾西域，且宜严守边界，不必急图进取，请以停撤之晌习济海防；论塞防者，以俄人狡焉思逞，宜以全力注重西征，西北无虞，东南自固。此皆人臣谋国之忠，不以一己之私见自封者也。”[10](P36)因此，“海防”与“塞防”的辩争实质上是由于各派对“大变局”认识差异而导致应对“危局”策略不同而已。

三

“海防”与“塞防”之争未因清廷实施海防、塞防并重的国策戛然而止，论辩还在继续。尽管“海防、塞防并重”的战略最终在实践中破产了，但是它给近代中国发展带来了巨大影响：促进了国防战略的转型，强化了中央对边疆地区的管理。

1.促进了国防战略的转型。中国是典型海陆二元国家：西边耸立着沟壑纵横的云贵高原与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的青藏高原，南面和东面环绕着神秘莫测的浩瀚太平洋。鸦片战争以前，由于自然科学的落后与思想观念的陈旧，这种地理环境天然地成为了古代中国的“护国”屏障。只有北方的游牧民族才能对中原王朝构成威胁。因此，“伊古以来，中国边患，西北恒剧东南。以大海为界，形格势禁，尚易为功。西北则广漠无垠，专恃兵力为强弱。兵少固启戎心，兵多又耗国用。以言防，无天险可限戎马之足;以言战，无舟揖可省转馈之烦。非若东南险阻可凭，集事较易也。”[15](P1409)于是，古代中国几乎无一例外地将陆疆防御，即“塞防”作为唯一国防战略。然而，“1500年以来，海权成为世界政治的重要组织部分，并与长周期问题直接相关”[16](P170)。世界逐渐形成了以西方海洋强国为主导的海洋秩序。这种变化对传统中国重陆轻海、重北轻南的国防战略产生强烈冲击。在日本和沙俄分别从海陆两面同时威胁清国生存之时，近代中国以“海防”与“塞防”之争为“契机”，开始实施地缘战略重心转移，并直接促成了传统国防战略的转型：从1875年以前“以陆军为立国根基”[6](P1064)的“塞防”型转变为“海军与陆军相表里”[6](P1063)的“海防”与“塞防”并举型，并为1885年之后“海防”为唯一重心，旨在备防海上强国侵略的国防战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于是，包含有海权与陆权意识萌芽的“海防”与“塞防”并重战略的实施，成为了中国国防近代化启动的标志。

2.强化了中央对边疆地区的管理。清朝入主中原后，以“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为指导思想，对边疆地区采取了类似联邦制的国家结构形式。然而，“海防”与“塞防”之争后，面对着列强对边疆的逼人之势，晚清中央政府调整了其治边政策，逐渐改变了此前“羁縻之治”的传统治边模式，开始推行边疆与内地一体化政策，以整合中央与边疆的地方关系，加强对边疆地区的直接控制，并由此引发了中国边疆治理的近代化进程。由于新疆地区具有“东捍长城，北蔽蒙古，南连卫藏，西倚葱岭，居神州大陆之脊，势若高屋之建领。得之则足以屏卫中国，巩我藩篱；不得则晋陇蒙古之地均失其险，一举足而中原为之动摇”[17]的重要战略地位，在左宗棠、刘锦棠等人的积极倡导下，清廷于1884年在新疆建立行省，实行与内地基本一致的管理制度。几乎与此同时，清政府逐渐注意到台湾在国家防务上的战略意义。沈葆桢认为：“台湾海外孤悬，七省以为门户，其关系非轻”[18](P4)，台湾防务关涉到海疆全局。在刘铭传、杨昌浚等人的积极倡导下，清廷于1888年，历时四年，也实现了建省的目标。清末，清政府继续实施强化中央对边疆地区管理的国策，先后设置了奉天、吉林、黑龙江等行省，并在内蒙古逐步设立了州、府、县。

结语

晚清“海防”与“塞防”之争体现了近代中国作为陆海复合型国家在综合国力明显落后于西方列强的情况下国防战略的两难选择。无论是“海防”论、“塞防”论，还是“海防”与“塞防”并重论，都犯了被动防御的通病。今天，中国西北边疆分裂势力、敌对势力悄然滋长；东南沿海岛屿被侵占、海域被瓜分、石油等资源被鲸吞。“海防”与“塞防”同样须臾不可偏废，而且需要具有高瞻远瞩的气魄，实施高水准的“陆海统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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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管祥久（1970—），男，湖南陶瓷学院讲师，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民国史。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106（2016）03-011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