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剑舞及剑舞诗考论①

2016-04-08 15:24长江大学楚文化研究院湖北荆州434023
关键词:舞剑唐人

杨 名 (长江大学 楚文化研究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唐代剑舞及剑舞诗考论①

杨 名 (长江大学 楚文化研究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剑舞在唐代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唐代剑舞不仅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而且出现了几位一流的剑舞艺术家。唐代剑舞的规模经历了由小而大的变化,其艺术特征也由重技巧向重气势转变。唐代剑舞诗数量虽不多,却是研究剑舞的重要资料,从中可以见出唐代剑舞的舞容、发展及文化内涵。剑舞诗蕴含着唐人的侠义情怀,也承载着唐人的诗酒豪情。剑舞不仅是唐人豪气的外露,亦是唐人的心灵慰藉。

唐代剑舞;唐代剑舞诗;舞容;豪侠之情

剑舞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亦是唐代重要的舞蹈形式。唐代朝廷宴乐常有剑舞表演,民间广场上也可以见到舞剑的艺人,军中将士们也常以剑舞为乐。因此唐代诗人笔下时常有剑舞的凌厉风姿。《全唐诗》中的剑舞诗约有21首,包括两大类:一类是直接描写剑舞的诗歌,数量极少,代表作为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及姚合的《剑器词》三首;一类是涉及剑舞场景的诗歌,以张说《幽州夜饮》、李白《玉壶吟》及杜甫《陪柏中丞观宴将士二首》等为代表。从唐代剑舞诗中,不仅可以窥见唐代剑舞的面貌,亦可以见出唐代剑舞的文化内涵。

一、剑舞的源流与发展

剑舞并非在唐代才出现。从文字资料记载来看,剑舞在春秋时期即有,秦末则成为席间佐酒的娱乐节目。《孔子家语》中记载:“子路戎服见孔子,拔剑而舞曰:‘古之君子,固以剑自卫乎?’”[1]可见剑的主要目的是用于防身,而“拔剑而舞”则将剑的功用艺术化,也使得子路的言词更显生动。但此时的“剑舞”还是挥舞宝剑的随性动作,并非为娱乐而表演,也没有成熟的舞姿,仅仅是用来造势,作为言词的引子而已。秦末有了酒宴中以剑舞助兴的记载。《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故事里即有席间剑舞的记载:范增建议项羽置宴寻机诛杀刘邦,但项羽始终不忍。因此范增出召项庄,令他以入寿剑舞为由击杀刘邦。“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2]从这段文字可见,秦末时酒席间以剑舞助兴已较为常见,此时的剑舞当是以一种娱乐方式而存在。

有文献记载,“鸿门宴”中的剑舞后来发展成了著名的杂舞“公莫舞”。如《通典·杂舞曲》曰:“公莫舞,即巾舞也。相传云,项庄剑舞,项伯以袖隔之,使不得害高帝,且语庄云‘公莫’。古人相呼曰‘公’,言公莫害汉王也。后之用巾,盖像项伯衣袖之遗式。按琴操又有公莫渡河曲,然则其声从来已久。俗云项伯,非也。”[3]但《通典》指出,《公莫》曲由来已久,故《公莫舞》始于项伯与项庄对舞一说是不正确的。巾舞可能是由鸿门剑舞衍生出的一种新型舞蹈。《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曰:“《巾舞》,古有歌辞,讹异不可解。江左以来,有歌舞辞。沈约疑是《公无渡河曲》。今三调中自有《公无渡河》,其声哀切,故入瑟调,不容以瑟调离于舞曲。”[4]因此,《巾舞》与《公莫舞》当起于不同的源流,而在后世的传说中合为一种舞蹈。唐代李贺《公莫舞歌》曰:“腰下三看宝玦光,项庄掉箭拦前起。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龙子”,以此舞曲叙述鸿门舞剑之事,可见唐人已经公认鸿门宴的剑舞在发展中成为了《公莫舞》。

剑舞在汉代已经相当繁荣,许多汉代画像石(砖)中皆有剑舞的图像。经过魏晋时期的长期发展,唐代的剑舞艺术达到了高峰。唐人剑舞不仅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亦出现了许多剑舞名家。此时有了专门用以剑舞的舞曲,舞姿动作亦有了固定的套路,在表演上也更进一步向娱乐化方向发展。唐人对剑舞曲目的制定也有所创新。如《剑器》与《浑脱》①《浑脱》本是一种外来舞蹈,多在冬腊月泼水乞寒时所舞。此舞又称“苏莫遮”,在初唐十分流行,但由于其“裸体跳足”、“挥水投泥”的表现,许多官员认为其“失容斯甚”,于是纷纷上疏反对,最终玄宗于开元元年颁《禁断腊月乞寒敕》禁断了“泼寒胡戏”。[5]本为两支舞曲,武则天统治后期,二者合为一支舞曲,且多为剑舞使用。《唐音癸签》引陈旸《乐书》曰:“乐府诸曲,自昔不用犯声。唐自天后末年,剑器入浑脱,始为犯声。以剑器宫调,浑脱角调,以臣犯君也。明皇时乐人孙处秀善吹笛,好作犯声,亦郑卫之变也。五行之声,所司为正,所欹为旁,所斜为偏,所下为侧。正宫之调,正犯黄钟宫,旁犯越调,偏犯中吕宫,侧犯越角之类。”[6]《乐书》中的批评之意姑且不论,从中可见《剑器》与《浑脱》二者融合确是一大胆的创新。在武则天至中宗时期,《浑脱》舞曲极为流行,时人将其与《剑器》曲融合,正是剑舞采用当时的流行曲调来表演的体现。

唐代的开元、天宝年间是剑舞的黄金时代,此时不仅出现了裴旻、公孙大娘等剑舞名家,伴舞的乐曲也十分丰富。《明皇杂录》记载:“时有公孙大娘者,善剑舞,能为《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这些都是当时流行的剑舞曲目。

中唐时期,剑舞向娱乐化与大型化继续发展。其一是娱乐化更强而入于杂戏,这是汉代散乐中舞剑节目的进一步发展。如白居易《立部伎》曰:“立部伎,鼓笛喧。舞双剑,跳七丸”,可见立部伎中包括有剑舞,但舞蹈的性质不浓,更类于杂戏。此时民间流传的剑舞与杂技及幻术结合尤为紧密。《独异志》记载:“唐贞元中,有乞者解如海,其手自臂而堕,足自胫而脱,善击球、樗蒲戏,又善剑舞、数丹丸,挟二妻,生子数人。至元和末犹在,长安戏场中日集数千人观之。”[7]解如海已经组成一家庭杂戏班子,而剑舞则成为其中的一个节目。又《酉阳杂俎》中记有一剑客的故事:唐代中期官员黎干为京兆尹时,有一兰陵老人“紫衣朱鬓,拥剑长短七口,舞于庭中,迭跃挥霍,换光电激,或横若裂盘,旋若规尺”。[8]这位老人将七口剑舞得出神入化,与其说是剑舞,不如说是剑术。这里的剑舞更多的是对剑术技巧的显示,艺术性的成分则退居其次了。其二是剑舞由之前的单人舞逐渐向大型舞蹈发展。如姚合《剑器词》记载的即是男子群舞,诗中有“元和太平乐”之句,可推断其约作于元和年间,此时与公孙大娘在广场上的单人剑舞表演已相距近百年。诗中的剑舞已经由女伎而变为全由男性表演的大型舞蹈,着重于战争场景的再现,而不再是剑术技巧的表演。这一类剑舞多在宫廷中演出,与太宗时期《破阵乐舞》当有相似之处。

唐代以后,剑舞迅速衰落。宋宫廷队舞中虽有《剑器》舞,但其所用道具不明,《宋史》称:“剑器队,……衣五色绣罗襦,裹交脚幞头,红罗绣抹额,带器仗”,[9]其所舞的“器仗”,可能不止剑一种。而在明清的戏曲中剑舞亦成为一重要看点,但此时用于表演的剑已不再是寒光掠影的冷兵器,而只是一种无任何杀伤力的道具了。剑在这些舞蹈中已逐渐抽象化,唐人剑舞的风姿已经消失。

二、从唐代剑舞诗看剑舞的舞容

唐代剑舞是一种英姿飒爽、震人心魄的武舞。在剑舞艺术家公孙大娘的表演中,剑舞有了专门的舞曲及动作套路。单人剑舞动作复杂,节奏紧凑,既具有艺术的张力,又有力量的美感。唐代中后期的男子群体剑舞也对宋代队舞产生了一定影响,《剑器》则成为宋代队舞的节目之一。

从唐代剑舞诗中的描述来看,剑舞的服饰是经过华丽装饰的模仿戎装的舞服,有时就是真正的军装,而在舞蹈表演中加以了美化。剑舞服饰有如下几类:其一,以军中戎装为舞服。剑舞作为健舞之一种,主要表现的是舞者的剑技及力量美,是以舞者多着戎装,以战士的身份来表演。男子剑舞多是军中即兴,如张说《幽州夜饮》:“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此时的剑舞自然是战士戎装表演。因此许多剑舞者亦是将士,如颜真卿《赠裴将军》中即描写了将军裴旻“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其二,以装饰美化过的仿戎装为舞服。在经过动作编排的表演性剑舞中,舞者仍然身着戎装,但此时的舞服已在军装的基础上经过了美化。“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司空图《剑器》)之句即表现出公孙大娘在表演剑舞时身着军装。当然,女子的军装并非真正为战场而制,是以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中称公孙大娘为“玉貌锦衣”,可见其服装上有珠绣装饰,而且颜色鲜艳夺目,这正是为了表演时增加美感的需要。在晚唐时期的男子群舞中,表演者身穿的即是战甲,从“雪光偏着甲”(姚合《剑器词》)之句来看,舞蹈中的战甲十分耀眼明亮,较战时的盔甲而言,自然是进行了一些美化。

舞蹈诗中有关剑舞的舞容描写很少,但从相关的词句中仍然可以窥见唐代剑舞的风姿。加之剑舞在后世戏曲及影视中多有出现,也可以作为一定的参考。因此通过舞蹈诗中的描写加以想象,可以大致勾勒出剑舞的情景。

其一,剑舞、剑器舞皆是持剑而舞。唐代不仅有“剑舞”,还有一种“剑器舞”,通常人们将其看作同一种舞蹈。但一直以来对剑器舞所持道具多有争议,亦有学者认为:“剑舞”与“剑器舞”为两种舞蹈。从相关资料来看,是否持剑是与剑器舞相关的一个主要争论点。陈寅恪先生认为,公孙大娘舞的是双剑[10]。但同时亦有不少学者持反对意见,其中较为流行的说法即认为剑器舞没有道具,是空手而舞,然而由于其立论依据的错误,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①如明张自烈《正字通》卷一、清胡鸣玉《订讹杂录》卷三皆引马端临《文献通考·舞部》为证,称“剑器,古武舞之曲名。其舞用女伎,雄装,空手而舞”,但实际上,《文献通考》并无“舞部”,因此这一说法没有根据。清代则认为舞剑器是用彩帛结成彩球而舞。②《札欉》卷六“剑器”条记载:“姜君元吉言,在甘肃见女子以丈余彩帛吉两头双手持之而舞,有如流星,问何名,曰:剑器也。乃知公孙大娘所舞即此。”[11]常任侠先生则认为,舞剑器是用彩绸两端结上圆球形的“流星”,舞者以多种变换的姿势将这二“流星”舞得形如闪电。[12]这些说法是否正确,因为影像资料的缺乏,很难确定是非。但从唐代剑舞诗来看,舞剑器应该还是舞剑。首先,唐代剑舞诗中时常“剑舞”与“剑器舞”混称,足见二者是同一舞蹈。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题中称公孙大娘及其弟子舞剑器,但郑嵎《津阳门诗》的诗注又曰:“上始以诞圣日为千秋节……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可见唐代既有公孙大娘舞剑器的说法,也有其舞剑的说法。再有姚合《剑器词》中亦曰“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诗题称“剑器”,而诗中舞者所舞的是剑。其次,有的诗歌虽然没有明确说明所舞的是何物,但从描写中可以看出是舞剑。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有一段描写:“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诗歌开篇即言公孙大娘剑器舞的巨大艺术魅力,使人惊心动魄,感染力极强。而公孙大娘舞起来,双剑发出的光芒如后羿所射的九日,剑影如群龙翱翔。古人将剑视为龙的化身。龙作为阳刚之气的象征,自古寄托着人们对旺盛生命力的极致崇拜。而剑之光芒如同龙飞在天,是以其也承载着趋恶镇邪的图腾意义。杜甫诗中将剑光比作龙翔,亦进一步证明了公孙大娘所舞的剑器即是剑。

其二,唐代剑舞骨力劲峭、英姿俊逸。一方面,剑舞以男性表演为多,能体现出男子的阳刚健气。男子剑舞中最具传奇色彩的当属裴旻。《独异志》记载:“开元中,将军裴旻居母丧,诣道子,请于东都天宫寺图神鬼数壁,以资冥助。答曰:‘废画巳久,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励,获通幽冥。’旻于是脱去衰服,若常时妆饰,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空而下。观者数千人,无不悚栗。道子于是援毫图壁,俄顷之际,魔魅化出,飒然风起,为天下之壮观。道子平生所画,得意无出于是。”[13]这个故事当然对吴道子的画作与裴旻的剑舞皆有夸张,但裴旻剑舞的矫健凌厉还是可想而知的,其神韵对吴道子的画技亦有启发,这也说明艺术之间的互通性。唐文宗时,朝廷曾下诏以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14]足见裴旻剑舞在唐时的影响之深远。颜真卿《赠裴将军》中称裴旻“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以“电”来写剑舞时动作之快捷,及剑光的闪烁,既真切动人又气势万千。另一方面,女性剑舞着重展现巾帼英雄的豪气。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即称公孙大娘“一舞剑气动四方”,不仅“观者如山色沮丧”,而且“天地为之久低昂”,以旁人的反应来烘托其剑舞的气势。而公孙大娘初舞时如雷霆乍怒,舞毕时如江海凝光,这一系列的比喻皆惊心动魄,表现出其舞姿的矫健。剑舞之骨力刚劲对其它艺术形式的影响显而易见,著名书法家张旭即言:“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15]除对这两位著名剑舞艺术家的歌咏之外,唐代剑舞诗中还记录了许多即兴而起的剑舞。如鲍溶《秋思三首》:“燕歌易水怨,剑舞蛟龙腥”,韦应物《饯雍聿之潞州谒李中丞》:“酒酣拔剑舞,慷慨送子行”,杜甫《陪柏中丞观宴将士二首》:“一夫先舞剑,百戏后歌樵”等,描写的皆是一人独舞。公孙大娘虽为剑舞名家,但剑舞由于其阳刚矫健的动作特征,仍然是以男子表演为多。在唐代剑舞诗中,除了公孙大娘与其弟子李十二娘之外,似乎再没有关于女子剑舞的记载。

其三,唐代剑舞后来发展为男子群舞。剑舞多为独舞,也有多人齐舞。早在秦末,鸿门舞剑可看做是对舞的雏形,但可能这一舞蹈场景在后来的发展中成为了另一种舞蹈——巾舞,巾成为舞蹈的重要道具,反而将剑摒弃了。晚唐时期有男子群体剑舞的记载,姚合《剑器词》①姚合《剑器词》其一曰:“圣朝能用将,破敌速如神。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尘。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其二曰:“昼渡黄河水,将军险用师。雪光偏著甲,风力不禁旗。阵变龙蛇活,军雄鼓角知。今朝重起舞,记得战酣时。”其三曰:“破虏行千里,三军意气粗。展旗遮日黑,驱马饮河枯。邻境求兵略,皇恩索阵图。元和太平乐,自古恐应无。”诗共三首,其一即描写了战争的场面。圣朝之师破敌如神,将士们拔剑杀敌,战火中旗帜飘扬。诗人大胆地运用想象描绘出一幅残酷而激烈的战争场面,而末句却以“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将思绪拉回眼前,点出了此时是剑舞模拟的战争场面。第二首诗继续据眼前之舞想象战争之景。从“昼渡黄河水”、“雪光偏着甲”、“风力不禁旗”等诗句来看,在舞蹈中有模拟渡河、冒雪、临风的场景,而“阵变龙蛇活”则表明了此舞是以阵形的变换为主,类似于太宗时期的《破阵舞》。第三首诗则极力歌颂军队的虎虎生气,再现了作战的艰辛场面,末句归于颂圣,称赞当今的太平之世,也肯定了将士们的战功。《剑器词》是唯一描写大型剑舞的诗歌,此时的剑舞已经不同于公孙大娘与裴旻的舞剑,而是以气势为主,动作粗犷,并不追求细节。唐代剑舞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经历着由小至大、由重技巧至重气势的变化,元和年间的群体剑舞,可以视为宋代大型队舞的雏形。

三、唐代剑舞诗中的豪侠之情

唐代社会任侠尚豪,豪侠通脱是唐代的时髦风气,也是唐人的理想气质。在许多诗歌中,都跌宕着唐人的侠气豪情,流露出唐人的洒脱风貌。唐人之豪侠又与剑有着密切关系,侠士皆是剑客。李白称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与韩荆州书》),贾岛也称自己:“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试君,谁有不平事”(《剑客》)。为友而任侠,独处而纵情,这是唐代诗歌尤其是剑舞诗的重要主题。但剑舞诗与一般涉及剑的诗又有不同,在诗歌中不仅充斥着豪气,也包含着艺术的因子。概言之,除了直接对剑舞者之技艺的赞美与歌颂之外,唐代剑舞诗的主题有以下几类,都体现着唐人的豪侠之情:

其一,唐代剑舞诗表现了唐人的飒爽英姿与昂扬自信。唐人爱剑崇剑,不仅武士以剑为武器,文人也时常佩剑以示俊逸。剑代表着阳刚的力量,大多数剑舞诗的格调是奋发向上、意气昂扬的,而诗中剑舞更是昂扬之气的外在展露。这种情绪是复杂的,往往是包藏在愁思之中的爽朗,或是忧虑之后的豁达。唐诗是意兴遄飞的,是以诗中的人物拔剑起舞,慷慨作歌;唐人又是多愁善感的,面对春花秋月,又时常思及人生的变幻而徒生悲凄。吕岩《七言》其四十五曰:

春尽闲闲过落花,一回舞剑一吁嗟。常忧白日光阴促,每恨青天道路赊。本志不求名与利,元心只慕水兼霞。世间万种浮沉事,达理谁能似我家。

吕岩生于唐末,是道家传奇人物,又被称为纯阳祖师。其《七言》诗共63首,其中多言道家仙修之事,虽有出世思想,也有不少慷慨豪气。这首诗即以春日落花思及时光短促,开篇本是忧思,却能转入洒脱,以通达之心看穿世间名利。舞剑在诗中是诗人思考人世、排遣忧思的方式,是一种心灵的修炼。而吕岩诗作中还有更为激烈慷慨者,如其《七言》四十九曰:

雨雪霏霏天已暮,金钟满劝抚焦桐。诗吟席上未移刻,剑舞筵前疾似风。何事行杯当午夜,忽然怒目便腾空。不知谁是亏忠孝,携个人头入坐中。

这首诗描写的是一场宴席,而席中剑舞似风,更是充满豪气。后四句写得奇幻,舞剑者忽然怒目而去,倏忽间取一人头入座。诗歌中写了剑客除恶扬善的雷霆豪气,这与李白《侠客行》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中的狂放不羁是一致的,塑造的皆是敢于扫除天下不平的侠者形象。这类诗歌精神饱满、意兴昂扬,诗中舞剑者既有敏感多思的灵魂,亦有敢作敢为的豪气,是唐人心中的理想剑客。

其二,剑舞诗中的军中剑舞场景,表现了边关将士视死如归的雄迈豪情。剑作为武器,是将士们寸步不离的伴侣,因此军中剑舞是最便捷也是最具艺术性的节目。张说《幽州夜饮》即曰:“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剑舞、胡笳往往成为军中娱乐生活的代指。将士们拔剑起舞,抒发满腔抱负,既是阳刚血性的体现,亦是誓死杀敌的宣言。姚合《剑器词》即以剑舞再见了将士身经百战、誓死杀敌的慷慨豪情。再看储光羲《贻从军行》:

取胜小非用,来朝明光殿。东平不足先,梦出凤林间。梦还沧海阙,万里尽阴色,

岂为我离别。马上吹笛起寒风,道傍舞剑飞春雪。男儿悬弧非一日,君去成高节。

诗歌描写了一位离家从戎、立志效国的将士形象。将士一路所见之景虽令人留恋,但他护卫社稷的心志亦坚;闻听马上吹笛,他不禁道旁舞剑;军中虽有乡思,但男儿当悬弧习武、报效朝廷,是以他立志此去必成高节。这首诗写得慷慨激昂,将离别的不舍与愁思化为虎虎生气,表现出为国捐躯、立功建业的决心。

其三,唐人在离别时常挥剑起舞、慷慨解忧。离别使人情绪低落,而唐人的剑舞却在离别的忧思中注入了浪漫的豪气,既化解了难舍的无奈,又将对离人的祝愿融入爽健的剑舞之中,使离别景象也变得慷慨明朗起来。李白《送羽林陶将军》即曰:“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拔剑舞龙泉”,将一腔豪气注入杯酒与剑舞之中。韦应物“酒酣拔剑舞,慷慨送子行”(《饯雍聿之潞州谒李中丞》),亦将剑舞与酒酣的慷慨联系在一起,使令人情绪低落的离别也变得豪迈无比。而张说《将赴朔方军应制》更是直言:“剑舞轻离别,歌酣忘苦辛”,剑舞与离歌可以使人忘却离别的苦闷与前程的艰辛,也是友人送别的重要寄托。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剑舞诗中也并非全部是豪情侠意,有时诗人们拔剑浩叹、扪心自怜,剑舞亦成为排遣寂寞悲苦的手段。如戎昱《桂城早秋》曰:“卜命知身贱,伤寒舞剑频。猿啼曾下泪,可是为忧贫。”诗中由早秋凉意而思及此生孤寂,在心悲命舛之时,只能以剑舞聊以解忧,但耳听远处的猿啼,似正同感于诗人的忧贫,令人不禁泪下。此时的剑舞本是为解忧而作,却无法排遣胸中郁结的忧思,整首诗都笼罩于一片悲苦凝重的气氛中。唐人多愁善感,剑舞的俊逸洒脱虽是寻求豪迈的方式,但暂时的排遣之后仍然是深深的哀愁,是以连最为洒脱开朗的诗人李白亦有“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玉壶吟》)的叹息。

概言之,剑舞不仅是唐人豪气的外露,亦是唐人的心灵慰藉。剑在唐代不只是一种武器,更是精神气质的寄托。士人们在拔剑起舞中展示豪情,也在剑舞长歌中抒发愁思。将士手中之剑已成为民族精神之舞,代表着唐人的昂扬意兴和澎湃激情。剑舞诗蕴含着唐人的侠义情怀,也承载着唐人的诗酒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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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小戈)

J709;J705

A

1008-9667(2016)02-0127-05

2015-09-27

杨 名(1981— ),女,湖北荆州人。文学博士,湖北省长江大学楚文化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古代乐舞文化。

①本文为长江大学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楚地乐舞与神话之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015csz002),楚文化研究院开放式基金《荆楚传统乐舞的神话特性研究》(项目编号:CWH201511),长江青年基金项目《楚地神话对楚乐舞审美特征的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015cqn15)以及长江青年科技团队基金项目《图像学研究》(项目编号:2015cqt0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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