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飞(常州工学院 教育与人文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02)
“中华吟诵”之管见①
柳 飞(常州工学院 教育与人文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02)
我国的诗词吟诵艺术受到文学、语言、音乐各界及社会有识之士的普遍重视,但由于理论研究的滞后,实践中往往出现种种偏向。本文针对目前逐渐升温的“中华吟诵”,通过对于朗诵、吟唱与吟诵不同等等问题的探讨,论述普通话吟诵不可替代传统的方言吟诵。
吟诵;中华吟诵;朗诵;吟唱;方言;普通话
中国古典诗词是我国悠久文化历史中极其重要的部分,从“诗经”到唐诗宋词,从“行吟江畔”的屈原,到“月下沉吟久不归”的李白、“新诗改罢自长吟”的杜甫,再到 “吟罢低眉无写处”的鲁迅,几千年来,古典诗词如同一条流淌不断的河流,在中华文明中生动地歌唱。“吟诵”一词虽早在《晋书》、《隋书》中就已使用,谢安、王阳明更早已是青史留名的吟诵大家,南京师范大学的陈少松教授在1987年就开设了吟诵选修课,然而“吟诵”一词十多年前却仍未见于现代各种辞书。如今“吟诵”已被许多人知晓,“吟诵调”也已被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②2008年,“常州吟诵”被确定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统音乐;吟诵调(项目编号II—137)。。但吟诵的理论研究却远远落后于实践,诸多理论问题若无相对公认的清晰认识,实践难免迷茫。本文就此略述已见,抛砖引玉,以求教于专家与读者们。
诗歌不仅仅在于它的文学之美,诗歌的吟诵也是很有艺术魅力的表现形式,吟诵是我国历代祖先留存下的一宗宝贵文化财富,吟诵之美不仅仅在于古典诗文内容、意蕴,音韵,还在于曲调、节奏、音色等与诗文内容融为一体,具有很强的音乐性。吟诵始终与古典诗词文相伴随行,并存共荣。
传统吟诵的基本要素是什么?是语音,兹略说如下:
(一)方言语音
方言是具有长期发展史的、自然的、多样多变的活态的语言,不仅上古、中古、近古、现代汉语语音迥然不同,而且在同一地区,也是“十里不同音”。传统吟诵以各地固有的方言音(“白读音”)为主,有些字则采用接受外地语音(主要是官话)影响而成的“文读音”,还采用少量的古音。20世纪以来,在与吟诵密切相关的学界中,语言学界人士最为重视吟诵,在“现代汉语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先生的大力倡导和身体力行实践的导向下,不少人把吟诵视为方言的载体,藉以研究各地方言。对于传统吟诵,文学界人士最重视,其次为音乐界人士。
(二)吟诵音调建立在方言语音基础上
按方言区的划分,笔者所在的方言区为吴语区太湖片常州小片(或称“毗陵小片”),接近于中古汉语语音。下表为常州方言调类及调值①本表中常州方言调值及例字参照赵元任标注的常州字调声调表,见:赵元任.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 [M]//赵元任音乐论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31。:
平 声 仄 声调 类 阴平 阳平 阴上阴去 阳去 阴入阳入调 值 33 13 55 513 24 5 23 例 字衣 移 椅 意 异 一 亦
普通话无入声,常州方言中的入声字被分派到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声中,如“一、亦”,在普通话里分别成了阴平、去声。入声字短促有力,抑扬顿挫感强烈,普通话“入声”的消失使旧体诗歌的诵读失去了很多韵味,有些诗词,如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各句末字:“戚、息、急、识、摘、黑、得”等,都是入声字,用普通话读并不押韵,颇似散文,用常州方言读起来,便完全合辙押韵。
常州方言平声字调值低,仄声字调值高,大多数南方方言也如此;普通话则平声字调值高,仄声字调值低,大多数北方方言也如此。
因而,常州方言吟诵与北方方言吟诵,在平仄声字吟音的高低方面基本上相反。请看以下两个谱例:
谱例1.赵元任吟诵(常州话)②赵元任记谱,详见赵元任.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赵元任音乐论文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39。谱例中文字下所标之“━”为平声字,“|”为仄声字。下例同。
谱例2.程曦吟诵(河北文安话)③程曦,河北文安人。其吟诵采自1971年在美国康奈尔大学举办的“中国演唱文艺研究会”活动中。详见秦德祥、柳飞等记录整理: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81-82。该书按实际音高记谱,本文为与赵元任记谱统一,便于对比,改用基本调记写。
将以上两例比较,不难发现:
1.平声字所占时值都比较长,尤其是处在顿末、句末位置更为突出,仄声字则较短,入声字“独”,则采用非常短促的音。
2.平仄声字的音高,两例相反:例1明显地表现为仄高平低,例2表现为平高仄低。
3.句末仄声字“岸”、“阔”的读音声调,在常州方言中分别为“阳去”(24)和“阴入”(5),故在例1中表现为先下后上的曲折进行;而在普通话中,此两字都是“去声”(51),故在例2中表现为下行的旋律形态。
各地语音不同,是形成不同吟诵音调最基本的因素。
(一)朗诵不同于吟诵
朗诵与吟诵的不同主要是以下六点:
1.朗诵是近百年兴起的现代艺术,吟诵是已有千年以上历史的传统艺术;
2.朗诵属大众文化,或称群众文化,吟诵属小众文化,或称精英文化;
3.朗诵采用自然语音,只是作一定的艺术处理而已;吟诵则采用乐音,构成曲调;
4.朗诵采用普通话,吟诵采用方言;
5.朗诵可应用于古典诗词文和新诗、白话文,吟诵只应用于古典诗词文;
6.朗诵无须考虑平仄声调,吟诵必须遵循平仄声规律。
朗诵虽然用艺术手段表现种种不同的情感,但在句内顿逗的划分方面,大致上只是按语词组织规律,如前例杜甫《旅夜书怀》的首联与颌联,每个五字句,通常都划分为“2+3”: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吟诵则按照诗词的平仄规律,将五字句的顿逗划分为“4+1”和“2+3”两种: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显然,朗诵的句内顿逗划分,虽统一却单调,仅以此点而论,颇为缺乏艺术意味。吟诵的句内顿逗划分,寓统一、对称于变化之中,具有艺术美感。
(二)“吟唱”不同于吟诵
未闻“吟唱”有何明确的定义。时下谓之“吟唱”者,多为下列两种情形:
1.完全自由的、即兴的,采用乐音,但不一定形成某种结构形式的歌唱。远古时代的人类就能吟唱,如巫师为驱邪治病常常拖长着声音的“念念有词”,便是“吟唱”。有人认为,那也是“吟诵”。然而,作为一个艺术门类的“吟诵”,必须要具备某些特定的规律和一定的结构形态,因此,“吟唱”并非“吟诵”。
2.近年来,国内外某些音乐界人士,基本上运用西洋作曲方法和西洋乐理,以古典诗词为歌词作曲。他们之中,有些人自称该类作品即为“吟诵”,也有较明智者称之为“吟唱”。按笔者愚见,此类作品当称作“为古典诗词谱曲”、“古典诗词歌曲”或“吟唱风歌曲”等,总之,是“歌曲”,不是“吟诵”。
吟唱与吟诵的不同主要是以下两点:
1.吟唱不考虑平仄声调,吟诵必须遵循平仄声规律;
2.吟唱不一定形成结构,吟诵依据古典诗词文形成一定的结构。
当然,朗诵与吟诵,吟唱与吟诵都确有若干共同点,此处从略。
毋庸置疑,普通话在我国政治统一、国际交流、社会交往等方面具有重大价值,作出了积极的贡献,但将普通话用于吟诵,却有可商榷之处。
语言是一种文化事像,文化需要的是多元化,百花齐放,丰富多彩。一个民族的独特文化,正是该民族立足于世界文化民族之林的根本所在。
1956年,国务院发出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把普通话的定义增补为“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普通话一词开始以明确的内涵被广泛应用。①百度百科 普通话http://baike.baidu.com/view/4591.htm因而,普通话语音和语汇是经过人工提炼加工的、标准化的语言,并非一般的口语,其定义中的“现代白话文著作”,更明确指向“五四”以后的白话文书面著作,而非文言文。
吟诵的“基因”是什么?是方言语音,全国各地的吟诵音调,都是在当地方言基础上自然形成的。千余年来,各地方言的语音虽不断地有所演变,吟诵音调也有变化,但这一“基因”始终未变。语音变了,建立在其基础上的吟诵音调也该相应地改变,因此,“普通话吟诵”便不是传统吟诵,只能是“转基因吟诵”。
面对当前普通话推广与普及,“普通话吟诵”势在必行。用普通话吟诵,其音调就必须植根于普通话语音,若将北方语系的传统吟诵音调用于普通话吟诵,应是可行的。有些人将原本用吴语等南方方言传统吟诵音调改用普通话吟诵,在“平长仄短”方面不存在矛盾,关键在于平仄声字与吟调高低的关系恰恰相反,当前某些高龄吟者如此吟诵已成习惯,情有可原,但不宜在后学者中推广。但是,如将“平低仄高”与“平高仄低”随意混杂在吟诵之中,便有悖于吟诵音调建立在“语音”基础上(“依字行腔”)的根本特点,从而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且无从区别于唱歌,丧失了作为一项独立艺术门类最基本的特点。
吟诵根植于各地的文化土壤,吸收了当地方言、民间曲调等多种营养,是传统的、自然的、原生态的。普通话是现代的、人工制定的语言。用普通话朗诵或吟唱,看似解决了“吟诵”的方言、音调等不同,便于大面积推广,但其实是改变了传统吟诵的基因特征,用普通话吟诵,其音调就必须植根于普通话语音。符合一定规范的“普通话吟诵”,可以看作传统吟诵当代发展的新品种,可以与各地方言的传统吟诵并行,而并不是高居其上,更不可取而代之。
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在新的时代必然也必须出现符合时代特性的改变形式,但是,这种改变必须是建立在传统基础上的新颖,而不是离开传统,另辟蹊径。近年来,有人把普通话吟诵与各地方言吟诵“杂炒”在一起,形成一个概念较宽的名词,叫做“中华吟诵”。那么,把京剧等各地地方戏“杂炒”在一起,是否就能称作“中华戏曲”?如果用这种“中华戏曲”创造出某种“戏曲腔”或“戏曲调”,是否就能代表所有的戏曲?更有甚者,既将朗诵、吟诵、吟唱三者混为一体,吟诵中又包含着普通话吟诵与各地方言吟诵,一股脑儿地纳入“中华吟诵”,那只能说是“杂炒的平方”了 。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声乐界,我们把各地区各民族的歌唱方法拢在一起,称之为“民族唱法”。其实,到底是什么民族?民族唱法究竟是什么?从文化意义上讲实在是含糊不清的。如今这种“民族唱法”实际上除了各民族各地区有特色的歌唱之外,还综合出了一个近似于西洋歌唱的形式,它既没有明显的民族特点,也离开了具有真正民族特色的风格。在吟诵界同样如此,将朗诵、吟诵、吟唱三者混为一体,吟诵中又包含着普通话吟诵与各地方言吟诵,一股脑儿纳入“中华吟诵”,跟歌唱的“民族唱法”异曲同工!这也许是时代发展的共同规律,根本不是传承文化精髓,而只是贪大求名的做法。笔者认为,撇开普通话吟诵,朗诵、吟诵与吟唱三者,宜统称为“汉诗文口头表达艺术方式”,此词亦可包括歌唱在内。至于普通话吟诵,属另一个维度上的问题,上文已作初步探讨。
据“中华吟诵”提倡者的实际所为可知,为何不称“中国吟诵”?其意似乎在于“中国”一词所涵盖的范围还不够大。同歌唱一样,我们觉得“民族唱法”的帽子还不够大,概念还不够含糊,近年来也提出了以“中国唱法”取代“民族唱法”的理论,以后如出现“中华唱法”也并不意外。“中华吟诵”既包含少数民族,也包括海外华人。姑且不论国内汉族集中的各地是否都有吟诵传统,先说少数民族,抓到个别的、用汉语吟诵的实例,便据以将55个少数民族一概包括在吟诵范围中,显然这是以偏概全、以点概面、以个别取代整体的做法。再说海外华人,其中老年人能吟者确实并不鲜见,然而,他们的吟诵无不是幼年或少年时代在国内习得的,实际上都是他们祖居地的方言吟诵,谁听到过“海外语”的吟诵?
故,我以为:“中华吟诵”纯属子虚乌有、是人工炒作、人为作秀的产物。
(一)加强传统吟诵的采集、整理。
目前最紧迫的是进行全国性的“传统吟诵”普查,趁当今还有一些接受过传统吟诵传授的老先生在世,尽可能调动各地语言、音乐、文学等方面专业人士,作深入的调查研究,搜集和保存他们的录音录像资料,进行抢救性的记录整理和研究。如果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由文化部、中国音乐家协会牵头,集合音协各地分会完成的卷轶浩繁的《中国民族民间音乐集成》,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巨大的中国民间音乐财富,那么《中国吟诵集成》将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中国文人音乐文化财富。
(二)吟诵当求文脉不断,不可求其“大众化”。
吟诵属于小众文化、雅文化。习吟者既需要懂得诗词文内容与意境,明白平仄声规律,还需要具有一定的音调把握能力以及语言学常识,虽然吟格律相同的诗,吟调可大致相同,但对于不同内容的诗词作品,吟诵中应体现出沉郁、悲凉、高亢、欢欣、平和等多种不同的感情。这样的要求,在社会大众必须为自己所从事的各行各业付出大量时间精力,必须通过艰辛的劳动以养家活小的条件下,尤其是在我国当前商业竞争激烈的社会条件下,全民中的绝大多数不可能达到。所以,吟诵只能是小众文化,在任何时期里,都不可以成为大众文化。据知,即使在欧洲古典音乐发源地的德奥等国,交响音乐的欣赏者,也只占全民的30%左右,能说是“大众化”了吗?有人错误地认为:吟诵是旧时文人普遍运用的读书方法,那时读书人很少,所以是小众文化;如果教育普及了,高校扩招了,读书人比比皆是,那么,吟诵也就该成为大众文化了。其实,这是因未经认真思考、概念化而产生的错误认识。只须想一下,如今读理工科的学生多,还是读文科的学生多?读文科的学生中,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又占多大比例?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学生中,又有多少人具有吟诵所必须具备的语言学知识、音乐方面的知识与技能?本科生多,硕士、博士生多,就说明吟诵大众化了吗?答案应当是不言而喻的。
“小众文化大众化”,只能说是良好的愿望,实际上却不可能成为现实。既如此,当前吟诵的传承只可能是求其文脉不断,后继有人,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只可能在具有一定文化层次的圈子内进行。不可求其“大众化”,也永远化不了“大众”。近大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思维太习惯于、甚至可说是已经被限死在“大众化”之中了!似乎深深地陷入了“唯大众化”为美、为佳、为高的认识误区,很少有人明白小众文化的价值与意义,没有注意到我国最先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昆曲、古琴等都是小众文化。
对于当今吟诵的传承实践,各地吟诵协会、诗社等相关人士,如果对传统吟诵感兴趣,可以在一起学习传承、探讨交流;会吟诵的教师,可以结合语文教材中的古典诗词,在课堂上进行示范性的吟诵,以激发学生的兴趣;在课外针对部分对吟诵感兴趣的学生,组成兴趣小组,进行合乎规范的吟诵教学。
(三)进行“普通话吟诵”的尝试。
“普通话吟诵”是吟诵的新课题,需要进行深入的理论探讨和充分的实践尝试,应当经得起推敲。切不可急功近利,在理论上还没有厘清的情况下就急于推广,使吟诵脱离其小众文化的本质,演变成大众化的“娱人”的手段或“才艺表演”,导致传统吟诵以异化的形式消亡。
按笔者愚见,“普通话吟诵”需要解决的主要是以下两个问题:
1、 吟诵曲调必须遵循平高仄低等语音的一般规律。
2、 应当具有较明显的北方民间音乐风格特征。
困难主要在于入声字(尤其作为韵脚字时)的曲调处理,虽然可以用短促之音,可用先短暂地出声、稍作停顿后再行拖腔(“断续吟”)等方法,但在该入字声在普通话里为阴平、阳平或上声字时,毕竟很难体现出入声字特有的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语感。屠岸先生提出一概读为去声,虽不无小补,但终究也只是勉强凑合之法。希望能在“普通话吟诵”的实践尝试中,寻求到更为完美的方法。
以上一己之见,谬误在所难免,敬请诸位方家学者教正。
[1] 秦德祥.“绝学”探微 吟诵文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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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孙玄龄.杨荫浏先生与《语言音乐学初探》[J].中国音乐学,2000(2):16-27.
(责任编辑:李小戈)
J604.6;J616
A
1008-9667(2016)02-0138-05
2015-07-17
柳 飞 (1967— ),江苏常州人。常州工学院教育与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声乐表演与理论。
①本文为江苏高校2014年度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常州传统音乐的传承与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014SJD50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