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客

2016-04-07 10:32陈文芬马悦然补白
上海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亚非罗素伦敦

陈文芬++马悦然+补白

1. 罗素饭店广场与亚非学院

几年前第一次跟悦然到伦敦,从希斯罗机场搭地铁到罗素广场站下车。

罗素饭店的墙面十分显眼,一种特别的红色,介于砖红与赭红之间。罗素饭店高耸的红墙跟其他新艺术建筑样式比起来就是不同,它是一栋18世纪的大房子,矗立在罗素广场两面的沿边,第一眼望去就为它的气派外观慑服。

第二回到伦敦是2015年,住在伦敦大学政经学院附近,路过罗素广场仔细打量饭店的墙,恰当的墙色不显得建筑形式过时,查阅书籍想知道是哪一种红,建筑师使用法语的“奶茶”红,牛奶倒入红茶,茶与牛奶融入一瞬间的红色。

饭店名字来自罗素广场的地名,广场离文人荟萃的布鲁姆利区很近。罗素广场有一个公园,公园有一个茶馆,茶馆对着一排大树,在那儿你只要停留张望几眼,几只兴奋的灰色小松鼠便从树上跳下来。它们以为你是来喂食的施主,可惜你只是刚好来看风景,它们好奇地也多看你几眼,那个眼神好像说着:“敢问阁下刚来伦敦?”没有人会在这儿看风景,行色匆匆的路人多半是忙着进出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这一天我们走过广场,为的也是去学院演讲。

松鼠的好朋友一会儿就来了,是一对情侣,双双牛仔裤皮夹克一身劲装。女的从口袋掏出几颗花生,在手掌心里托着,男的刻意走出去几步观望。公园里的松鼠忽然来了个大集合,从四面八方群集十来只松鼠,排着队伍,像是小孩玩“一二三木头人”,静静地盯着皮夹克施主张望,然后一一前进从手掌执得花生迅即离去。

亚非学院的校长坐在一个有大窗子的房间等我们。校长在教育界极为活跃,颇有声名,此前才得了一个很大的奖,可惜他罹患癌症决定提早退休。中文系的主任霍克斯说,校长希望跟悦然谈谈话,毕竟1950年代曾在亚非学院教书的学者现在还活跃于学术界的人十分罕见。

校长室大窗外面的树枝好像随时会伸进来,童山濯濯的他有一副好眼神好精神,他的岁数跟悦然的儿子相仿。学校明年(2016)就要满一百年,他要听悦然讲中文系的故事,自己喝满满一大杯的红茶不加奶。之后霍克斯带我们去建筑物另一边的走廊,墙上贴满历史照片,很快就能找到悦然1950年代跟教授们的合照,很快也找到刘殿爵的照片。前一年我们到香港中文大学听何志华教授述说刘教授的故事,他在亚非学院教书,将一生积蓄捐给中文大学,遂成立刘殿爵中心,何志华是中心的主任。

亚非学院最值得一看的是汉学中文图书馆,从1950年代起就是英国汉学的重镇,收集各种中国知识的讯息。图书馆内部的陈设与格局是现代图书馆的形式,跟悦然创办的斯德哥尔摩远东图书馆的中国书院形式完全不同,亚非学院的中文图书馆似乎是要站在世界的最前端,日光灯、长桌、轮转长柜书架。收藏的内涵跟远东图书馆的意义却相同,无穷无尽包罗万象的中文世界的知识,走在长书架前甚至闻得出简体字版平装版纸张的特殊气味。

悦然说,这座图书馆从1950年代起就处于世界汉学的中心地位,现在也一样。

亚非学院的中文图书馆足以自豪的不仅是藏书之多之广,一进去整个图书馆像一座高耸的山丘,搭电梯上了山丘,一层又一层看见许多年轻学生,一排又一排,他们像古时安静的僧侣静默对着书本读书,而不是在大英图书馆看见多数人面对着笔记本电脑。这时接近傍晚,天色黑了,还有这么多人读书。个子很高大的霍克斯略略流露傲人的信心,“亚非学院的读书风气之严谨是其他学校少见、足以让教授们自豪的。”

晚上霍克斯为悦然举办公开演讲,讲述“翻译的艺术”。

来听演讲的学生们的目光与表情说明他们是年轻的学者,其实他们早就已经是专家。霍克斯又是颇有自信地陪坐在讲台上,我感觉他是一个成功的中文系主任,从荷兰莱顿大学取得博士学位,本身也是一位现代诗的爱好者、翻译家。在莫言得奖的时候,外国媒体一面倒把得奖的事情看向政治,遗忘了文学的内容。我看过英国媒体的访问,霍克斯说出非常聪明的话:“难道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作家一定要是一个反战人士,不反战的作家就不能得到诺奖吗?”

这是2015年2月悦然到亚非学院的讲座故事。

我们走过罗素广场,跟松鼠打过招呼,却始终没有走进罗素饭店。2015年11月下旬,当游客旅行回到伦敦,一个刮风苦寒的天气,从我们的小旅馆往罗素广场车站走,忽然想应该进饭店的酒吧喝一杯。

拾阶而上,从饭店的旋转门进去,往右走进酒吧,跟我想的一样,酒吧台子的长度超过厅间的三分之一,古时该有燃烧的壁炉。壁炉还完好,皮质沙发的靠背特别高,座位之间的人谈话很自然地低声相对,不会打扰别人。

悦然点了一杯啤酒说:“好奇怪,1953年我住在附近,每天经过这儿,走来走去,过了六十年,我终于走进饭店喝一杯。”

离开饭店时戴礼帽的门房说,“等会儿见”(see you later),好像我们住在这儿好久。

2. 日出酒馆

1961年,据说是冷战以来西方世界最大的合法居住英国的苏联间谍戈登·隆斯达尔(Gordon Arnold Lonsdale,1922-1970)被英国当局逮捕。

报导描述隆斯达尔在伦敦法庭聆听判决:“监禁二十五年。”仪表出众的隆斯达尔给了庭上的法官一抹冷笑。

冷笑的隆斯达尔成为苏维埃间谍在西方世界一枚鲜明耀眼的形象。

悦然当年阅报得知判决,他懂得隆斯达尔笑什么。

苏维埃政府不会让这样的英雄人物流落在海外多久,隆斯达尔明白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他值得这一丝笑容。

他只在监牢呆了三年,英国就跟苏维埃交换遣返两方的间谍,隆斯达尔以英雄的姿态返国。

隆斯达尔是马悦然在伦敦大学的学生。1961年以前,谁也不知道隆斯达尔的真实身份。所有在学校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高智能、有魅力、有前途的学生。他在伦敦大学研读法律,也到亚非学院的中文系学习中文,他的功课非常好,马悦然记得他实在是个穿着得体、幽默感十足能讲故事的绅士。

亚非学院中文系一天学习六七个小时,整天保持中文环境,考试也十分严格。考试以后跟讲师教授到大英博物馆附近的“日出”酒吧(Rising Sun)喝酒,一整天的工作压力都释放了,酒吧里头只有谈话与欢笑。隆斯达尔很快变成主角,老师多半聆听他快意隽永的谈笑风生。

我很想知道隆斯达尔的中文程度怎么样,毕竟有些汉学家能读却不能开口讲汉语。

“他讲得好极了。”悦然说。

隆斯达尔不是他的真名,间谍的真面目要情报局揭发才能得知。他本名科农·摩隆弟(Konon Molody),父亲是科学家,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更多的细节有人给他写了一部传记,少时母亲给他弄到护照去美国生活了一段时光,以后他回苏联参加红军,1940年代在战争当中已是英雄。战争以后他展现学者模样,1946年他在苏联学习中文,1953年他搭上一条商船去美国,用了一个死去的芬兰人隆斯达尔的名字,到美国跟苏联KGB两个大间谍彼得与海莲·柯罗格一起工作。

一个KGB的间谍为什么要学习中文?美国当时的情报人员认为隆斯达尔有一天要去中国,没想到落脚处是伦敦。我在网络逛游时也曾看见一枚苏联1990年发行的纪念邮票,隆斯达尔以他的真名现形,他微笑。

多年来听悦然夸奖过这样一个奇特的学生,在大英博物馆附近晃荡时,悦然多想到“日出”酒吧喝一杯。正对着博物馆大门的沿街,过去是几家出版东方书籍的出版社,其中一家现在是苏格兰服装店。往前走,酒吧的木头房子门柱还留着,酒吧关门了。旁边有一家陶瓷店,再往前去,书铺子歇业了。那是过去的时光,一名苏联间谍也曾流连忘返于大英博物馆边上的书肆酒铺。

太阳依然升起,人事全非,时光不再。

3. 1950年代的伦敦生活

1953年1月,悦然得到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文系讲师的教职,一个人到了伦敦,住在罗素广场的一户人家,租个小房间。

宁祖留在瑞典待产,老二佩尔三月出生。悦然找到希斯罗机场附近一栋14世纪的老房子“义克汉庄园”(Ickeham Manor),一个贵族的老房子,房东是一个脑筋不清楚的世袭贵族,靠收租生活,租金一个星期五英镑。

春天悦然回瑞典接宁祖与两个孩子,从瑞典西部哥德堡搭船到伦敦,房东开一部老旧的汽车到港口接房客。

义克汉庄园的外观显老,内部格局大气,附近有个小村子,只有几个房子,一个很好的酒吧,有时可以到酒吧喝一杯。庄园的房舍很大,一个房间比我们现在住的双人公寓的客厅还大,一家人住在二楼,有一个很大的壁炉,一个成年人可以坐进壁炉,要想烤一匹全牛可能也办得到。

悦然认为房子漂亮,居住应该还舒适,他每天搭车一个半小时到学校教书,一周五天,宁祖留在家里并不好过。

老大安德世十分活泼,要在房子里找到这娃儿,必须拴上一条长皮带,要不然就不知道上哪儿找孩子。老二还在襁褓当中,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

事故发生的那一天,佩尔幸好不在房间里头。

房东想在楼上盖一个新的洗澡房,加盖的地方就在佩尔房间的上方,不知道做了什么工事,房间的天花板整块倾颓疾速掉落,不偏不倚砸烂佩尔的婴儿床。

人命关天,悦然大发脾气,房东却说:“这样的房客没有幽默感。”

有些英国贵族的人生使命就是维护祖先留下的庄院,他们的人生也好像总是成功的。佩尔六十岁生日请家人吃饭,悦然拿出上网追踪义克汉庄园的打印照片,外观跟当年保持得一模一样。

义克汉住不下去了。1954年亚非学院教印度历史的哈瑞森教授到印度访问一年,房子让给悦然一家居住,在伦敦的东南部肯特区(West Wickham),郊区的独栋房子,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房舍三边的邻居都是银行经理。这些经理下班头戴相同的帽子,手拿当期的《时代》杂志,换过衣服就坐在花园读杂志。刚住进去时,哈教授的花园有一点凌乱,以后被悦然收拾得很好。

悦然找到十七岁的爱尔兰姑娘艾丝来帮宁祖看孩子、煮饭。艾丝头一次下厨,煮了一大锅的土豆,分量之大,令人啧舌,可见爱尔兰人多依赖马铃薯为主食。

哈教授的花园植有红萝卜的荒土,悦然费了一番功夫重新耕植红萝卜,出门以前一片红色根茎的圃园,井然有序,展现生机。

没料到老大安德世这一辈子作为“收拾控”的瘾好在这时初次大发作,他把一根一根的红萝卜从土壤里拔出来,像小兵出操列阵一根根在烈日下排整齐。悦然下班回家来,只见所有的萝卜干枯殆尽个个失去元气,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艾丝沉住气,一会儿工夫把所有昏倒的红萝卜一根根又栽种回土壤,以后的红萝卜收成大好,爱尔兰人掌握红萝卜生长脾性的功力从一个小姑娘的修养看出来了。

一年过去,哈教授返国。这回有一个搞波斯语言的学者到伊朗,让出伦敦北区的住所。

1955年悦然一家人搬到北区慕斯威尔尼尔(Muswell Nill),这一区的房子都是同一家公司兴建,所有的房子外观格局相同,花园很小。北区发展极为缓慢,环境条件很差,使人感觉到生活日渐沉重。此时宁祖怀着老三贡纳,大腹便便身体有恙。

所幸上天垂爱,在危险边缘解救宁祖。

英国有一种特殊的医学专家的医诊制度,他们在一个医学机构做研究教学,不称呼“医生”(doctor)而称呼“先生”(Mister)。他们只做研究工作,每星期责任分配到一个区域为居民看诊。宁祖到小区医疗所看病,遇见看诊的“先生”是伦敦最权威的妇科专家,他诊断宁祖腹中有一颗结石,长得很大已经压迫胎儿,必须立即切除。宁祖怀孕六个多月,肚子很大,若不是一个医学权威执刀,胎儿的命运难测。

五月宁祖住院做手术的时候,老二佩尔害了中耳炎住进另外一家幼儿医院,悦然受到双重的打击,奔波于两家医院。宁祖打算一出院就带佩尔回瑞典生产,悦然也想念家乡决定辞职,六月学期结束即带安德世回瑞典。悦然在四川认识的西门华教授的父亲西门老教授认为,学院早聘悦然为长期的讲师,这样回国可惜了,瑞典没有任何汉学家的工作机会。

从伦敦回瑞典的那一天是星期天,悦然把行李收拾妥当,准备到幼儿园接安德世,他不小心把大门带上,钥匙在屋子里,他认为后门厨房的门也带上了,急忙上街找到一个修玻璃的工人,讨论把玻璃窗打破,取出钥匙,立即修好玻璃。回家悦然破窗进屋,工人开始修理,这时他才发现厨房门开着,他根本可以从厨房进屋。

老三贡纳7月10日出生,体重四公斤,母子平安。一家人住在乌普萨拉以前的租屋公寓。九月新的学期开始,悦然搭火车到斯德哥尔摩的一所夜校,晚上八点到十一点教书,白天在斯德哥尔摩北区的高中教拉丁语,两边兼课,维持家计。过了几个月,瑞典外交部来信问能不能接受驻中国使馆文化秘书的工作。这是伦敦生活意外的结局,1956年1月,一家人从瑞典出发到了北京。

4. 博物馆的中国家具

伦敦的中国收藏品不只是在大英博物馆,纪念18世纪维多利亚女王与夫婿阿尔伯特亲王的简称V&A博物馆,也值得花一天的时间欣赏。

这个博物馆以工艺设计的大量收藏品闻名,其中馆藏最有得看的是中国馆。悦然可以在那儿逗留一个下午,看中国家具,看一个故友阿迪斯(Sir John Addis)捐赠的所有花梨木家具。

“那些大柜子不说了。那一张小炕桌真是好啊。”

1956年悦然到北京担任瑞典使馆文化秘书,他在伦敦亚非学院的三个学生到了北京的英国使馆工作。阿迪斯的年纪比悦然大十岁,他当时在英国使馆担任参赞。

英国要求外交官进修中文,定期举行考试,悦然担任考核英国使馆人员的中文考试委员。我以为外交官能看懂《人民日报》的社论就足够了,没想到“英国府”的官员居然要阅读《孟子》、《论语》这些古文,还要能译解出来。

阿迪斯考了两次古文,没有及格。第一次不及格,悦然觉得公允,第二次实在很想让他及格,看了解题没让他过关。

阿迪斯对中国瓷器的研究已在外交圈颇有名气,他逐渐在伦敦的博物馆界成为咨询顾问,建立稳固的名声与地位。

阿迪斯没有到学校学过中文,他的父亲当过香港恒生银行的总裁、英国驻中国大使。阿迪斯自幼就跟中国有渊源,他也像父亲一样当了外交官,1963年起当了驻菲律宾大使,1972年回到中国当大使当到1974年。

阿迪斯是一个君子形象,终身未婚。他有兴趣有爱好有原则,譬如他喜欢打桥牌,打牌一定要赌钱,不赌就不专业,这是英国绅士的习惯。“英国府”在圣诞节以前有一个合唱团到各西欧国使馆献唱,这个合唱团是阿迪斯组织的,他担任指挥。

看过“英国府”合唱,悦然决定组织一个四人合唱团,男高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低音。他以前在瑞典唱过合唱队,所有的歌曲他都在行。瑞典队去“英国府”献唱以后,阿迪斯说他带队看到悦然进来在他背后欣赏,他就感到有点紧张。

阿迪斯主要研究中国青瓷、釉里红,出版过多本藏品选集。他捐赠给大英博物馆二十三件明朝瓷器,捐给V&A博物馆中国明朝家具,这两笔大的捐赠使他在英国博物馆的捐献历史上留下不可抹煞的地位。

他毕生利用担任外交官的时间,为英国与中国的古代藏品界奉献他的藏品与研究心得。有一些他认为重要的藏品,他捐回给北京故宫。

“阿迪斯真有良心。”

“真是一个君子。”

悦然站在那张花梨木小炕桌的面前。

他后悔没有让阿迪斯的古文及格。

那张小炕桌总是我们在伦敦旅行的最后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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