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
一早就起了大雾,一饼一饼,老棉被似的,压实了撕扯不开。也有说,是从阴间泄出来的怨气,经久不散。衣衫褴褛的人们勉强排了个队,开拔。浓雾极像一条狗,悄无声息地随着行军队伍朝北边去了,出了五福门。那石砌的牌坊门懒懒张着大嘴,一口接一口地把一个个影子吞掉。
对多数人来说是第一次行军。对所有人来说是最后一次。
谁也不知道这支队伍去了哪里,它是落进炉子里的一滴水,嗞一声,烟一缕。之后,就不再有之后了。没有目击者,没有史料记载,甚至没有小道消息。
就是说,出了五福门之后,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忽然变成了半透明的生物,永远处于疑似的、需要被证明的生存状态。
“教授。”
“专家。”
打招呼时都点头微笑,丝毫没有相互吹捧或暗含讥讽的意思。多少年了,称呼而已。
教授在中学里教历史,专家是县志办的干部,早年相识于一场研讨会,讨论“影视剧的乡土纪事”。会上发言的人极尽冗长地发言,坐在台下的专家竖起衣服领子,把头埋进胸膛去,对自己的心脏小声说:无聊。坐他旁边的人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也小声说:我陪你聊。这一聊,高山流水,千年不悔,都觉得对方长了副知音知己的模样。
“教授。”
“专家。”
专家捧着不锈钢水杯,被请到学校来。教授亲自把水杯安置在课桌右前方,两手做俯卧撑一般撑住桌子,情绪略略激动,向学生隆重介绍专家和他即将开场的讲座。
这没有用。语言的受众是势利的,当毫无教学经验的专家勤勤恳恳讲了十五分钟之后,台下的学生都轻易地判定他:一、无用;二、无趣。总之是权力与魅力的匮乏者。他们把判决结果轻易地写在脸上,昂扬着那些脸,示威了。
专家并未察觉,中学生们耐着性子给了他十三分钟的缓刑,终于忍到头了。第三排竖起一只小小的手臂,直直的像一个惊叹号,果敢地截断了专家的发言,而后者正沉浸在《离水县志》的漫长时空中。
惊叹号站起来,代表所有少年法官提问:
“老师能不能告诉我们,撰写县志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的已经过去,后来的人改变不了什么。前人曾经笑,那表示他们过得很OK;他们曾经哭,那又如何?今天的纸巾擦不干当年的泪痕。
忧郁顷刻间张开巨翅,投下大片阴影。专家还没开口,嘴唇已开始哆嗦,溢出类似艺术家的痛苦表情。
“你们想当孤儿吗?”许久,他反问。
他急急抓起一支粉笔,扑到黑板前吱吱写字,尽力控制着愤懑之情。黑板上留下一道作业题:制作家谱。往上追溯,能写到哪一辈就到哪一辈,写下他们的姓名、生卒年月与生平简况。
这创意性的作业得到了教授热烈的响应。在他催促下,三天以后作业收上来,八成学生只写了三代:祖、父、我。两成学生写到了曾祖父一代,却残缺不全:写了曾祖父的名讳却无曾祖母的,连“刘吴氏”这样悲凉的称呼都没几个人用上;生卒年月概略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地步;生平简况是发电报才用的节约语词,“裁缝”,“务农”,“据说开杂货铺”。
教授把一叠作业放到专家桌上,预备给他一个狠狠回敬学生的机会。专家把自己埋在藤椅里,深深地怯懦了。
“别傻了,”他说,“连我自己也完不成这个作业。”
张德明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待手心有了点烫的感觉,就着这点温度捂了下鼻子。冬天他常这样,老怀疑鼻子冻住了。
媳妇醒来,浸泡在屋子水样的黑暗里。外面有微微泛光的说话声。
“吃的时候要手快。”
“……”
“发了饷记着存起来。”
“……”
“真要开仗了,寻个空儿就跑回来!学你大表哥,当了三回兵,回回都跑成了!”
“……”
“还给她说啥!回头我给她说就是了。”
“……”
永远是一方的声音敞亮着,另一方被摁在罐子里似的,只有嗡响,听不清吐字。
媳妇披衣起来,摸索着来到浮着灰色晨光的堂屋。大门半开,她男人站在门口,婆婆妈正给他掸掉衣服上的枯草或是发丝,嘴里叨叨不停。
那是离别的架势,媳妇想起头一天男人就和公公婆婆在厢房里嘀嘀咕咕,偶尔吵几句,“到底参不参”,“说是打不了几天的”,“这个军是有饷银的”。
她想上前去问问,腿却犹豫了。婆婆妈是镇上出了名的厉害角色,早年当媳妇时也过得憋屈,轮到她当长辈了,当初受过的气都成了银庄里的底钱,必须利滚利地加倍返还到儿媳身上。儿媳过门第二天,以下巴处一颗扣子松了为由,当面给了刻薄话,算是定下了调,此后摔碗、挎脸、指桑骂槐甚至顺手甩个耳刮子都不算稀罕了。
上个月媳妇被发现有喜了,骑马巷的接生婆又赌她怀的是男胎——张家有了微妙混乱。喜,自然是喜,但张德明眼里的喜色刺激了他的娘。媳妇去提水,张德明抢过了水桶,一口气提了七八个来回,把一口缸装了个大满。
“倒是娘娘命了,”德明娘阴着脸却斜挑了一丝冷笑,“就可惜没个太监来伺候!”
前两天媳妇开始害喜,吃不下饭,吐。这还了得,迅疾被婆婆妈判定为“花骚”——变着法儿逗男人去疼。这直接的后果就是,外面又来了招兵的,这次婆婆妈鼓动儿子去当兵了。家里吃饭紧张是个由头,深埋的小算盘是,儿子去当上一年兵,回来时媳妇已经生了,大肚婆的金贵劲儿也退了,看她还敢娇气?
那个早上,媳妇像颗前途未卜的种子,落生在浮着灰色晨光的堂屋里,瑟瑟发抖。隔着半个堂屋的距离,她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张德明站在半开的板门外,挎着个破包裹,和他娘说着话。他把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就着手心的温度捂了下鼻子。
小夫妻终未道上别。
离开时,才发现起雾起得那个厚,张德明只走了几步,身形便隐去了。也不知他回头没回头。他娘在心里给他画着地图:穿过巷子,爬个坡,往东,很快就到土地庙外的小空坝,和另外二三十个人会合,有人来登记姓名、组织队伍——就算是吃上扛枪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