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士雄
今年是孙中山诞辰150周年、鲁迅逝世80周年纪念。孙中山和辛亥革命,是鲁迅一生的话题,持有崇高的评价。
鲁迅和孙中山,前者系文学家,后者为政治家,但同是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他俩的生平事迹,不论是人生经历,还是政治观点,直至情感生活,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并且身后极享哀荣,一直为世人所崇敬、传颂。
鲁迅与孙中山直接交往,寥寥无几。日本汉学家增田涉写有《鲁迅的印象》一书,里面回忆道:“曾向他(指鲁迅笔者)问过孙文的事情。听他说了些什么,现在大半忘记了,记得的是,他说孙文被叫做‘孙大炮。因为只听发音还不明白意思,再问他,就写了‘大炮两个字给我看,并且加添说‘是吹法螺的意思而独自笑了。又说,在东京的时候,孙文从海外归来的途中,在东京逗留,留学生们狂热地开欢迎会,我也去了,不知在演讲些什么,‘唉呀的一声,这样就结束了。鲁迅的根性是文学家,不能把现实的政治家只当作偶像来归依、倾倒。即使具有好感,也要像文学家那样冷静地、作为人地看待的。”
鲁迅在日本东京目睹孙中山风采一事,当在1905年。这年暑假,鲁迅参加中国留学生在东京富见楼举行的欢迎孙中山抵东京的盛大集会,聆听了孙中山批判改良派谬论的长篇演说。孙氏讲演乡音较重,鲁迅他们收听效果大打折扣。但在当时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与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派的斗争中,鲁迅毅然地站在孙中山一边。
孙中山生前对鲁迅及其作品似无评述,但鲁迅在其众作品中,经常提及孙中山,持有崇高的评价。
鲁迅最早关于孙中山的评说是在孙氏逝世前几个月。1924年12月31日,孙中山抱病抵达北京。当时,北京有一劳动文艺研究会,讨论是否在《劳动文艺周刊》“出一个欢迎孙中山先生专号”,多数与会者认为“中山先生虽是革命者,然而与劳动文艺无关”,予以否决。翌年3月12日孙中山逝世,各报章杂志纷纷发表纪念他的文字,但《劳动文艺周刊》仍无动于衷。有文学青年荆有麟就此事面询鲁迅,鲁迅几乎不加思索,答道:“……出专号,固大可不必。因为一出专号,对于政治没有兴趣的人,他一定不要看,反而减少宣传力。纪念或欢迎文章,是可以登载的,中山先生虽不是文艺家,更不是劳动文艺家,但中山先生创造民国的功勋,是值得纪念,也值得欢迎的。那么,对于中国劳动者,介绍一下中山先生,不是应该的么?”鲁迅及时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态度,以孙中山的捍卫者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孙中山病逝次日,北京《晨报》登载梁启超答记者问《孙文之价值》一文,诬说孙氏一生“为目的而不择手段”,“无从判断他的真价值”。4月2日,该报又发表署名文章,渲染、发泄对全国各地民众纪念中山先生的强烈抵触和不满情绪:“孙文死后,什么‘中山省、‘中山县、‘中山公园等等名称,闹得头昏脑痛,……索性把‘中华民国改为‘中山民国,……‘亚细亚洲改称‘中山洲,……‘国民党改称‘中山党,最干脆,最切当。”(赤心《中山……》)
对于这种诋毁孙中山的言论,鲁迅于3月24日发表《战士和苍蝇》一文,予以抨击:“伟大的人”“不是神道”,也会有“缺点和创伤”;“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们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便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4月3日,鲁迅发表《这是这么一个意思》一文,对前文特地有过说明:“所谓战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讥笑糟蹋的先烈;苍蝇则当然是指奴才们。”
鲁迅对孙中山的革命寄予同情。1925年4月8日,鲁迅致信许广平:“我想,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开起军官学校来,惜已太晚。”其实,孙中山在他的煌煌遗著中也有此意的表示:如果能练好十万党军,三年内即可统一中国。可见这两位伟人是英雄所见略同的。
1926年3月12日,鲁迅发表《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一文,称孙氏是“创造民国的战士”中的“第一人”,“中华民国存在,就是他的丰碑”。“中山先生的一生历史俱在,站在世间来就是革命,失败了还是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也没有满足过,没有安逸过,仍然继续着进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临终之际,他说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鲁迅赞誉“他是一个全体,永远的革命者”。
当时,各地举办的一些纪念孙中山的活动有流于形式之处,鲁迅表达了他的遗憾。1926年11月12日系孙中山诞辰60周年纪念日。11月18日,鲁迅在厦门致信许广平,抒发了他的不满。
1927年3月1日,鲁迅出席广州中山大学开学典礼,并作《开学致语》的讲演,其中赞扬孙中山“常在革命的前线”,“奋发革命的精神”。鲁迅热望“革命的后方”的广州,不要“成为懒人享福的地方”。3月29日,鲁迅发表《黄花节的杂感》一文,以调侃的口气说:“中山先生的纪念日”“非常热闹”,这是因为赏玩攀折革命花朵、摘食革命果实的人们太多的缘故。31日晚,鲁迅在广州各界纪念孙中山逝世两周年大会上又发表演说;翌日,他参加了纪念典礼。
1928年4月,南京政府建造中山陵时,坊间却流传着“你造中山墓,与我何相干”等民谣。在上海的鲁迅看了6日《申报》登载的这三首民谣后,于10日写了《太平歌诀》这一杂感,说:这些“无稽谣传”和歌谣将市民“对于革命政府的关系,对于革命者的感情,都已经写得淋漓尽致”,“竟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中国革命的历史”。他认为其中所反映的“小巧的机灵”和“厚重的麻木”,正是“革命文学家”值得“正视”的“社会现象”:建造中山陵,供国人凭吊瞻仰,应该是大好事,然而,某些市民的这些民谣不仅表露出他们的愚昧、落后、对革命家的不理解,而且,也折射出市民、国民对南京政府的态度,从而也影响到对孙中山的感情。可以说,鲁迅写这篇杂感是思绪万千、五味杂陈的。
同时,鲁迅通过南京中山陵,也借以讥讽了平时标榜为孙中山的忠实信徒的丑恶表演,如《南京民谣》“大家去谒陵,强盗装正经。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无题》诗“英雄多故谋夫病,泪洒崇陵噪暮鸦”。之后,鲁迅在《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一文中指出“抬棺材,砍指头,哭孙陵,宣誓出发”,是从古今中外小说里的“舆榇”“截指”“哭秦庭”“对天立誓”学来的,抨击中国的“堂·吉诃德”们善于作表面文章而不重实行。显然,鲁迅借题发挥,针砭党弊、政弊和时弊。这是长眠在南京紫金山的孙中山万万想不到的。
1929年3月18日,鲁迅发表了《“革命军马前卒”和“落伍者”》一文,既肯定辛亥革命及其先烈们的历史贡献,进而肯定西湖博览会设先烈博物馆、征求遗物“是不可少的盛举”,又严厉批评西湖博览会所谓征求邹容的“落伍者的丑史”,鲁迅说,邹容是革命的“先烈”,“中山先生的自叙上就提起他的”,“后烈实在前进得快,二十五年前的事,就已经茫然了”。
孙中山和辛亥革命,是鲁迅一生的话题。1935年2月24日他致信杨霁云:“中山革命一世,虽只往来于外国或中国之通商口岸,足不履危地,但究竟是革命一世,至死无大变化,在中国总还算是好人。”形成鲁迅这种观点的,固然有来自他自己的感受、观察,但主要是受光复会同志的影响。与鲁迅往还的革命党人甚众,而关系最亲密的要数亲自介绍鲁迅加入光复会的陶成章。鲁迅生前对胡风说过,他当年参加的是光复会,而不是同盟会。光复会与同盟会、陶成章与孙中山有过众所周知的恩恩怨怨。鲁迅受陶氏影响,说出了光复会的观点,笔者认为也不一定完全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