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辉
往事若能下酒,回忆便是一场宿醉。
—— 题记
寂寞的坟茔
我的老家在偏远的大山村,勤劳的先辈们在向阳的缓坡上开出了一排排梯土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之前,山村颇为热闹。村民们日出而作,我也常跟随大人在土里除草、施肥、收割。夏日炎炎,我们常在梯土旁的林间小树下小憩。大人或拉家常、或抽纸烟,高兴时有人还吼上几嗓子。
让儿时的我突然感到恐惧的是,梯土旁的林荫下,不时地冒出一两座新坟来。傍晚时分,蝉鸣、虫嘶、鸟叫,加上山风阵阵,我总感到有点毛骨悚然。联想到大人说过的鬼故事,我是无论如何不敢一人独自劳作的。每次去地里,心中总在不停地咒骂:该死的坟主,哪里都可埋人,为何要埋在土边吓人呢?
可大人们依旧如此,照样忙着地里的活儿,傍晚时分没见半分害怕。小憩时,有人还坐在坟头“叭叽”、“叭叽”抽起纸烟来。有人还将扁担架在坟头,摇摇晃晃地坐在上面,他们将坟头当成凉亭了。
终于有一次,我也大着胆儿走到坟边,感受一下恐惧下的阴凉。坟头的石灰让我想起人死后入殓时棺材里也要装石灰,该不会是死鬼把棺材里的石灰撒出来了吧?七爷敲着烟杆,悠悠地说:这死鬼,在生时常跟我们说,他舍不得山上的几块薄地,更喜欢地里的热闹劲儿,要我们休息时多在他坟头坐坐,陪陪他,顺便唠唠嗑。七爷的话,时时回响在我的脑海,当我上高中时,我终于真正理解死鬼坟主了:庄稼人至死放不下地里的活啊,死后也盼望能守着劳作的热闹!
高二时某天傍晚,我放学回家,走在山路上,突然发现前面的坡边有白色影儿,我大喜,心想这下有伴了。等我加紧脚步冲上去时,我顿时像掉进冰窟一样阴冷:哪里是人,分明又是一座新坟,白色影儿是放在坟边的几个小花圈。那坟下,就是我们邻村的梯土。这里,也多出了一个死也要守护劳作渴望热闹的庄稼人的灵魂。
弹指间,二十年过去了,我在城里上学,又在城里就业了,很少回到老家。今年清明陪父亲去祭扫祖父母的坟茔,却猛然发现,坟下的梯土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杉树和松树,还有那高高低低的茅草。原来站在这坟头可望见的几处矮坡上的梯土也同样如此。昔日地里劳作的热闹场面再也不会有了。地下的亲人们,你们此时是什么感想呢?只有偶尔从深草丛中蹦出的几只野兔,会让你们感到些许热闹吧!父亲叹口气:你家二爷爷二奶奶的坟就在下面的树林里呢,八十来人的小山村,现在只有七个老人在家住了。以后长久陪伴他们的,只能是新增的坟茔了!
樟树坝的老屋
近几日晚上,我总在梦中被妻推醒,她说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伤心事要哭?
原来,我一合上眼,总是梦见樟树坝,梦见了樟树坝边的老土砖屋。那是我母亲的生身之地,是我外公外婆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更是舅父七十一年生命的终结之所。如今,人去屋空,物是人非,往事历历,我怎不感到怆然?在梦中,我见到的是舅父盖棺前的样子:因胃出血去世的他安详地躺在棺里,嘴唇边、鼻孔边还有一点未擦去的黑色血迹……外婆的话语总在我耳边响起:你舅是个好人,我走后你们要好好看待他,他没有儿女,他死后你帮他打幡子,好吗?
樟树坝并非一个大水利工程,但却承担着下游三五十亩水田的灌溉任务。每逢双抢季节,总有几十个村民在此守水,晚上更是热闹异常,村民们在此摇扇纳凉、谈古论今,舅父总搬出长条凳给大家坐,并乐呵呵地倾听且陪坐到深夜,没上过一天学的他从不看书看报看电视,却在此学到了一些浅陋的历史知识和一些新闻时事。
舅父为人善良、奉亲至孝,却命运凄苦。他生于1938年秋天,出生不久就被父母抱着躲避日本兵。更惨的是,他满周岁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据说在躲避日本鬼子骚扰时受了惊吓,不久就撒手人鬟了。为谋生计,他的父兄撇下他外出逃难了。从此,他就被我的外公收养,成为外公的养儿。在舅父16岁那年,他的大哥来信了,说他在黔阳地区谋到了一份较好的工作,希望舅父能去团聚并在那儿工作扎根。在外公的“威逼”与“押送”下,他见到了失散了15年的哥哥。但外公回来不久,他也偷偷地逃回来了。外公骂他没出息。后来,村邻探得真相后嘘唏不已。舅父说,叔叔婶婶抚养他成人不易,他要留在身边报答他们。叔叔婶婶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他要为叔叔婶婶撑起这个家。
舅父独身,但并不是没结过婚。据说年轻气盛时他常和舅妈拌嘴,怪她不孝顺父母。后在外婆主张下,他们离婚了,从此舅父光棍一生。村邻们都怪我外婆多事,外婆也后悔,可舅父嘴里没出现过半句怨言。只在2000年冬天外婆去世时,他凄然长叹:婶啊,你死后有我打幡子有我来埋葬你,可我死后有谁来为我打幡子有谁来安葬呢?
外婆可能也觉得自己错得太深,可已无法挽回。1994年国庆我放假回家,她拿出压箱底的一张百元大钞给我,嘱咐我:你上大学了,会有大出息的,日后要好好看待舅舅。外婆郑重地第一次求我,舅舅死后你给他打幡子好吗?按照农村习俗,亲人死后,要由孝子打幡子,舅父没儿女,他的身后事就成了外婆的心病。外婆去世前两月,我去看望了她,她无力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拉着我,说:好好看待舅舅,他“百年”后,你帮他打幡子!可遗憾的是,我两次都没正面答应外婆,我知道一点点农村习俗:我虽是舅父最亲的下一代之一,是最大的外甥,可我和他并非一个姓,他的本家可能不会同意,我的父亲也不一定会同意。2009年冬天,舅父走了,像冬天的一株枯草,安静地走完了生命征程。当我赶到时,他的本家已安排我的一位堂舅的8岁儿子打幡子,由他充当孝子在堂前祭奠。我不敢说出外婆的遗愿,我担心说出后有人会说我是觊觎舅父的遗产。但在那天深夜,我还是忍不住对小姨和父亲单独说了,他们却并不惊讶,也许早有预料,只是都不想说出来吧。何况这事舅父的本家们已做出另外的安排。但我却无法释然,我愧对外婆遗言,愧对舅父厚爱。
舅父的棺木在杂乱的鞭炮声中下到黄土地里,他就陪伴在我外婆的旁边。那儿与樟树坝边的老屋遥遥相对。可老屋从此永远地空了。樟树坝的老屋成了伤心地,我不敢再去,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
可我无法忘怀樟树坝,忘却那两三间老土砖屋,它常出现在我梦里,外公外婆舅父的音容笑貌也总一并浮现。
回忆祖母
祖母离开我们快八年了。她去世时,我的小女儿还不到半岁。小家伙对曾祖母是没有什么印象,但我却时常梦见祖母,清晰而似又模糊。
祖母于民国十一年出生在一个官宦地主家庭,祖上曾有几代是清朝的大官。她的娘家大院——荫家堂,始建于清朝中期,是有名的江南民居,去年已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在我的记忆里,祖母绝少提及她的娘家。听父母以及更老的前辈们说,祖母的母亲是来自云南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穷苦人家,她嫁给祖母的父亲,成为小妾之一,可命运之神并未关照她,只生了三个女孩的她在家中并没有多少地位。可能是家道败落,抑或只是小姨太所生的女儿不被看重,在烽火连绵的岁月里,祖母坐着一顶小花轿简单地嫁到我爷爷家。但据说祖母同父异母的兄长们却全是传奇式人物,都曾是国民党军官,其中一位还是黄埔军校较早期的学员。解放前,他们都随军去了台湾。上世纪八十年代,祖母有一位侄子回大陆探亲,遗憾的是他们姑侄却未曾谋面。
祖母读书不多,但十分达礼。村内的老人现在回忆起她都说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她的脾气温和,与大小姑子相处十分融洽。我爷爷有两姐三妹,祖母嫁过来时,三个小姑子还未成年,而我的曾祖父母均已过世。长嫂当母,祖母含辛茹苦地抚养小姑子直至她们全都嫁人。深厚的姑嫂感情,使她们在人生几十年比亲姐妹还亲。那时,每逢正月初一,祖母家总是门庭若市,姑奶奶们全都带着儿孙前来拜年。
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祖母的出身不可避免地为她带来了厄运。祖父家被划为“破产地主”,祖母被人唤作“地主婆”。要不是祖父家的几亩薄地在解放前因为生计卖掉了,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红卫兵们几次来操家,企图翻出金银首饰之类,但都是失望而归。只是有一次趁我祖父不在家把他练武的器械抢走了,至今也不见踪影。祖母对此除了流泪,却总无只言片语。听人说那器械是同盟会贺金声的保镖刘大鹏传下来的,要是能找着,在今天可能也算得上是文物了。
祖母疼爱孩子,育有两女两男,遗憾的是小姑妈过早病逝了。祖母很喜欢我们这些孙子,每逢过生日,她总要送来十来个鸡蛋和一些猪肉。我这个长孙,更是她的心头肉,每逢亲戚家办酒席,她总是要带上我这个“小尾巴”。祖母的厨艺很好,经常做一些可口的菜给我们吃。我们犯小错误了,她是“保护伞”,能让我们逃过父亲的耳光。但在我四岁时的某天,不知什么原因,父亲给了一记大耳光,嫩嫩的小脸上深深地显示五个指印。祖母搂着我,心疼了半天,还流下了眼泪。有次祖母带我去山边扯猪草,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脸上鲜血直流,吓得祖母抱起我就沿着山路直奔三里外的赤脚医生家。弱小的她真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这么大的力气。
祖母很勤劳,做事也极认真。看她劳动时的样子,谁也不会把她与一个大家闺秀联想到一起。我们学插田时,总爱用她扯的秧,她的秧比别人的齐整,分起蔸来轻松得多。1989年祖父去世后,祖母还坚持一个人生活,独自劳作。有时还把她种的菜送给我家和叔叔家。
1998年,我大学毕业了,祖母也终于住到我们家。她看到我失业了,郁郁寡欢,说不上大道理,但总要勉励我几句。后来我到外面打工了,当父母谈及我的有关情况时,她总是乐呵呵地倾听。我每次回家买点东西给她,她总也舍不得吃用,经常拿给别人看:我孙子又买东西给我了,真孝顺!我妻给她买的用来捂脚的热水袋,她也经常拿出来向老人们炫耀:这是我孙媳妇给我买的呢!
我结婚时,祖母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出席我的婚宴。而我回家的次数也少得可怜。后来有了女儿,更是半年才回家一次。父母常常打电话给我说祖母想我们,更想看看她的曾孙子。2001年的冬天,我与妻带着才五个月大的女儿回家探望。祖母此时已病入膏肓,双目无神,但看到我的女儿时,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芒,这是祖母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她的曾孙,也是最后一次了。十天后,祖母与世长辞。当我看到她身边还放着那个捂脚的热水袋时,不禁潸然泪下。
祖母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七十九年人生历程。劳累、压抑而清贫。她处世低调的品性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祖母过世后,我总不愿相信她已离开我们,好几次回家,我都脱口而出:“奶奶,我回来了!”惹得母亲泪痕满面。
愿祖母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