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宝金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老了。在书店不算太暗的空间里,我搜索着书架上的图书,明显感到吃力。如果是30多年前,或40年前,那时还未开架售书,买书须站在柜台外,隔着一米多的距离选书,但那时年轻,眼力好,从来都是扫描般地在最短的时间里,选出中意的图书。自己的神速,常令同时购书者感到诧异或遗憾,因为那时出版物少,那本好书别人可能也看中了,却晚了一步。
书店里没几个人,你可以尽情地挑书选书,比起过去的岁月,要好上无数倍。一个带着小女孩的中年男子,在少儿书架前找书。小女孩选了两种书,闹着要买,男子不同意,说:“两种书只能买一种,否则爸爸不喜欢你了。”小女孩似乎妥协了,虽隔着书架,我也能感觉到她的不悦。一阵呻吟声,引起我的注意。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老者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侧过身把一本字帖放在窗台上,抄写大字楷书旁的文字,边写边呻吟着,像是很痛苦,但看上去却似无大碍。书店两个员工在大声地对着账,空旷的店堂内传来重重的回响。
我的访书计划可能要落空了。本来我也没抱着太大的希望,然而在这个素称繁华的县城里,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像样的书店——新华书店,叫你别无选择。我在寻找林文月,一个台湾作家,记不得是看了哪段文字,哪个名家,说林文月的文字是台湾岛最好的。而我,又最苛求文字,在如此快节奏的社会里,我也同样拿不出更多的时间去读书,何况今天的书又出得这么多,这么快,不选择是无法阅读的。
好的文学作品,如同中国画讲究笔墨、书法讲究线条、音乐讲究旋律、舞蹈讲究节奏一样,必须讲究文字,这是我一贯坚持的。按这种坚持,我选择过鲁迅、孙犁,家里有我在不同地域、不同书店购来的他们的全集或选集,至今仍以为得意;我选过董桥、汪曾祺,还有钟阿城、木心。选择董桥就因上海陈子善的一句话“你必须读董桥”,在文汇报上读到此文,我就像听了命令的士兵,立刻出发去寻找董桥,竟陆续在本地书店,C城书店,以及请朋友从北京邮购,寻了一批董桥的散文随笔,读后佩服得了不得,才知道英伦三岛牛奶加面包的苦读是不会白费的,港岛的自由风气也是不可选择的。
我在寻找,尽管明知希望不大,但我毕竟在这里,也是这样的开放书架中,找到过董桥的《故事》,找到过陈子善的《文人旧事》,找到过黄永玉的《从塞纳河畔到翡冷翠》,也许今天还会有这样的发现。然而今天看来要失望,因为把所有文学类的书架快看完了,仍不见林文月的影子。但我却仍有所发现,一套三联新出的王世襄《锦灰堆》自选集,精装一套4卷,290多元,太贵;一本《胡适书话》,暂时也不想买;一本陈坤的《行走》,白皮装帧,干净极了,封底作为广告的“引文”也极具诱惑力,大意说现今时代诱惑甚多,人人忙碌,极易忘掉失去自我,唯行走可拯救自己。
我不买有不买的理由,这理由源自近年来的购书习惯的改变。由于图书出版市场活跃,而至饱和,加之阅读人群锐减,使大量图书积压,甚至论斤往外卖,各地也就陆续出现了一些打折书店,成了“书虫”们趋之若鹜的宝地。C城就有一家五折书店,专售学术性极强的冷僻书。那是一次去C城电视台办事时,电视台的一个“书虫”告诉我的。当时天已傍晚,我匆匆赶去,在年关的气氛中,匆匆选了一堆书离去。从此,每到C城,必到此店,一来二去成了常客。有近两年的时间我编报纸,为了提高文字水平,我把生活开支以外的钱,全用来买书。结果买来买去,买了满屋子的书,别人看了不知如何评价,自己却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我喜欢满屋子都是书的感觉,觉得那样的环境叫人心情舒畅。随着年龄的增长,责任的增加,近年来常感到胸闷气短,实际就是心脑衰老的表现。然而只要一走进书店,特别是书品较高、环境优雅的好书店,只要往书架前一站,只要目光在一行行图书的书脊上一扫,顿时就觉得心神宁静,怡然自得,比药物灵多了。前些年,有人在本地开了个全国连锁的“席殊书屋”,过了把好书瘾。在那里购了许多好书,如《黄宾虹文集》5卷本,200多万字,囊括了黄宾虹一生的画学理论,也是黄氏作为数百年不出的大家巨匠的艺术印迹。还购得《孙犁文集》十卷本,即其晚年一年一本的散文集,墨绿色的装帧,小三十二开的书型,特别适于旅行阅读。只是老先生最后的一集取名《曲终集》,读来不免令人伤感。
我终于空手走出书店,时间已是傍晚。第二天我与单位的同事讲昨天搜书的经历,同事说:“费那么大劲干啥,叫你儿子在网上买,三天就到货。”我觉得也是,也曾动心,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在网上叫儿子买过书(因我不会上网,更不会购物),一本是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早就听说过这是一本经典的书画理论书,文字也好。有一阵读《苏东坡题跋》,其中书画论颇多,决心将此书找来一起读,攻一攻画理画论。跟儿子一说,满口答应,三天后书到了,20多元,书品一流,赶紧读了,果然大好。从此,知道了网络购书的好。以后又因为收藏了一件民国闻人、书画家、政治家,总之有一大堆头衔的叶恭绰的兰草,急需了解他的人生经历。跟儿子一说,马上在网上搜到广东人民出版社新出的《广东历史文化名人丛书》中的《开拓近代交通事业的文化人——叶恭绰》,解决了问题。
但这一次,我不想这么做,我想吊吊自己的胃口,享受一下搜寻与等待的快乐。现今时代,只要有钱,一切来得太容易,太容易了,也易造成无趣味。孩子出国留学,数小时后就能打回越洋电话,老人家人释怀,但再没有了以往苦苦思念的深情;一纸合同,一笔费用,装修公司很快把房屋装修一新,新人们欢天喜地入住进去,但却少了我们年轻时那种自制家具,自己粉刷墙壁,自己营造爱巢的亲切感和成就感……如今,一切太方便了,物质也太丰富了,人们却不知幸福何在,时间都哪去了……
我到现在为止,不知林文月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老是少,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我所知道的林文月一是在C城的五折书店看见过一本林文月谈饮食的书,薄薄的,当时没买,觉得饮食有什么写头。后来读了周绍良老先生的《馂余杂记》,方知在大家的笔下,一切皆可成妙品,写作为艺,莫不如此。另一次遇见林文月是在一次出差的候机厅。候机无聊是人所共知的,我的解决办法是带书或买书读,就不怕候机和坐多久飞机了。这一次我在机场书店购了本台湾著名美学家、诗人、画家蒋勋的《此时众生》随笔集。因为过去曾读过他写的《中国美术史》,就觉得他的行文特别生动活泼,把一部中国美术史写活了,就赶紧坐下来读,一直到坐了四个多小时的飞机飞到目的地,差不多把一本书读完了。但行色匆匆,读得竟不够细,竟然没有注意到此书的序言就是林文月写的。可能那时还没有注意到林文月,也可能干脆就跨过去了,此即知与不知之差也。
然而日前忽然发奋写散文了,记着蒋勋文字的好,又找出来读,才发现前言即林氏所作,而且写得隽永、简洁、得体、到位,吓了我一大跳,也小小地满足了我寻找林文月的一厢情愿。但我已经决定,我对林文月的寻找将顺其自然,我将不再刻意地寻找,而只待在自然的访书的过程中,在不知何时何地的小书店里,可能在朝阳满天的春日的上午,也可能在大雪纷飞的冬天的午后,忽然在一排书架上,一摞书堆中,发现了林文月,它或它们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