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鹏举,傅海燕,赵明山
(辽宁中医药大学,沈阳 110032)
《医粹精言》文献学初考*
朱鹏举,傅海燕,赵明山
(辽宁中医药大学,沈阳 110032)
通过对《医粹精言》撰辑时间、主要内容的考察,发现该书作者徐延祚自己撰著的内容极少,且有掩饰相关文字材料来源的主观意图,这使得学者多认为此书所载以徐延祚的独立见解为主。故利用此书须注意辨明相关学术观点的来源,以免在研究中得出错误结论。
医粹精言;文献研究;徐延祚
《医粹精言》是晚清医家徐延祚撰辑的一部医书,近年来愈发受到学者的重视。然而在研读中我们发现,由于对此书缺乏必要的考察,学者均受到徐延祚的误导,故相关研究结论皆有失偏颇[1-3]。兹对《医粹精言》一书撰辑刊刻时间、材料来源及徐徐延祚掩饰材料来源信息的手法等问题加以考辨,以供学者参考。
《医粹精言》中所载史支源序、徐延祚自序及何起滨跋语皆作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故知本书之撰辑大致完成于是年。
书之扉页有“光绪二十二年丙申花朝”10字,花朝即花朝节,为农历二月十五日,光绪二十二年丙申花朝,即1896年3月28日。此乃该书开始雕版之时,而非刻成之时。其刻成之时,书中虽无详载,然据英启在“光绪丙申夏五月”为该书作序及此年六月谈国桓在为《医意》所作序文中提及的徐氏“日前以手撰《医粹精言》四卷见增”二事,则将其刻成之时定在光绪二十二年五六月间应当是较为合乎情理的。
《医粹精言》全书凡四卷,另附“《医粹精言》补遗”,共收录长短不等的文章191篇。徐延祚自称其“立意持论,大半皆古人所未言,而于古人所已言者,暨各大家真知卓识之论,亦时出入其间,以与为发明”(《医粹精言》徐氏自序),然据我们研究,书中虽有其自撰的文字,但更多的文字则是从他的书中辑录而来。
2.1 辑录文献简考
表1显示,就我们的考察而言,此书辑录的文献至少有50部中日古籍。为便于读者从总体对这些文献有一总体了解,兹将相关信息列为“《医粹精言》辑录文献简表”。
在以上50部著作中,宋代文献2种,即宋·史崧所作《灵枢经叙》与宋·陈自明的《妇人大全良方》,明代文献7种,清代文献有33种,8种日人著作成书或刊刻时代皆相当于清代中晚期。这50部书中,徐延祚采录最多的是《存存斋医话稿》,《医粹精言》卷三、卷四中的66篇文章,完全照录或略作改动而辑录自该书的有62篇,而“治疫要言”一文则有近一半的文字亦是录自此书。也就是说,《存存斋医话稿》中的71篇文章,竟有63篇为徐延祚所用;其余诸书的相关内容,或成为《医粹精言》中某篇文章的一部分,或构成独立的文章。
2.2 徐延祚自撰文字
以上提及的176篇文章虽主体内容皆为辑录而来,但亦有其自撰的文字加入,其中能够断言出自徐延祚之手的至少有“扶阳”与“治不必顾忌”两文中以小字注语形式出现的关于诊察光绪生父醇亲王奕譞之疾的记述,因此事可从翁同龢光绪十三年十一月初二日、十四日日记中得到证实[4]。
2.3 来源俟考之处
除上文所言176篇之外,书中尚有“不尽瘟病论”“用药须知”“‘痢’‘利’二字”(以上见“卷一”)、“桂为诸药先聘通使”“经验阳症论”“六经切要”“经验阴症论”“看病法”“辨舌苔法”“咳嗽印证”“口臭”“虫疾印证”“医药箴言”(以上见“卷二”)、“病案略陈”(见“卷三”)、“时症辩”(见“补遗”)等15篇文章。对此15篇,我们的意见是亦不可遽断为皆是徐延祚所作,至少有个别文章从行文来看极像辑录之作。如“虫疾印证”开篇即云“又治一虫症”,这一“又”字就极易令人怀疑这是一篇节录之作。或许对于以上文章的著作权问题,我们不妨持存疑的态度以待将来。
此外,在176篇之中,除目前能够查明来源与确信徐延祚自撰者,其他与原文献出入较大的地方,我们亦认为以存疑为是。
表1 《医粹精言》辑录文献简表
来源 在《医粹精言》中的分布情况清·赵晴初《存存斋医话稿》卷三:气上腾便是水说;治痰妙谛;噫气下气;药治变通法;虚损真假说;方是方,法是法;肾燥不合说;疟发间日早晏夜疟轻重;猪肉辨;治病当守经隧,并重营卫;短气少气辨;草药单方误人说;血崩症效方;身内有三宝宜贵;头汗出;煎药用水说;豆腐浆鸡蛋功用;噎膈妙治;木通慎用;结胸痞闷由于药误;黄连厚肠胃辨;养齿须知;噎因神思间病论;内养却病;胆倒治法;病轻药重病重药轻说;雪羹。卷四:治痿独取阳明;丸药当考核方药性功说;脚气论治;暴厥卒中救急须知;临诊辨证细心从事案;诸药蒸露于胃有益说;续药露说;瘟毒发斑脉证论治;雪梨姜汁法治痰有验;痰阻脉塞宜变法推治;五味子功能辅相成方说;五味子干姜同用之妙;江湖散医须知;医痘活法;白浊治验;白芥子功用;随症立方;调息法;热入血分病案;秘制药水宜慎;验方亦须慎用;蛭虫宜改用;虫咳;煎药法;医由神悟而成;诊脉辨顺逆;古方宜变通;脉见歇止分别辨认;肌肉可验生死;肝风证;痢症用木香亦宜慎;邪入包络血脉说;治疫要言;痢疾奇症;用药轻重须视胃气;治病有神异。清·陆懋修《文十六卷》 卷一:医非小道贱役;医必读书临证说;世无医药说;逸病说;烟漏说;外感内伤;郁无虚病;李士材治血;烦躁。卷二:呕;伤寒命名。
总之,《医粹精言》中虽有徐延祚自撰之处,但191篇文章中竟然至少有176篇中含有大量从别书辑录而来的文字,甚至是完全自他书辑录而来,故我们只能认为这是一部以辑录为主的医著。
然而徐延祚并非单纯地辑录,甚至还有明显的掩饰材料来源以窃人成果的主观意图。其掩饰材料来源的手法是多样的,约而言之大概有四。
3.1 辑录之时多不注明出处
作为辑录之作,本应注明所录文献的出处以供读者参考。然而在《医粹精言》众多的辑录之作中,除了“阳症十六字”“阴症十六字”“用药分量法则”三文提到了出处,其他皆未标明录自何书。不注出处应该是徐延祚掩饰材料来源的最主要手段,而个别文字注明出处,则可以给人造成自己学风严谨的假象。
3.2 删改原文中能够体现原作者信息的文字
对于原文中出现的能够体现原作者信息的文字,徐延祚多采取删改原文的做法以掩饰材料来源,将相关学术观点窃为己有,此类例证可谓不胜枚举。如“医非小道贱役”一文,后半部分文字本于清·陆懋修《文十六卷·书曾文正公论史迁“扁鹊仓公传”后》,但徐延祚删去了“我祖宣公称内相于朝,而谪宦忠州,亦有集录古今方之事。此三公皆大人,而皆能医,而皆谓之小人可乎”之文。揆其原由,只能解释为徐延祚无法称唐代的陆贽为“我祖宣公”,为防止读者看出本段文字原作者,干脆一删了之。又如,“论天癸非精血”“砭石”“霍乱”“鼠瘘”“带下瘕聚”“内结七疝”、“督脉起于少腹”7文皆源于日·丹波元简《素问识》。徐延祚将这七则原文中的“简按”二字无一例外地都改成了“余按”,不明就里的读者自然会认为这些见解出于徐延祚。
再如,“方是方,法是法”“猪肉辩”分别录自清·赵晴初《存存斋医话稿》卷一“十二”条与“十五”条,篇题皆为徐延祚所拟,而文字皆有重要改动。前者“昔有一人,因酒后寐中受风,遍身肌肤麻痹,搔之不知痛痒,饮食如常。来寓求诊,余用桂枝汤”一段中,“昔有一人,因”原作“族侄柏堂谓余言,二十一岁时”,而“来寓求诊,余用桂枝汤”则本作“时淮阴吴鞠通适寓伊家,请诊。吴用桂枝汤”。后者“有人病痰饮气喘,身躯肥胖,行不数武,辄喘甚。余以大剂石膏、半夏等,治之数月,喘渐平,痰亦少,身躯顿瘦”一段中,“有人”原作“因忆族兄云涛”,“余”原作“因偕同志聘吴鞠通来绍,时道光乙酉也。吴”。将以上文字加以比照,可知虽仅改动寥寥数字,既可避免读者看出两文原作者是与吴鞠通同时代的人,又轻而易举地将吴氏两则成功治验据为己有了。
再如“药征”一文末段源于《药征续编》,但徐延祚删去了“东洞翁于此七十余品盖阙如”,“如彼白酨酒,则中华人家常所造酿者也。经日易损,故不能久藏蓄之。我邦饮物,未尝用白酨酒矣。故无敢造酿者,假令医家虽欲常藏蓄之,未能每每酿之,则岂得备于不虞矣乎?苟亦每每造酿之,不堪其费之多也,故若遇胸痹之病,则白酨其何所取之?是我古方家之所叹也!呜呼!皇和与中华土宜之所然也,我其无如之何而已”等文字。之所以如此处理,恐怕是因为“东洞翁”“皇和与中华”等字样会使读者意识到此文应与日本医家吉益东洞有关的缘故。
3.3 删改原文注语
在徐延祚所辑录的文字中,在原文献中原有以注语形式标明出处或作者信息者,对于这类文献徐延祚有意识地对原注语做了删改,以掩饰材料来源迷惑世人。
如在源于《伤寒广要·卷三·辨证·愈候》的“病愈先兆”一文中,徐延祚将原著中“总括”“入门”“要诀”“明条”等注语一概删去,这样处理之后,自然不会有人会想到相关文字是源于以上诸书而非徐氏原创。
再如,“医药不可偏执论”源于《药治通义·卷一·用药勿偏执》,本是丹波元坚按语,但徐延祚将其原注语“唐笠山《吴医汇讲》有管凝斋《古今元气不甚相远说》,其意与祖考符”中“祖考”二字改为“余所见者”,这一改动与其将正文中的“故祖考蓝溪府君,尝著《平言》一篇,以糺驳之,大旨谓”改为“余早尝谓”一道,使徐延祚达到了将元坚祖父丹波元悳学术观点窃为己有的目的。
3.4 增加注语
在辑录他书文献时,徐延祚有时采用增加小字注语的方式将自己的经历、见解加入原文。如“扶阳”、“治不必顾忌”两文即是其例,此两篇主体内容皆非徐延祚所作,但其以小注形式加入为醇亲王诊病之事,使读者很难想到原来大字的内容是自他书辑录而来。相关例证尚有不少,兹不赘言。
总之,经过类似以上的种种加工,徐延祚将本是辑录之作的《医粹精言》成功伪装成了一部“立意持论,大半皆古人所未言,而于古人所已言者,暨各大家真知卓识之论,亦时出入其间,以与为发明”的医书。
虽然徐延祚在辑录或者说抄袭他人学术观点时进行了极为精心的伪装,但我们只要稍微细心一点儿,认真推敲,即便是不熟悉相关文献,也是可以发现一些掩饰未尽的痕迹。
4.1 同名而主旨迥异的两篇“外感内伤”
在卷一中有两篇短文皆以“外感内伤”名之,一人所作的一部书竟有同名的文章,这本身就是极其可疑的。详其所论,前者是对“以外感为实,内伤为虚”的批评,后者则认为“外感有余”而“内伤不足”,主旨迥异,自然令人怀疑此两文中至少有一篇是辑录之作。后经查证,两篇皆非徐延祚自撰。
4.2 与多篇学术思想矛盾的“药征”
“药征”全文自日人吉益东洞及其后学相关著作辑录而来,吉益所开创的古方派以张仲景为疾医代表,认为后世道家阴阳五行之说掺入医学不足为凭,倡药物攻毒而无补益效能之说,故“药征”通篇不见阴阳五行之语,不涉补益这一重要治则。凡此种种,与《医粹精言》他篇以阴阳五行为说理工具、以补虚泻实为基本治则的主张迥异。
如果不知《医粹精言》多非徐延祚原创这一事实,仅就其内容而论,我们确实会觉得此书“粹如美玉”“精若兼金”(《医粹精言》何起滨跋语),也自然会同意前人“其上下古今,浑融条贯。凡成书之沿误者,厘而正之。古人纷纭聚讼者,折而衷之”(崔永安《医粹精言》序文语);“悉洞中窍要”,“不拘拘于古法,而自能与古法相吻合”(史支源《医粹精言》序文语);“其书之精粹,有益于天下后世”(杨锡霖《医粹精言》序文语);“其所作,悉动中肯綮,不泥乎古人,不薄乎古人,且能高出乎古人”(毛泽曜《医粹精言》序文语)等评价。今之学者谓《医粹精言》“中载有大量医论,都是作者多年读书心得与临床经验的总结,其中不乏发前人所未发之处”[2],亦是因未能明了该书实为以辑录为主的缘故。
那么这部以辑录为主的医书是否毫无价值呢?我们认为从学术上给予该书过高评价固然是有失妥当,但若谓此书一文不值亦有失公允。至少通过此书,中日医学界众多的精辟见解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故我们认为此书在客观上起到了传播学术的作用。即便是在出版业极为发达的今天,中医学人要想通读徐延祚所读过的这些书籍恐怕也非易事,翻阅浏览《医粹精言》,毫无疑问是一个了解中医精言妙论的捷径。只是我们应该防止将相关论述误认为是徐延祚所创,进而影响中医学术史的研究。
[1]郭强,李计筹.建国前岭南中医喉科文献整理初探[J].中医文献杂志,2008,26(2):25-27.
[2]曹瑛.清末辽宁籍医家徐延祚及其贡献[J].中医文献杂志,2010,28(3):47-48.
[3]张磊,吴修符,郭伟星.六经标本中气理论浅析[J].广州中医药大学学报,2012,27(5):531-5340
[4]翁同龢日记(第四册)[M].陈义杰,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3:21560.
R2-52
A
1006-3250(2016) 02-0160-03
2015-06-08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项目(2010GJ08)-中医药古籍保护与利用能力建设
朱鹏举(1980-),男,河南通许人,副教授,医学博士,从事《黄帝内经》多学科理论研究与中医学术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