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地爱着这片让我痛恨的土地

教每届学生，都会遭遇一个同样的问题：作文中可不可以写生活的阴暗面。

孩子们的困惑惊人的一致：小学老师要求他们不要写阴暗面。如果写，考试就得不了好分数。

跟小孩儿们讨论这个问题，有两个课堂片段非常难忘。切入点不同，课堂风格不同，但都不同程度解决了他们的疑惑。

一

新班级第一堂课，我请同学们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班里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你觉得该不该播报。孩子们的眼睛亮了。我稳了稳，开始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

班上的同学王君和——

我四处寻找“角色”，最后把目光落在明健同学身上。

王君同学和荆明健同学打了一架。

全班孩子哈哈大笑。

我忍住笑，继续讲。

王君同学牛高马大，把明健同学打惨了，最后还踹了一脚。明健同学受伤，哭得可伤心了。

大家笑得更欢了！

我问：你觉得这件事应不应该在班级播报中汇报给家长？

教室里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举手说：还是不要播吧。这是班级的丑事儿，家丑不外扬。另外一个孩子起来说：我也觉得不要播，家长听了会怎么想啊，一定觉得我们班糟糕透了。这是负能量，不要报。

大家频频点头。

我说：都这么认为吗？

一个孩子迟疑了一下，举手起来说：既然是班级新闻播报，那就既要播好的，也应该播不好的。就像我们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不能只说好话。刻意隐瞒班级的事故是不对的。

我表扬了这个孩子。我说：这位同学很有新闻精神。没有十全十美的班级，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同学。班级发生了事故，很正常，应该让家长知道。关键是如何播报。看我这样播报可以吗？

我清清嗓子，继续表演。

各位家长，各位同学，我是创新2班的播报员某某某，今天向大家汇报一件让人气愤的事儿。我班同学王君，一直以来恃强凌弱，多次惹起事端，今天又和明健同学发生了激烈冲突。最后明健同学身体受到了严重伤害，已经被送往医院。王君同学也被年级组长控制，书院正在调查此事，相信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此事一定会公正解决。也希望家长们回家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不要像王君同学那样蛮不讲理，让我们的集体永远安全温馨。今天的播报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我一本正经地播报，全班同学笑疯了。

等教室安静下来，我说：可以这样播报吗？

一个孩子说：太夸张了，不好。

我说：大家可以这样去想，如此播报后，后果是什么？

王君马上就被孤立了。家长们一定会在家里教育自己的孩子，远离王君。一个孩子说。

对，远离毒品，王君就是毒品。我哭丧着脸点评。

我们的班级会变得很紧张，大家来上课都害怕遇到王君。一个孩子说。

风声鹤唳，到处都有王君。我做出恐怖的表情。

王君可能失学了，没脸再到班上来。

王君的爸爸妈妈听了这播报，晚上家里肯定会有大战。

王君的爸爸妈妈会无地自容，觉得在其它家长面前抬不起头来。

……

是啊，播报是好的，但是如果分寸掌握不好，就会伤人。那这样的事情该如何播报呢？我问。

可以不提同学的名字。

语气温柔一点儿，尽量把事情叙述得客观一些。有些细节不要太强调。

只说事实，不评论，就像《新闻联播》那样。

……

我表扬了孩子们。我说，不管用怎么样的技巧，原则就一个——

尊重！

我把“尊重”两个字重重地写在黑板上。

我继续解释：尊重是无条件地尊重。一个同学值得尊重时你尊重他，这不算尊重；要是这个同学出了问题，还被我们尊重，咱这个班级就了不起。因为，人都是发展的，比如那个王君同学。

大家又笑。

我不笑。我一本正经地说：

王君同学当年跟你同桌时多糟糕啊，不洗澡，浑身散发着臭味；口不择言，常常出口伤人；还乱八卦；上课扰乱纪律，不交作业，考试总不及格……人见人厌，花见花烦……

孩子们笑抽了过去。

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你看现在的王君同学，多体面，多温文尔雅，多懂事，多讨女孩儿喜欢……

大概我表演得挺到位，大家更笑疯了。

我说：小家伙们，就是这个原则了。你永远不要对任何同学有成见，因为每个人都在成长。要尊重，无条件地尊重，在文字中，在播报中的尊重需要能力，需要才华。播报让我们更爱我们这个集体，我们要传播正能量。什么是能力，就是哪怕是负面事件，我们播报出来后传播的也是正能量。比如，王君和明健打架事件，我也可以这样播：

叔叔阿姨们晚上好，我是二班的播报员某某某。今天由我来向你播报班级大事。我今天播报的题目是：同学纠纷引冲突，集体化解好风度。今天上午，我们班的两位同学因为小事件发生了矛盾，引发了肢体冲突。事件发生后，同学们积极劝解，老师及时疏通，很快稳定了矛盾双方的情绪，此事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两位同学都表现出了男子汉的风度，特别是先出手的一方更是主动道歉，态度十分诚恳。我相信这次事故能够促进我们思考如何更好地处理好同学关系，更好地理解他人，包容他人。叔叔阿姨，请相信我们都在成长，每一次事故都是我们成长的助推剂。今天的播报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我环视全班，深情款款：孩子们，让我们在播报中学尊重，练尊重；学心态，练心态；学思维方式，练思维方式。让我们在播报中成长成熟。

教室里掌声雷动。开学第一课，成功。

二

教《孩子，请慢慢来——向龙应台学写作文》。

前半节课，我们讨论了龙应台作品中的“真人真事真感情”。课进入到第二阶段。我展示了一个叫刀琪的孩子在阅读笔记中的提问：

我非常欣赏龙应台针砭时事，鞭辟入里的作品。她敢于批判讽刺社会，写出发自内心的话，一点儿也不虚伪。而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是不敢大胆评论的。从小学开始老师就要我们写阳光向上的东西，无论怎么样都要写好的方面，简而言之就是不能揭露社会的阴暗面，要写大话套话赞美世界多么美好和谐。如果不按照这种潜规则做的话，考试就得不了高分。这样的作文会被老师退回重写。于是，再也没有人敢于说真话了，大家都变成哑巴了，或者就是撒谎家了。

──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西山学校初二（7）班 刀琪

一切在意料之中。刚一展示，孩子们就共鸣声一片。确实，这在中学生的写作中，是个千年老难题。我想借龙应台的东风给这群初二的孩子一点儿引导。

我说：刀琪的质疑使我想起了我们寒假数码作文中许多睿同学的那个作品。我们来回顾一下。

我播放了许多睿的寒假数码作文的前半部分。这个作品整体设计颇有大片风范，音乐阴郁，大气磅礴，震撼人心。内容展示的是因为作业太多，孩子们的无奈、苦恼、痛苦和挣扎。作品表现力很强。

我问：许多睿表现的也是生活的阴暗面啊，可是老师居然给了她一个最好的分数，这个作品获得了一等奖。你们怎么看？

有学生说：阴暗面有大的阴暗面和小的阴暗面之分。学习压力重，属于小的阴暗面，而且这个事情就是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所以可以写。

我点评说：“发生在我们身边”说得好，这是我们每天都可能感受到的痛苦，当然应该写。对学生而言，这也是大事件、大心情，可不小。同学们不要藐视贬低自己的生活。

另外一个孩子站起来说：我觉得这其中的关键是你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写这个阴暗面。你是仅仅盯着阴暗面发牢骚指责抱怨呢，还是在描写这个阴暗面的过程中展示了更丰富的东西？比如许多睿这个作品，老师只播放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她在滑雪场上HAPPPY的场面。前后对比很鲜明。我们能感觉许多睿从学业沉重的束缚中站了起来，她在突围。她既有揭露，也有反思，更有创造。

这个发言实在太精彩了。我忍不住点评：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可以写阴暗面，但写阴暗面的这个人自己不能阴暗，对吧？

这是那堂课中最动人的一个环节。似乎我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名言，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趁机推出艾青的名诗，指导大家朗读：

我爱这土地

⊙ 艾青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优秀的诗永远是最好的文字，道理就在诗情里。我点拨孩子们，这是抗日战争时期艾青的呼唤。其实类似的话，龙应台也说过。大家还有印象吗？

我无可救药地爱着这片让我痛恨的土地！

孩子们嚷嚷。

这就对了！我说。再读！我又一次展示了龙应台的文字：

当我站在十字路口，看见红灯未灭就在乌烟瘴气中冲过街去的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我觉得惊骇：是什么，使这个城市充满着暴戾与怨气？但是我爱台湾，无可救药地爱着这片我痛恨的土地，因为我生在这里，因为我的父母兄弟、我的朋友同事、学校里每天为我倒杯热茶的工友、市场里老是塞给我两把青葱的女人——他们，还有他们一代一代的子女，都还要在这个受尽破坏的小岛上生长、生活。

我看见成百的人到淡水河畔去欣赏落日、去钓鱼。我也看见淡水河畔的住家整笼整笼地把恶臭的垃圾往河里倒；厕所的排泄管直接通到河底。河水一涨，污秽气直逼到呼吸里来。爱河的人，你又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没有勇气对那个丢汽水瓶的少年郎大声说：“你敢丢我就把你也丢进去？”你静静地坐在那儿钓鱼，那已经布满癌细胞的鱼，假装没看见那个几百年都化解不了的汽水瓶。你为什么不丢掉鱼竿，站起来，告诉他你很生气？

──节选自龙应台《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孩子们读得荡气回肠。

我说，对，其实问题不是写不写阴暗面的问题，而是你怀着什么样的情怀去写这个阴暗面的问题。孩子们，如果你的批判包含着冷静的思索和理性的分析，如果你批判的背后是真诚的爱和执着的建设，每一个老师都会欢迎你写下这些阴暗面。这样的文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温柔，是温柔中更深刻的温柔。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一根蜡烛啊！

我板书：

炽热的批判背后是冷静的思索和理性的分析

炽热的批判背后是更深沉的爱、更执着的建设

接着，我用投影展示了部分同学的阅读笔记：

读《野火集》，我感受到文字间充斥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真实，更有很多在真实的洪流中缓缓游过的像鱼一般灵敏的……思想。感谢龙应台，教会了我冷静地分析和思考。

──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西山学校初二（7）班 高晨妍

龙应台的厉害之处在于：她将问题看得明朗深刻，仿佛一落笔就能够抓住你内心正在逃避的东西。我想写作之于她，是有很多层面的意义的：是发泄，是交流的驿道；是记录，是思想的河流。写作就应该想写就写，想说就说，并且要实心实意地去写去说。我想未来的我，也能够拿起笔，写出有这样气魄的文字。

──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西山学校初二（7）班 吴欣然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龙应台的文字，不是字字珠玑，也非句句灵慧妙曼。那是比火焰更炽热，比血液更鲜红，比钢铁更坚毅的文字。那是燃烧着的对生活和对祖国的热爱。从她的文字中，你会发现一个特点，淡化大事件的存在，而突出琐事的印痕。但是，你感受到的，依旧是大情怀！

──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西山学校初二（1）班 李祥榕

最后，我指着黑板上的“小”字总结说，龙应台虽然是个“小女人”，但这个“小”字，一撇是真情，一点是思想，而这中间顶天立地的竖提是什么？

是堂堂正正的人。一个孩子说。

是一颗刚正炽热的心。另一个孩子说。

我说，都对。归根结底，是“责任”是“担当”。

我把“责任”和“担当”板书在“小”字的中间的“竖提”上。

我说：如果你的文字当中有了责任和担当，就可能超越无病呻吟和风花雪月。好文章。除了真人真事真感情，还必须有——我重重板书：

大情大气大文章

这堂课，在观看小魔女苏致雅的获奖数码作品中结束。这个作品用的元素是最时髦的漫画，配的音乐也是最流行的，但表现的主题是对南京大屠杀的反思。一切炫目的现代元素的背后，是一个小女孩子对历史的凝视，对民族心理的剖析，很有深度，很见功力。

黑板上，我的大字犹如镌刻般有力：

真人真事真感情

大情大气大文章

这堂课，荡气回肠！

作品展台

霾

⊙ 赵培源

一大早，太阳被迫隐没在厚重的空气之上，整得本该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晨，变得像傍晚般沉寂。世界像过期的果冻般胶在一起，散发着腐臭味儿。一天的兴奋顿时凝固。

进了学校的楼道，果不其然，和街上一样亮着昏黄无力的灯。光线打到墙上，打到楼梯上，如同落魄的虫蝇，失去了挺直，四处散漫地游荡。

回家后，我打开了空气净化器。室尘监测器上鲜红的色调，如同脑中尖啸拉起的警报……

内心，也是一片雾霾。

霾 城

⊙ 潘澄萱

晨，出家。母携口罩，云：“今雾霾重，戴之。”吾遵令。天甚灰。草木无泽，空气甚脏。车往人来，喧声闹天。过工地，尘扬四起。至学堂众人匆匆入室。体育课，亦不可出，雾霾蔽天也。

人常云：“雾都乃英国伦敦也。”子不然，今雾都乃北京也。

叹雾霾

⊙ 余凌越

吾早醒，窥窗，大雾蒙蒙。

天如石灰，与诸楼融为一体，却与对楼顶层余雪不相融。

除黑白灰外，无色。世界成虚无缥缈之幻。一楼忽远又近，似鬼魅。

窗外之行人，仅两三黑点也，屈指可数。

遥想雾霾颗粒，成千上万似暗器。惧出门。

白色口罩，不知有无用处？无形剧毒，有何良药可解？

雾霾罩大地，非人间仙境，乃人间地狱也！

阴霾录

⊙ 罗翔天

今出门，天地灰蒙。吾母立于吾之九尺之外，吾亦不之见。吾母遂逗吾曰：“汝不应去学堂，应去医院看汝之眼疾也。”

沁园春·雾霾

⊙ 贾宇承

阴森雾霾，河北北去，京城街头。看万山朦胧，天空尽染；漫天灰寂，若离若现。口罩似铁，车堵如龙，万千市民竞饮霾。惨无言，问京城之殇，何去何从？

携来知音同游。忆往昔，阳光春日稠。恰同学奔跑，龙腾虎跃，青春洋溢，恣肆欢畅。下课铃响，废书出玩，小院顿成足球场。曾记否？多少次雾霾阻拦，蜷室断肠！

霾天录

⊙ 李佳峻

乙未之冬，雾霾天气，吾与母困于室中，共读于台灯之下。满室寂静，书香袭来，举茶茗之。诵千句之文，歌锦绣之章。少焉，母出题于随记之中，吾徘徊于构思之间。冥思苦想，凌主题之茫然，纵词句之所如。俄而，文如泉涌，斟酌主题，排篇布局，豁然乎如柳暗花明，欣然乎如羽化登仙。遂成七百字文，正襟危坐，吟而诵之，与母相视而笑，不亦乐乎。

老师感悟

霾天，布置小随笔，遣众儿童观之感之悟之。口罩遮嘴，但不蔽眼不蔽心也。佳作频繁，不亦乐乎！佳峻文最特立独行，众人皆烦恼，独其母子自得其乐。空中有霾，心中无霾，成殊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