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忠明
信任研究中的“权当”分析范式
——兼谈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中的信任问题
葛忠明
摘要:当前,在公共服务领域内政府的职能正在发生重要的转变,政府作为出资人购买社会组织的公共服务,与服务类社会组织形成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已经成为政府实现职能转变的重要举措;而要建立理想的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信任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变量。在三种主要的信任研究范式中,理性主义和文化/制度取向的信任研究成为主流,但这两种主流的信任研究还需要其他的研究范式,特别是“权当”取向的信任研究范式的补充和配合,才能使人们形成对信任行动和信任关系的完整理解。在政府与社会组织形成委托人/代理人的关系中,用“权当”取向的信任研究视角观察与分析政府与社会组织之间的信任关系,具有理论和现实的双重意义。
关键词:信任研究; 公共服务; 非营利; 社会组织; “权当”取向
中国30多年的改革发展实践所取得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成就,取决于诸多因素;但正如吴敬琏所指出的那样,这种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职能的转变*吴敬琏:《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第45页。。党的十八大以来,政府职能出现了新的转变,即在公共服务领域内,政府将不再直接从事于服务的生产和传递,而将主要扮演出资人的角色,将公共服务的生产和传递的功能,转移给服务类社会组织。在政府与社会组织之间,将会形成一种公共非营利的合作关系。这种合作关系表达在具体的政策行动上,即为“政府购买社会组织的公共服务”;在机制选择上,则是“外包制”这样的市场机制*葛忠明:《政府购买残疾人服务“外包制”理据、原则与社会条件解析》,《残疾人研究》2014年第3期。。很明显,社会组织将成为政策行动的一个重要主体,将在公共服务中承担重要角色。显然,在政府与服务类社会组织之间形成的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是政府必须选择到恰当的服务类社会组织(即合作伙伴),才能形成理想的委托/代理关系(principal-agent relation)。“恰当的”合作伙伴必须具备一些独特的品质,比如,它必须足够专业、敬业;其中最为重要的品质,是它必须是值得信任的(trustworthy)。
本文所指的信任,是指社会行动者在不确定(uncertain)的行动情境中,对互动对象的正向期望,以及在正向期待基础上展开的信守承诺的行动。在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中,信任之所以是一个问题,是因为作为代理人的非政府部门(即服务类社会组织)在其当下对政府所做的承诺,与其将来发生的实际行动之间,存在着一个时间上的差;在这个时间差内,虽然可以设计、制定各种制约机制,但代理人的行动实际上处于一种不确定性状态之中。因此,对于委托人(公共部门即政府)而言,是否信任作为其合作伙伴的服务类社会组织,的确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政府在行动的层面上需要认真思考这一问题,而学界则需要将信任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以便说明、解释信任,促进共非营利合作中的信任关系的形成。
以科尔曼(Coleman)、艾尔斯特(Elster)、哈丁(Hardin)和茨托姆普卡(Sztompka)为代表的理性主义取向,把信任化约为可信性(trustworthiness);信任的基础因此就变成为有关信任对象可信性的知识,如良好的口碑等。与此类似,以福山(Fukuyama)、普特南(Putnam)为代表的“自上而下”的文化/制度取向的解释框架,和以朱克(Zucker)为代表的“自下而上”的文化/制度取向的解释框架,事实上也把信任视为可信性,但与理性主义把信任对象的口碑等背景知识作为信任基础不同的是,文化/制度的信任研究把文化因素(如公民社会中的信任传统),或制度因素(如社会互动过程中长期形成的因而被理所当然地遵循的基本规则)当作了信任的基础。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文化/制度的信任研究,都试图寻找到信任的基础,但都无法消除信任行动者所面临的不确定性和易损性(uncertainty and vulnerability)——因为在信任行动真正发生之前,任何行动者都不能彻底地排除信任对象对信任的背叛这种可能性;信任和信任关系的出现和形成,因此需要一种积极的信任(active trust),把环境中存在着的高度的复杂性 “权当”(as if)为无*葛忠明:《信任研究中的理性主义分析范式——兼谈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中的信任问题》,《东岳论丛》2015年第7期。*葛忠明:《信任研究中的文化制度分析范式——兼谈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中的信任问题》,《江苏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穆乐林*MÖlerring, G. Trust: Social Science Theories and Their Application to Organiz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Library, 2003. p.110.(MÖllerring)把这种解释框架归纳为“权当”取向的信任研究。在这种视角下,即便行动者相互之间无法评估对方的可信性(理性主义范式),或者无法在一个共同期待的背景中互动(文化/制度范式),信任关系都可能形成。他认为,事实上所有的行动者在将不确定性和易损性当作不是问题的时候,他/她们都依赖于这种“权当”的心态。
(一)“悬置”与信任
信任的本质,即信任者对不确定性的悬置(而不是消除)能力,在理性主义和制度文化的解释框架里都被错误地遗漏了。行动的偶然性所造成的不确定性,才使信任成为必要;如果理性算计能力以及制度能够消除这种不确定性,那么信任其实就不再被需要了。盲目的/权当的信任的意义就在于,它承认不确定性的存在,即在信任尚未找到坚实的基础的情况下,却使人们有能力暂时把它放在括号里。
2.悬置的机制:熟悉、不熟悉及熟悉化。对不确定性或对怀疑的悬置,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在经验层面及学理上都可以得到说明。卢曼曾经说过:“信任只有在熟悉的世界中才是可能的”*Luhmann, N. [1968, 1975]. Trust and Power: Two Works by Niklas Luhmann, Chichester: Wiley,1979, p.10.。这里的熟悉是指知晓,是在经验之流中对过去遭遇的事件、人物、观念的掌握。如果在特定的情境中存在着诸多为人熟悉的事物,根据文化/制度取向的解释框架,信任就是可能的,因为这种熟悉表明了一个共享世界的存在,即熟悉体现了“理所当然”和“自然态度”。问题是,现代性社会是充满了“不熟悉”(unfamiliarity)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信任要成为可能,就需要一个过程:熟悉化——从不熟悉到熟悉的过程。按照积极信任的思路,这个过程,其实也是悬置成为可能的过程。
“熟悉”概念在舒茨的现象学里就出现了,他把熟悉定义为无须再去质疑的,因此也是理所当然的对象*Schütz, A. Reflections on the Problem of Relevan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0, p.61.;他的另一种解释则认为,所谓熟悉,是根据知识库存,在认知上对新的经验进行类型化*Schütz, A. Reflections on the Problem of Relevan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0, p.58.。即使全新的对象,如果能被类型化,也能变得足够熟悉起来。他的意思是,不熟悉的事物并不是行动者愿意去选择并给予注意力;相反,不熟悉的事物正因其不熟悉的性质而强加于行动者面前,不管行动者喜欢与否,这些不熟悉的事物会成为行动者的“话题”,并在被类型化的过程中变得熟悉起来。因此,如果说信任的基础是熟悉,那么,不熟悉并不意味着不信任,如果行动者能够动员他的“熟悉化”能力,信任就是可能的。
正如塞林曼(Seligman)所说的那样,在现代社会里,我们都熟悉这样的事实,即行动者或多或少都是不可知的、无条件的(自由的、因此信任行动总是面临着不确定性),因此才需要信任。所以,熟悉,在现代社会里就意味着接受相互之间存在着的无条件性,而不是把这种无条件性、不确定性彻底消除掉*Seligman, A. The Problem of Trus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7,p.147.。可以发现,塞林曼的信任概念里,有一种在理性主义和文化/制度取向的信任研究看来盲目信任的成分。
(二)“信念的关键一跃”
在穆乐林*MÖllerring, G. Trust: Social Science Theories and Their Application to Organiz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Library, 2003, p.124.(MÖllerring)看来,信任是否可能的关键,是行动者是否有能力处理在信任行动过程中必然存在的不确定性和易损性——来源于互动对象的行动自由,即回报或者违背信任的可能性。这种能力主要体现在行动者是否能把这种信任被滥用的危险悬置起来。
在他的三种有关信任的论述中高度一致的是,西美尔并没有把信任局限在简单的理性算计的能力上;他赋予信任的价值,与前面提到的信任中的准宗教信仰是极为接近的。因此,可以肯定的是,西美尔认为,信任中一定存在着某种非知识的因素,即宗教信仰的神秘因素。
吉登斯继承和发展了西美尔的“另一要素”的观点。他注意到西美尔信任概念中的“另一要素”使他的概念与知识区别开来,同时使他的信任概念假设了一种无法消除的信仰,这种信仰使委身于信任关系的“关键一跃”成为可能*Giddens, A. 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0, p.19.。在吉登斯看来,行动者必须运用他的能动性(agency)来实现这种跳跃;也就是说,信任并不是充分的理由(可信性或是共享背景)和信仰之间的偶然综合,而是行动者通过积极的努力而实现的。
可以发现,在西美尔信任中的“另一要素”,即信仰, 卢曼的意志的运作——通过这种运作,行动者能有意志地克服信息的匮乏,以及吉登斯的信仰跳跃之间,存在着相当的一致性。而且,在吉登斯看来,这种跳跃(“悬置”)和行动者在社会交往中所面对的不确定性一样,是无法回避的*Giddens, A. The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p.19.。
综上所述,“权当”取向的信任研究具备了向理性主义和文化/制度取向范式开放的能力。但遗憾的是,在这种范式中,理性主义和文化/制度的议题没有得到恰当的展开。在信任的渐进过程中,熟悉化的策略、信任的关键一跃如何受到制度因素和理性因素的影响,并在此过程中发挥作用,则显得语焉不详。
信任是特定的社会形态中行动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必然与特定的社会相关。“权当”取向的信任研究与中国信任实践的相关性如何呢?由于“权当”取向的信任研究突出了行动者对不确定性的悬置能力,因此信任的本质属性,亦即对质疑作起码暂时的搁置,在“权当”取向的信任研究中得到了强调。“权当”视角对信任的理解,与我们所发现的华人社会中的信任概念所包含的“不设防”属性,存在着天然的亲和力(affinity),虽然这种属性常常以“不设防”的反面,即“留一手”等面目出现。当然,“权当”视角与华人社会中的信任属性之间的这种亲和力,不是特定的“权当”视角的结果;相反,它来自于经验,是归纳和分析的结果。因此,在经验研究的过程中,笔者越来越多地体察到“权当”视角与中国社会的相关性,即这一视角与我们所要观察与解释的世界之间,的确存在着高度的契合。另外,“权当”视角将信任视为实践者的努力过程,在此过程中,行动者的能动性和制度、结构的因素都被赋予足够的关注。“权当”视角所具备的开放潜力,使这种取向更适用于解释复杂的日常生活中的信任实践。中国人日常生活实践里的信任关系,需要从多个侧面,如文化/制度的因素——如“差序格局”中公开/私下、人/己的区分,理性的因素——如原子化状态下的钩心斗角和功利算计,和其他中国特有的理性与非理性参半的因素——如“人情”和“面子”,等等,才是可以解释的。“权当”这一解释框架,因此变得更适用于华人社会的信任研究。
当前,中国正值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关键节点,未来五年中有一系列民生问题需要解决。顺利做好诸如“全面脱贫”等民生大计,不仅需要政府发挥主体作用,扩大公共财政资源在民生领域中的投入,也需要服务类社会组织积极参与公共服务的生产和传递。显然,能否在公共部门与服务类社会组织之间建立起理想的合作关系,信任是最为关键的基础。“权当”取向的信任研究,是信任研究中的理性主义范式、文化/制度范式之后的又一种分析范式,有其独特的解释力。当然,“权当”的信任研究也有其局限和不足,但这种取向的信任研究可以与其他两种信任的分析范式一起,共同成为考察和解释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中的信任问题的理论框架。
如同信任研究的其他两种范式一样,“权当”范式只能使我们在学理上说明信任关系的形成和发展机制,因此具备了理论上的意义。但这不是在否定这一信任的研究取向对信任关系的实践意义。毕竟,“权当”信任分析范式使我们明确认识到,在建立委托人和代理人(即政府和服务类社会组织)之间的合作关系初期,需要双方都发展出一种独特的“悬置”能力,即将各种不确定的因素放在括号里,从而积极投身于信任的互动关系之中;因为只有在“悬置”种种不确定的基础上,才能发生信任的关键一跃。这一点在现阶段的中国显得特别重要,因为在此阶段,公共非营利的合作关系不像西方国家那样已有多年的发展经验,委托人-代理人之间的合作关系,这种关系中的信任议题,对公共部门和服务类社会组织而言,都是崭新的因此是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在此条件下,形成理想的合作关系的第一步,不是怀疑论者的审慎算计和判断,而是把种种不确定性放在括号里悬置起来,在建立必要的制度的同时,积极投身于合作关系的建立过程中去。
应该说,“权当”取向的信任分析范式,应该与理性主义范式和文化/制度的分析范式相互配合,才能在信任议题上形成解释更强、视角更全面的理论框架。不同的解释框架对同一议题会有不同的观察和理解,并为不同视角之间的对话和交流提供机会,从而让读者有可能对信任议题有更多更深的理解。人际信任、一般信任,以及本文所涉及的公共非营利合作关系中的信任议题,都需要不同的理论范式的参与,才是真正可以理解和解释的。
[责任编辑:李春明]
收稿日期:2015-11-20
作者简介:葛忠明,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济南250100)。
A Study on the “As-if” Approach to Trust: Discussions on the trust issue in the co-op relation between government and NGOs
GE Zhong-mi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Abstract:China is launching a drive to purchase public services from social organizations, i.e., the NGOs, and this strategy is regarded as one of the most critical variables for the government to reform its functioning, and the trust issue emerges as the principal/agent relation being formed between government and NGOs. The Rationalist paradigm in the trust study is the dominant one in this field, but it needs other paradigms, and the “as-if” approach in particular, to work together for a much deeper and thicker understanding of trust.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strengths of the “as-if” approach to trust, and introduces the mechanism of trust illustrated by this approach, and argues that this approach is significant both theoretically and practically.
Keywords:Trust study; Public service; Non-profit; NGOs; “As-if” appro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