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新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论李长之文学批评的跨学科性
刘月新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443002)
李长之的文学批评具有鲜明的跨学科性,他善于从科学、心理学、语言学、文化学等角度阐释文学问题,分析作家与作品,其批评思维与眼光具有综合性与整体性。李长之文学批评的跨学科性与他的“完人”理想密切相关,这就是打破科学对人的知识与能力的限制,形成完整的知识体系与和谐的心智,培养兼容并包的心胸与圆融的思维,在科学交叉互补中观察对象与思考问题。
李长之;文学批评;跨学科性
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梁实秋与李长之有着独特的地位,其原因有二:一是两人十分注重文学批评理论的研究,致力于文学批评学的建设,对文学批评方方面面的问题都有深入的研究;二是两人都很重视文学的跨学科研究,从多学科交叉互补的角度透视文学的特性。学界对于梁实秋文学研究的跨学科性已有深入探讨,而关于李长之文学批评的跨学科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学者进行系统的研究。从批评史的角度看,中国文学批评现代性的标志之一就是学科意识的觉醒,文学批评家既能将文学批评视为一门独立的科学,建构属于自身的话语、规则与体系,又能与其他学科融合,寻求其他学科的支撑,以求更全面深入地认识文学问题。李长之就是这样一位具有明确学科意识的批评家,他通过文学的跨学科研究促进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学的发展与成熟。本文主要从文学与科学、文学与心理学、文学与语言学三个方面分析一下李长之文学批评的跨学科性。
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的科学精神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思维范式与研究方法产生了深刻影响。这种科学精神要求人以科学信念、科学态度与科学方法对待研究对象,建构了一套完整的思维方式、话语体系与世界观,促进了现代“科学话语共同体”的形成。著名学者汪晖指出:“这个话语共同体起初以科学社团和科学刊物为中心,而其外延却不断扩大,最终通过印刷文化、教育体制和其他传播网络,把自己的影响伸展至全社会,以至科学话语与日常话语的边界重新变得模糊。……越来越多的不属于这个共同体的人也开始使用科学家的语言,并将这些语言用于描述与科学无关的社会、政治和文化问题,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历史后果。”[1]1123科学的概念和思维习惯越来越深入地影响人们对社会与文化的理解,辐射到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领域,对文学观念与文学研究方法也具有深远影响。
李长之无疑属于“科学话语共同体”的一员,他接受的科学教育培养了他的科学精神与科学素养。在他看来,科学并非局限于科学知识和研究的对象,更重要的是指科学精神、科学态度和科学方法。他指出:“什么是科学?科学之所以为科学,不在所研究的对象,而在研究时所持的科学精神、科学头脑、科学态度和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在求真,科学头脑在分析,科学态度在客观,科学方法是实验和严密的推理。”[2]63他反对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看待科学,认为科学的最大作用在于帮助现代人树立一种新的人生观。针对现代思想史上“科学与人生观”的论争,他阐释了科学与人生的关系,认为科学最大的价值是提高了人的地位,确立了人的尊严与反功利的人格。功利主义是人类一切高尚理想的大敌,而科学精神恰恰是反功利主义的,“科学家的精神,就是以真理为第一义!……为科学而科学,为真理而真理,这是科学家的信条和纪律,这是科学家之树立伟大的反功利的人格处。”[3]341-342科学家之反功利的求真精神,是和道德家求善,艺术家求美相通的,只有排除短浅的功利之心,以求真的态度对待科学,才能确立中国人的科学精神,促进中国文化的发展和繁荣。
李长之常常从科学与人文的双重角度思考文学,认为科学与文学有距离也有重叠。科学对文学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科学的求真精神与反功利的态度可以帮助作者更真实地观察世界与表现世界,帮助作者确立反功利的创作态度。李长之指出,从事文艺创作的人有点科学训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科学让人观察细密,让人分析深刻,对创作对象的描写更切实更具体,歌德与鲁迅的创作就是范例[3]324。第二,科学发现可以扩大文学创作的范围,为创作提供更丰富多彩的表现对象。他认为,科学不仅没有破坏美,反而扩大了美。19世纪的遗传学与生物学的发展就直接促成了左拉“实验小说”的产生,虽然“实验小说”的遗传学痕迹太明显,但毕竟是一种新的尝试,推动了小说创作模式的转型。第三,科学的求真精神对文学批评态度的影响。在他看来,文学批评家的态度无异于自然科学家的态度,批评家的工作有一半是和自然科学家相同的。为要求真,他的态度必须忠实与严肃,只有如此,才能道出作品的真相,才能显出文学批评的尊严与神圣,才能有益于人类的事业。第四,科学研究方法对文学研究方法的影响。欧洲19世纪兴起的自然科学对人文学科研究方法的影响十分明显,尽管狄尔泰与李凯尔特等哲学家担忧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侵蚀了人文学科研究,认为自然科学主要研究一般的东西,它所运用的是“一般化”的方法,以便形成普遍的规律与结论,人文学科主要研究个别的东西,运用的是“个别化”的方法,以便研究特殊的事件。但事实上,现代文学研究方法是同自然科学方法的兴起相伴随的,在此之前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研究方法。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的文学主潮》中就申明要运用生物学的方法研究文学的演变规律,“他的确像一个植物学家一样,研究一种类属(例如他研究少年维特这一类属的文艺)之侵入各国的情形,那宛如研究槐树这一种属的树之种在欧洲亚洲产生什么变异一般。这种研究,我称为是利用科学方法的文艺研究。”[3]324丹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更是运用科学方法研究文艺的典型范例。
在一个科学话语扩展的时代,文学不能不接受科学的影响,从科学的角度看待文学,可以发现文学新的属性,弥补中国传统文学创作与批评科学性不足的弊病。但李长之并没有忽视文学与科学的不同,这种不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文艺要从感觉出发,所见者皆具体,科学要从理性出发,所见者皆抽象。他批判了五四文学的“清浅的理智主义”,认为其最大的弊病是理智成分过重,人文精神与浪漫情怀薄弱,一切都要求清晰与明白,对人生与人性的描写不够深刻。第二,从文学研究来看,李长之认为科学方法与知识虽然能够提高文学批评的科学性,但不能代替文学批评方法。文学批评要成为独立的科学,必须具有自己的体系、律则与术语,不能成为自然科学的附庸。文学科学之成为科学,在其科学精神,而不在其仅仅利用自然科学的方法与知识。像丹纳等人用种族、环境、气候来解释文学,便只是科学知识的套用,势必将复杂的文学问题简单化。李长之受到德国新康德主义的影响,认为文学批评属于精神科学的一部分,而精神科学不能完全受自然科学方法的支配,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方法。他接受了狄尔泰的观点,认为狄尔泰是“建立了精神科学的大师”,是“文艺科学的最大重镇”,“狄尔泰以‘世界观’为‘生命总体’之化身,提出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之不同,前者基于‘认识’而后者基于‘理解’,唯由后者始能把握生命之本质,始能了解世界观之诸种形式。”[2]94他借鉴了狄尔泰的“理解”概念,将其贯彻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对鲁迅、司马迁、李白等中国文学大师的精神历程与人格进行了研究,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精神史”研究的先河。
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文学较为普遍,但真正能够灵活系统运用的人并不多,其中最著名的是朱光潜。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悲剧心理学》、《变态心理学》、《谈美》、《诗论》等著作,大都是从心理学角度谈论美学与文学的。李长之对这些著作都很熟悉,写过《评朱光潜先生著的三本关于文艺理论的书》,虽然对书中的有些观点表示了异议,但对朱光潜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文学十分赞同。
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文学是李长之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特点,他的《论人类命运之二重性及文艺上两大巨潮之根本的考查》一文具有纲领性意义,涉及对人类命运、心理类型、文艺形态等根本问题的看法,是他进行文学批评的重要理论依据。李长之认为人天生就具有性格的两面性,一方面不安于现状,要从现实中飞跃出去,一方面又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与现实握手言和,前者是情感的,后者是理智的。人在顺境里就发展其不合于现实的幻想,人在逆境里就会发展其适应现实的理智。他从古希腊的Ethos与Pathos这两个词语中找寻理论依据,认为Ethos与Pathos分别代表人性两种不同的倾向,前者是一种伦常的、伦理的感觉,是人性中不变与稳定的成分,体现了人性中理性与常态的一面。后者是人性中变化、病态与痛苦的成分,体现了人性中非理性与变态的一面。前者是在规矩之中的,从中衍生出Ethics(伦理学),后者是在规矩之外的,从中衍生出Pathology(病理学)。在一般人身上,两种倾向同时存在,只是各有偏向而已。罗素在《西方哲学史》指出,古希腊有两种哲学,一种是神秘主义哲学,一种是理性主义哲学。希腊人也有两种倾向,一种是热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另一种是欢愉的、经验的、理性的[4]46,可以印证李长之的观点。李长之还引述现代变态心理学的观点分析人性的二重性。在他看来,荣格将人的心理划分为外倾(extroversion)与内倾(introversion)两种类型很类似于Ethos与Pathos的分别。内倾的人生活于一个幻想的世界,喜欢冥想。外倾的人恰好喜欢生活于现实世界,很少耽于冥想。外倾的人受到理智的支配,偏向于Ethos,内倾的人受到情感的支配,偏向于Pathos。李长之进一步将外倾心理与内倾心理和荣格的人格心理学联系起来分析,前者相当于荣格所说的Persons,后者相当于荣格所说的Anima。Persons是指人的社会人格,体现人意识生活中的个性,根源于社会环境的影响与塑造,Anima是指人的自我人格,体现了人潜意识的个性,来源于远祖遗留的“原始印象”。人在清醒时的心理生活是Persons,在梦中的心理生活是Anima,二者相互补充。一个理智过于发达的人,在梦中就有情感与本能的生活,借“原始印象”纠正理智的缺陷。李长之反复征引各种学说,其目的无非是为文学批评寻找心理学依据,即人的性格与心理的二重性,有的人偏向于情感,有的人偏向于理智。前者是主观的、个人的、病态的,后者是客观的、社会的、健康的。这些说法是现代心理学中很普遍的观点,李长之的介绍并无新颖之处,重要的是他能够较早运用这套话语来研究中国文学,拓展了一个新的研究空间。
李长之从理智与情感、客观与主观、社会与个人、健康与病态这些两两相对的概念出发,对文艺上的浪漫主义、写实主义与古典主义进行了分析。他认为浪漫主义和写实主义代表文艺上的两个极端,其余形形色色的文艺都可以归入其中一种类型。浪漫主义文学虽然千变万化,但都根源于对现实的不适应,浪漫主义作家生活于自己的观念世界里,把思想集中于自己,其原因在于他所属阶级生活的优越,培养了丰富的情感与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遇到严酷的现实,就会幻灭与悲观,萌生病态、哀怨、神秘的情感。写实主义文学破除了幻想,收敛了情感,作者所见到的是实际的人生,用冷静的理智不动声色地解剖现实的病根,分析人性的弱点,其特点与指向恰好与浪漫主义文学相反。至于文学上的古典主义,李长之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他认为古典主义是浪漫主义与写实主义的折中而更倾向于浪漫主义,是情感与理智的统一,只不过表现的情感比浪漫文学更为严肃稳健。古典主义主要是一个文学批评的概念,起源于温克尔曼对古代希腊艺术的研究。其理想是追求人的灵与肉、感性与理性、精神与物质的和谐,在艺术中要注重形式的和谐、内容的和谐以及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和谐,是一种艺术的理想与批评的法则。古典主义诚然与温克尔曼对古代希腊艺术的倡导有关,但这种艺术理想一旦建立,也对创作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李长之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文学最成功之处,在于他运用内倾、外倾、情感、理智、主观、客观、健康、病态、浪漫、古典等概念对具体作家作品进行分析。在《鲁迅批判》中,他通过对鲁迅人生经历与作品的解读,认定鲁迅具有内倾性人格,他性格敏感、脆弱、病态、多疑、善怒,灵魂寂寞而荒凉,宁愿孤独而不喜欢“群”,情感远胜于理智。他成功的作品大都是冥想与回忆的产物,具有抒情的格调,体现了主观、伤感、浪漫的氛围。由此,李长之认为鲁迅是一个善于表达自我、感情敏感病态的抒情诗人。但鲁迅的理智是健康的,其作品有一种“粗暴的力”,可以帮助人更好地求生存。从李长之对鲁迅的批评可以看出,他运用内倾、情感、理智、主观、病态、健康等一系列话语来描述鲁迅作品的特点,建构了一个鲁迅研究的话语体系。
在对司马迁、孔子、屈原的研究中,李长之同样贯穿了这套批评话语。在他看来,司马迁具有情理兼备的性格气质,是浪漫与古典的统一。楚文化的浪漫精神造就了他苦闷深情、追求无限的诗人气质,孔子的古典精神赋予他雍容博雅、圆融理性的文化风范。浪漫精神与古典精神的矛盾统一构成了司马迁丰富复杂的文化人格。但他的根本精神是浪漫的,终不肯屈服于古典之下。李长之对孔子与屈原的文化人格进行了比较研究。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孔子是外倾的性格,屈原是内倾的性格,孔子具有理性的智慧,屈原具有丰富的情感。孔子是从社会出发思考个人,屈原是从个人出发看待社会,孔子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是创造了弥合个人与社会关系的文化范型——“礼”,屈原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是创造了影响中国文学几千年的抒情模式。孔子的人格偏向于古典,屈原的人格偏向于浪漫。但孔子也不乏浪漫的一面,他像世界上的伟大人物一样,也具有浓烈的情感,甚至还有神秘、深不可测、反理性的一面。同样的,在屈原如痴如醉的热情中也有觉醒的理智。两人的心理人格虽然有所不同,但在深层又有相通之处。
李长之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文学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始终将心理学的分析与作家的人生经历、社会环境与文化信仰的考察联系起来,避免了纯粹心理学研究与社会学研究的狭隘性。近代心理学家只知道在心理学范围解决问题,不知道实验室之外的世界,将研究引向玄学的迷路。近代社会学家只注意外面的世界,而忽视了人活动的心理基础,使研究走入机械论的魔道。只有将心理学研究与社会学等研究统一起来,才能充分发挥心理学在文学研究中的优势。李长之的作家心理研究具有强烈的人文色彩,他从内倾与外倾的统一、情感与理智的统一、感性与理性的统一、浪漫与古典的统一、个人与社会的统一来考察作家的心理人格,目的在于在为现代人树立理想人格的典范,为迷茫人生寻找出路。因为“人生是终须调和的,被压抑的部分,终会在不经意间突围而出,取得一点补偿。伟大的性格终于是完整的,表面虽若一偏,内里终有一种幽深的平衡。”[3]187
李长之善于从语言学的角度理解文学,与他受到的学术熏陶密切相关。一方面,他与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的“清华学派”[5]接触颇多,通过叶公超了解到早期“新批评”派瑞恰兹与燕卜荪等人的语言分析方法,另一方面,李长之又受到德国狄尔泰体验美学的影响,将两种理论方法的长处融会贯通,从语言学的角度揭示文学的特性,对文学作品进行语言分析。
在李长之看来,一切艺术的本质都是将艺术家内在的体验转化为观众或听众的艺术体验,这就需要外在的表现工具。表现工具的不同决定了艺术种类的不同,文学的表现工具是语言,所以文学的特质应该从语言里寻找。反过来看,表现工具的不同也制约了内在体验的不同,正如画家透过色彩看世界,作家是透过语言理解世界的,他的体验会受到语言的影响和制约。因此,语言决不仅仅是文学的表现工具,而是与文学的本质相关。基于这种认识,李长之在《语言之直观性与文艺创作》一文中对文学语言的本质与特性进行了系统的分析。他认为文学语言具有两个特点,第一是具体与抽象的结合,作者的直观是指向具体对象的,但语言具有抽象性,两者之间不可能吻合对应。作者的才能就是在二者之间寻求结合点,通过情境的描绘,唤起读者的感觉印象。但这种感觉印象仍然具有一定的抽象性与模糊性,永远不可能达到绘画艺术的直观效果。第二是直观与情调的统一,李长之综合了莱辛的文学语言的直观说与迈叶尔的文学语言情调说,认为文学语言主要传达一种生命的体验与情调,其中也包含了感觉和印象。诗人的语言“能表现或唤醒一种感情色调(Gefuehlston),这种感情色调可以把外界的直观和印象,以及内在事件启发出来。表现或唤起一种感情色调,乃是诗人的语言之独具的力量与效应”[3]490。
从这一角度看,文学是造型艺术与音乐艺术的结合,既能传达一定的感觉印象,又能表现生命的情调,将内在生命具体化。由于作者的心理特点不同,有的文学语言偏重于直观造型,有的文学语言偏重于艺术情调。文学语言的上述特点决定了它具有独特的艺术效果,同一个语言表象所指示的对象虽然是一样的,但在不同的作者与读者那里,它包含的感情色彩则有差异。“语言者乃是天生只许可诗人把他充分而丰满的体验之物置之于轮廓并阴影中的。他只有留给读者,让读者重新赋予生命,并填上新的个体的内容。因此,任何诗都要有一种感召的意味,也就是,都给读者留有一种任务。”[3]499李长之在这里涉及到了接受美学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文学语言是一种“召唤结构”,具有模糊性与抽象性,充满“未定点”,能够让读者在感觉与想象中产生丰富的生命体验,赋予文学语言更丰富的审美意味。
李长之并没有将作品的语言与作者的人格和心理割裂开来,而是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学风格论的语言观与狄尔泰体验美学的语言观,将语言看作是作者人格与生命体验的表达。只有将作品语言与作者的人格和生命体验结合起来分析,才能真正理解作者独特的表达方式与作品语言的风格。在他看来,文学风格是指作者对于语言文字的运用,当一个作者从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出发,对语言文字的运用具有了统一的色彩、韵致与情调时,作品就具有风格。正是基于这种理论思考,李长之避免了“新批评”繁琐的语义分析,而是从作者的文化环境与人生经历出发,把握作者的情感体验与心理类型,以直觉的方式对作品进行整体观照,体会作品语言的妙处。
李长之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透过对鲁迅、李白与司马迁等作家作品的分析,把握其独特的语言特点与体验模式。他认为鲁迅杂文的语言是扩张又收缩的,“仿佛放风筝,线松开了,却又猛然一提,仿佛开水流,却又预先在下流来一个闸,一张一弛,使人的精神有一种快感。”而且多用“虽然”、“自然”、“然而”等转折字,“因为他思路过于多,非这样,就派遣不开。”[6]85-86李长之发现李白常用“愁杀”、“笑杀”、“狂杀”、“醉杀”、“恼杀”一类夸张的字眼,是因为他精神上潜藏着巨大的力量,非如此不足以表达他旺盛的生命力。李长之认为《史记》的语言带有浓烈的抒情性,词句太重复杂沓,甚而不合逻辑。这是因为司马迁“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的缘故,别人没有他那样可悲的身世与浓烈的情感,学来学去就是空架子了。这种解读基于批评家与作者人生体验的深度融通,避免了抽象琐碎的语言分析,具有很强的文学性。
李长之从生命体验的角度理解文学语言,是对五四时期理性主义语言观的纠正。这种语言观源自现代科学话语的范式,汪晖指出:“中国现代语言的创造者们试图以科学话语为蓝本创造新的人文话语,并力图用科学话语的语法建构人文话语的内在语言结构。”[1]1144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胡适等人提出了“作诗如作文”的主张,要求文学语言清楚、明白和准确。胡适指出:“文学不过是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美在何处呢?也只有两个分子: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明白清楚之至,故有逼人而来的影象。除了这两个分子之外,还有什么孤立的‘美’吗?”[7]87在胡适眼里,明白清楚既是通行国语的标准,也是文学语言的标准,忽视了文学语言与其他语言的差异。在李长之看来,语言的明白清楚相对于朦胧糊涂来说固然是一种好处,但其弊端是缺少深度。因为文学语言是从感觉和体验出发的,不应该过于受到理智的羁绊,“归根到底,世界上最可贵最有意义的东西是生命本身,体验者乃是生命最有关之物,所以能令人觉得深切有味如此。”[8]37文艺所表现的是复杂幽深的生命气象,不是理智得出的抽象结论,所以文学语言必然会有朦胧模糊之处,为读者留下体验回味的空间。
李长之的文学跨学科研究是基于他对文学批评性质与任务的认识。从大的方面看,李长之将文学批评的任务概括为“理解”与“褒贬”。“理解”属于事实分析,“褒贬”属于价值判断。从小的方面来看,文学批评面临四项基本任务,一是看一个作品说的是什么,这与作品表达的思想内容有关。批评家要把握一个作品的思想内容,就要了解一个作者的思想体系,为了掌握作者的思想体系,就需要了解作者所处时代的思想体系,这要求批评家具有哲学的智慧与眼光。二是看一个作家表现成功没有。一个作家有了好的思想立意,还需要运用技巧将其表现出来,批评家要运用美学和语言学的知识来衡量作家的表现是否成功。三是看一个作者该不该那样说,这牵涉到对作品的伦理评价问题。优秀的文学作品常常要冲破狭隘道德观念的束缚,但最终还是要指向理想的道德,有利于人类的道德完善。四是看一个作者为什么表现这样而不表现那样。这牵涉到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的问题,关系到作者的个性、遗传、教养、生活与社会背景。过去的文学批评在四个方面都有所贡献,但都不完全。要建立完整的批评体系,必须同时回答这四个问题,必须借助于其他学科的知识,具备综合的思维与整体的眼光,对文学进行跨学科研究。
李长之是一个具有强烈人文情怀的批评家,他的文学跨学科研究体现了他对完人理想的追求。所谓完人就是完整的人,全面发展的人,他最信奉的古希腊文化、德国古典文化和中国先秦儒家文化就是这种完人理想的体现。完人表现在人格上就是精神与肉体的统一、情感与理智的统一、艺术与生活的统一、个体与群体的统一、真善美的统一、科学、伦理与艺术的统一。表现在知识与能力上,就是要人打破学科专业对人的知识与能力的束缚,形成完整的知识体系与和谐的心智,培养兼容并包的心胸。李长之的文学研究广泛涉及到医学、生物学、哲学、美学、历史学、文化学、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学科,善于从科学与人文的双重角度看待文学。在文学批评实践中,他树立了浪漫与古典相统一、感情与理智相统一、内倾与外倾相统一的价值标准,从理想人格的高度对作家的精神结构进行分析评价,建立了人格论批评的范式。这些特点都体现了他对完人理想的追求,对当代文学批评具有重要的启示。
[1]汪晖.中国现代思想的兴起:下卷[M].北京:三联书店,2004.
[2]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十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3]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三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4]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5]张丽琴.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的清华学派[J].北京:清华大学学报,2011(1).
[6]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二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7]胡适.胡适学术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3.
[8]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一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杨勇]
2016-02-12
刘月新,男,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I 207.5
A
1672-6219(2016)05-003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