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书史立场看当代草书的创变空间

2016-04-04 17:39李亚杰
书法赏评 2016年2期
关键词:狂草表现型章草

■李亚杰



从草书史立场看当代草书的创变空间

■李亚杰

草书史上,“二王草书、唐代狂草、黄庭坚草书、晚明狂草以及民国碑系草书是最具学术价值的五种创变形态。作为草书史嬗变的五个转捩点,其价值意义不仅是风格创新问题,同时也是历史空间拓展问题。从书法史的高度去分析这些现象,通过对草书流变的梳理,明确当代草书的创变空间,才能彰显草书创作的学术地位与历史意义。

一、草书史的嬗变

1、经典的“二王”帖系草书

魏晋时期是一个分水岭,因为自魏晋始,风格取代书体成为书法发展史的基本趋向与理想,并与魏晋以前非自觉的书法史作了彻底的划分。在此转型过程中,王羲之、王献之作为草书新体风格的创立者,把汉代以来草书的无序与野俗进行理性的书体规范,初建了草书的法度,提升了草书品味。“改变了来自民间书法小传统的草书境遇,确立了草书的文化完型。” (姜寿田 《羲、献妍媚风格辨》)而“二王”之间又有差别,张怀瓘在 《书仪》中说:“父之灵和,子之神骏,皆古今之独绝也。”沈尹默在 《二王书法管窥》中说:“若大王是内擫,小王则是外拓。试观大王之书,刚健中正,流美而静;小王之书,刚用柔显,华因实增。”王羲之草书笔法老练、结构精严,把严肃与飘逸、法则与自由、理智与情感和谐地熔于一炉,自然混成,开启了后世“中和”的书法审美类型。王献之将王羲之的“中和”型草书发展成为一种诡谲奇肆的表现型草书,把王羲之内擫笔法转化为外拓的大草笔法,并且成为唐代狂草的核心笔法,笔致放纵,圆通而奔逸。“二王”草书确立了中和与表现的两大派系,是经典帖系草书的滥觞,是历代书家汲取养分的源泉。

2、理性的唐代狂草

盛唐张旭、怀素为代表的草书家进一步深化“二王”笔法,尤其是王献之的外拓笔法,是表现型草书的推进。二人都有当众挥毫的史迹,借助酒性,去破坏理性的束缚,在草书史上留下了疯狂的印迹,熊秉明称之为“狂醉派”。但是二人虽然以“颠”“醉”名世,事实上二人狂草却法没有突破法的限制,书写极具理性。刘熙载《书概》评旭素草书云:“旭、素书可谓谨严之极,或以为颠狂而学之,与宋向氏学盗何异?旭、素必谓之曰:若失颠狂之道至此乎?”他们的狂草虽风格迥异,而其用笔都十分谨严,形态虽狂,狂而不怪。他们的草书在连续不断的笔触中,完全可以清晰地寻检出各个独立的点画,在高速的运笔过程中,不离法则而随意驱动法则。二人草书的“表现”性是外在的,而由于对草书技法的理性把握则是内在的。所以,二人把草书推到了理性的巅峰,也可称为表现的理性化。

3、黄庭坚理性兼抒情的哲理型草书。

宋代的草书高峰,完全是由黄庭坚个人造成的,笔法与空间营造是黄庭坚超越旭素,开拓草书风格的路径。黄庭坚草书笔法一反唐代狂草流畅圆融的使转,点画极力向外拓展,如长枪大戟,运笔渐行渐按,形成“抖擞”笔法,迟涩而复杂。在空间营造方面,他有意放弃线条的连续而着意于空间的摆布,单字内部空间与字字衔接颇具匠心。如果说,唐代狂草讲求笔势的奔放,连绵不绝,黄庭坚则追求空间结构体势的挪腾与衔接。宋人论书强调“意”,强调书卷气,因为宋代书法家同时是诗人、散文家、画家、政治家。苏轼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反推求。”黄庭坚也说:“幼安弟喜作草,求法子老夫,老夫之书本无法也。”所以,黄庭坚草书“无一画之违于理”,但又“意态横出,不主故常”,充分说明了其草书的理性的控制与“尚意”的追求。而且黄庭坚受禅学思想影响甚深,草书中蕴含丰富的哲理与禅机。所以说,黄庭坚的草书是理性兼抒情的哲理型草书。

4、晚明的表现型狂草

因为社会文化背景的变化,晚明草书大放异彩,出现了以倪元璐、徐渭、傅山等为代表的狂草书家,把旭、素草书中的表现主义成分推向高峰,为了表现而表现,成就了真正的表现型狂草。他们的草书虽然面目各异,但风格深处保持十分相似的基因:焦虑、叛逆、狂傲、挣扎。就个性而论,倪元璐草书表现出峻刻、偏激、压抑的情绪,用笔圆劲爽利,字法风格强烈;徐渭草书将一己的悲愤尽情宣泄,故意的反秩序、反统一、反和谐,在项穆所谓“醉酒巫风”的笔致中显示出愤世嫉俗的情绪;傅山草书求“丑”求“拙”,所谓“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无所谓法,一任自然,大气磅礴,虽有扭曲过度之嫌,但绝无一点儿尘俗气,外表飘逸,内涵倔强。当然,晚明狂草由于之前草书技法的极大成熟,明代“心学”哲学思潮以及士人心态的大自由、大解放,使得晚明草书家成为古代草书史的殿军。表现型狂草也因不可预期为后人留下诸多创新空间。

5、民国碑系草书的两个极致

清代由于碑学盛行,帖学式微以致草书创作衰退,碑学背景下的草书创作异常艰难。引碑入草的创作理念经过邓石如、赵之谦等人的多次尝试,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碑帖融合的进一步发展,于右任的碑系草书探索才取得一定成功。但其探索终止于小草领域,并把小草推向标准化,也就是推向了理性书写的极致,其意义正如旭、素的理性帖系草书一样,实难超越。章草方面,沈曾植、王世镗、郑诵先等人的章草实践为王蘧常章草的形成提供了创变思路。王蘧常用笔以中锋为主,侧锋为辅,笔画厚实凝重,结体雍容大方。其碑与帖的互用,终于蜕变出他的章草风格。“他将凝重的北碑与流畅的章草有机结合起来,并且有效地解决了章草的碑化问题。”(杨吉平 《二十世纪草书四家评述》)是民国以来唯一可以作为取法对象的草书家 。如果说于右任把碑系小草推向了理性的极致,那么王蘧常则把碑系章草推向理性的极致。

二、当代草书的创变空间

梳理草书发展中的转捩点,理清草书发展基本脉络的同时也能明晰创变的可能性。结合当代草书的创作现状,笔者分析了四种创变的可能:古典式草书、表现型狂草、碑系大草、表现型章草。当然,所列空间并非创变的唯一途径,只是这些领域有足够大的创变空间,有潜在的无限可能性。

1、古典式草书

为了区别“二王”及“二王”之后的草书体系,本文姑且把在“二王”经典草书形成之前的草书统称为古典式草书。“二王”经典草书是永恒的取法对象,现代以来沈尹默、吴玉如、潘伯鹰、白蕉等在“二王”草书的创作领域做出重要探索后日渐衰微。当代“二王”草书创作又陷入偏执状态。创作群体规模大甚至呈泛滥状态,但面目趋同,取法过于单一,这是对“二王”古法的误读并且机械强化而形成的一种唯技术论风尚,是一种“伪二王书风”。在“二王”草书创变日益狭隘的同时,古典式草书却无人涉及,这将成为当前草书创变的一个重要方向。古典式草书由于其原始性、初发性、朦胧性极具生命力与想象空间,而大多逸笔草草,结构散漫,有一定的整合难度。所以,古典式草书创作,一方面需要对草化简帛、草隶书、草化铭刻书、楼兰残纸等原始草书进行笔法的提纯并且有机糅合“二王”草书经典笔法寻求笔法新创;一方面又要对各类书风归类比较,深入分析应该继承什么,摒弃什么,不致于糟粕与精华混为一谈。若能探索成功,古典式草书在草书领域将是一个全新的创作路径。

2、表现型狂草

晚明草书家把狂草提升到相当高度,但并没有终结。傅山之后,现代书法史上出现了毛泽东与林散之两位表现型狂草大家,并且二人的草书都在晚年臻至化境。晚年毛泽东狂草,以 《七律·长征》诗卷为代表,此卷使笔如疾风暴雨,飞腾迭宕、峻健壮观、字体大涨大落如河水湍急,一泻千里,章法如行军征战,气势恢宏、情绪激昂,有来势不可挡,去势不可遏之势。毛泽东狂草根基在旭素,表现性则超越晚明诸家,在现代草书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当然与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博大的胸襟、恢弘的气势,非常人能达性情不无关系。与毛泽东的恢弘不同,林散之草书表现的是一种苍劲清润的虚灵气质。其草书的创变基于笔法与墨法的独特,林散之以汉隶笔法入草,线条泼辣滞涩、沉郁顿挫,笔势多变。墨法得自黄宾虹传授的画法用墨,林散之移用于书法,其用墨往往拖泥带水、模糊凄迷、带燥方润、将浓遂枯,于无墨中求笔,在枯笔中取润,独到的墨法水法和玄妙的用虚用白,使得林散之草书散淡玄远,赢得了“当代草圣”的桂冠。

虽然,二人的草书各有千秋,但留给我们的空间却很大。应该说,毛泽东走到了表现化高峰的边缘,但草书技法有待提高;林散之草书整体气象偏向柔媚,阴柔有余,阳刚不足,虽以汉碑入草,却并没有把碑骨、碑意有机融入草书。二人的这些缺陷给当代表现型狂草留下了很大的创变空间。

3、碑系大草

于右任和王蘧常分别把碑系小草与碑系章草推向理性的极致,碑系大草领域涉足者甚少,因为将团团使转的大草与棱角分明的魏碑相打通,不论在技术上还是理论上都没有可资借鉴的原型。相对而言,晚晴蒲华、现代陆维钊、卫俊秀对碑系大草的探索显得尤为可贵。蒲华以绘画称著,书名不显,其在何绍基、赵之谦碑体行书基础上进行碑系大草创作,以篆隶、北碑为体,黄庭坚草书为面,厚而不滞,涨墨淋漓。但其书作夹杂大量行书,碑系大草面目不凸显,严格来说蒲华属于碑系大行草的范畴。陆维钊先生以篆隶名世,草书并非其所擅长,他笔下的草书结体倔强,食碑未化,生硬欠自然。卫俊秀碑系大草面貌比较纯粹,他将傅山狂草与北碑的古拙刚劲熔铸一体,书风沉着,大气盘旋。但是笔者认为卫俊秀只是在精神气质上逼近碑系大草,而在技法层面,比较草率,只见“气”不见“法”。

所以,碑系大草的创变难度在于:将碑学系统与草书系统在笔法、字法、章法上的二级分治混化无间,将碑学古质精神与草书写意精神对接升华。此难题倘若解决,将是草书领域最伟大的成就。

4、表现型章草

作为学者型书家,王蘧常把碑系章草推向了理性的极端,创变余地小。但是,表现型章草却有无限的创变空间。与王蘧常同时的丰子恺、沙孟海在章草表现性方面的拓展为当代章草嬗变提供了两个可能发展的思路:一是把章草与画法结合,把画法多变的笔触,皴擦点染的语汇糅入章草,追求活泼烂漫如丰子恺;二是走章草与今草结合之路,把章草的古拙、厚重与今草流动、畅达结合起来,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如沙孟海。但是二人都没有走向极致,对于表现型草书来说,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若能沿着二人的方向继续前行,章草领域将变会得异常辉煌。

三、结语

草书一直是书法诸体中最困难的一种,它对书家主体的学养、才情、技术、心态诸因素要求极高。草书是天才的艺术,不具草书性情与襟抱断难在草书领域有所作为,故中国书法史上草书大家屈指可数,当代草书创作也最为欠缺。但通过对草书流变的梳理发现草书依然拥有巨大的创变空间,本文所列的古典式草书、表现型狂草、碑系大草、表现型章草远远不能涵盖所有创变维度。如对杨凝式、杨维桢、张瑞图、黄慎等草书家的开掘依然有空隙。《论语·子张》中讲:“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从这个意义上说,草书之道未绝,草书大家必然会涌现,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草书经典也必然会诞生。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作者单位:河北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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