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与物的哲学观看中国古代画论中的“心”

2016-04-04 17:23兰华生
国画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画论物象画家

兰华生

从心与物的哲学观看中国古代画论中的“心”

兰华生

从哲学意义上说,物是客体,心是主体。不同的心物关系,产生不同的思维方式、审美思维和创作方法。庄子说“道即心”,心是宇宙运行的反映,人是“天地的思维器官”[1]。宋代陆九渊认为“宇宙便是我心”,宇宙与我心一体,这是中国哲学一元论思维下的“心”“物”关系,是“我即自然,自然即我”的物我相忘的心物融合。中国绘画之“心”始终浸润在这东方美学的精神境界中。“心者,君主之官也。”“心”作为人的精神与情感,在艺术创作中不可或缺,绘画中的思想、情感等精神活动都与它息息相关。

一、感物之“心”

《乐记》中曰:“乐者,意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感于物,实指画家对生活的感受,以心感物。感物是绘画创造的门户,直接影响到画家创造灵感的勃发、想象的展开、构思的变化、情感的渗透、意象的孕育。感物又是绘画创作的基础,画家由感物而获得审美经验,从而进入意象创造,使这种审美体验转化为艺术形象。中国画论十分重视感物对创作的作用,画论中有诸多关于感物之“心”的精辟论述。

唐代重视人的主体精神,重视张扬人的生命力、对人的内心体悟的执着和对生命的质感与厚重的理性沉思。由于儒释道三教合一,以禅宗慧能倡导的“心性论”为主导,形成了唐代后期的心性艺术创作论。“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古代所谓的“心”,是思悟之心,从“心”生发出思维情感,灵感是内观载体。人的内观体悟都从心而来,经过思考才有体悟,才能深入了解事物的内在本质。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序中说:“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心”囊括一切,“心”可以凝聚万物之精华,流淌于笔端,挥毫万象,即“万类由心”。心主导万物,是作者的思维、情感、灵感、创作之源。艺术家观察物象,把万物囊括于心,通过取材,展现艺术构思。若心中无物,仅凭空想,是无法进行艺术创作的。

“心”是作者的情怀。《古画品录》中说:“直自师心,意存功外。”艺术创作有不同的创作方法:师古人、师造化、师心。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三者共同构就了三种不同的艺术创作观念与取向,三者缺一不可。师古人就是向传统学习,师造化就是深入社会,深入自然体验生活,进行写生,师心就是创作。元代以前注重师古人与师心,向古人学习技法的同时重师心,重作者的主观发挥。元代重师造化,注重写心。明清重师迹。“师心论”是顾恺之的传神写照的变化。师心在于画家的体悟,在于作者的情思、精神的表达。若无自悟与思考,空凭激情,是无法创作出佳作的。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师心”固然重要,“师造化”却也不可缺失,两者应相互补充。艺术作品是作者的情感体现,它需创作动力,有了精神的冲动和灵感,作品才可能传神。明代的“随心写象”就是在这种创作动力论上的发展。

南朝宗炳云:“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2]“应目会心”就是强调画家要细致观察物象,只有把“目”观察到的物象反映至心中,然后进行加工处理,提炼概括,才能达到心与目的高度融合。“学穷性表,心师造化。”[2]此为姚最提出的“心师造化”理论。“心师造化”也就是以造化为师。造化,即自然界的一切客观事物。“心师造化”论,阐明了主客观之间的关系。“一切艺术都是‘心’对‘造化’的反映,既非‘心’本身,也非‘造化’本身。在‘心’师‘造化’的过程中,画家一方面将‘造化’心灵化了,另一方面也将自己的‘心’物态化了。”[3]师造化成为我国从古到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艺术创作原则。艺术家通过观察自然,“心敏手运”,通过技法把脑海中的素材表达出来。虽说“画者,意也”“画者,心也”,但绘画不能脱离客观的物象而信笔涂鸦。“学穷性表”,“性”是本质,“表”是现象,对物象的内在本质和外在现象要作深刻认识。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画家若要表现物象之神采,必先熟知物象内在及外在本质之“真”,要格物致知,借物明心。作为思想的载体、意象的本源和情感之根的“心”是艺术创作的缘起,虽为无形物,却代表画家的内心情感世界。“心师造化”就是要求画家以个人的人生阅历、修养、精神和情感去观照自然,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作用,“立万象于胸怀”。

张璪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认为师造化与作者的体悟同样重要,形成了新的艺术创作方法论。这是对姚最“心师造化”的升华与发展。借用佛教术语的“心源”,意指物象经过主观情思的再造形成意象,是内心的感悟。作者只有经过观察物象,通过感悟,意象才能形成艺术形象。画家只有充分认知物象的情状,主客观高度融合,心与物交流汇通,创作才能达到心手相应、技近于道的自由境界。

明代王履在《华山图·序》中提出“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的见解。吾师心,强调了画家的主观情思。情思来自眼睛的观察,把观察所得的感受归结于华山,即自然本身,而不是辗转相承的“纸素之识”。此理论与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有所不同。张璪认为艺术创造是造化与主观情感相结合的结果,内在情感受造化的触动之后与之结合才融合成艺术形象。而王履则认为个人情感是创作的首要条件,在内在情感驱动之下,才有可能获得造化的内在精神,创作是从“心”(情感)开始,继而是”目”(认知),最后是“华山”(自然造化),艺术创造要有自己的主观认知,通过认知来判断,认知则由目感知,感知到的信息来自自然。同时他又指出艺术形象的产生,即使画家对客观物象进行观察和写生,也并不能说明他就准确地抓住了物象的内在精神,需要一定时间的酝酿或者受到某一事件的触动,反复推敲,才有可能把物象之形与画家之心相统一。王履更强调作者的个人体悟,在艺术创造的侧重点和过程认知上与张璪有明显的差别。

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提出绘画是“本自心源,想成形迹”的“心印论”。“心印”是艺术家心灵的反映,是自然之“物”合于胸中气韵趣味的表现。“心源”是艺术家情思的源泉,也是世间万物印于主体之心的源泉,经过熔铸意象,通过画家的笔墨挥毫而出,达到与神气相通的境界,这正是符载的“得于心,应于手”。心手协调才能创造出佳作。后世在此理论基础上发展形成了“得心应手”论,如“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4]“变化在心,造化在手”“以目入心,以手出心”都是这一理论的发挥。

上述之“心”,更多体现画家之“心”。“心”有两个方面,一是客体之“心”,二是主体之“心”。客体之“心”是对象的精神气质、道德品质和人格精神。不同对象如孝子、烈女、文人、英雄,“心”也不同。主体之“心”是画家之“心”,是作者对客体的认知、与客体悟对后产生的一种情思和态度。“画为心画”,画家通过画中形象的形神来表现客体之心的同时,也映射出画家之心,两种“心”相互融合,相互映射,这种反映,在不知不觉中自然流露,这便是“写心”。

二、写心

“形具而神生。”“神”来自形。原始绘画,主要是模仿对象。顾恺之的“传神说”强调的是对象的神。宗炳提出的“以形写神”说、谢赫的“气韵”说,皆以表现对象的神、韵为准。王微在《叙画》中说:“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5],“望秋云,神飞扬,监春风,思浩荡……岂独运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画之情也。”[5]强调画家的主观能动作用,将画者之情融入创作之中,将主体精神作为绘画精神。姚最更明确提出“立万象于胸怀”。绘画所表现的不仅仅是客观物象,更重要的是画家胸怀,胸怀“万象”,把物心与我心相结合,把客观描写物象上升至新的高度,为“写心论”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写心论”是由南宋陈郁在其《藏一话腴·论写心》中提出的。“写照非画可比,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人尤其难也。”[6]“盖写形,必传其神,必写其心,否则君子小人,貌同心异,贵贱善恶,奚自而别?形虽似何益?故曰写心惟难。”[6]心与神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写心是对传神论的进一步深化,但两者又有区别。神注重外在的言行举止,心则注重内在的精神、道德。心的物质基础是形,形的思想统领是心,离开了“物”形,心就无从谈起,心就失去了灵魂;离开了心,形就浮于表面,失去了内在。画人物不仅要表现人物的形,更重要的是要体现对象的神,表现对象的内心世界、思想感情、道德品质,只有这样,塑造出的形象才有血有肉、有形有神,作品才能感人、打动人、教育人。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求画家必须深入生活,多方面研究对象,而且必须用心、用情来表现。所以,陈郁又说:“夫善论写心者,当观其人,必胸次广,识见高,讨论博,知其人则笔下流出,间不容发矣。倘秉笔面无胸次,无识鉴,不察其人,不观其形,彼目大舜而性项羽,心阳虎而貌仲尼。违其人远矣。故曰写之人尤其难。”[6]不但要对对象有深刻体会,而且作者本身也必须要有高深的修养,才能运用娴熟的技术,度物取真,恰如其分地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

“夫画者,从于心者也。”画是心物融合之结晶,只有把作者的思想情感融入客观之心,深切体会物象的精神、思想、品行,掌握物象的思想情感及主要特征,物象才能转化为意象,才能成为艺术形象。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所有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7]创作离不开心的主导作用。“画乃心印”“丘壑内营”“画者,从余心者也”,皆是这写心论的延续和变相。

三、养心

养心是指画家加强学问与思想品性等方面的修养。清代张式说:“言,身之文;画,心之文也。学画当先修身,身修则心气和平,能应万物。未有心不和平而能书画者,读书以养性,书画以养心,不读书而能臻绝品者,未之见也。”[8]修身,就是人的思想品德的修养。中国画常把读书与养性结合起来,只有心平气和,才能创作出好作品。张式“养心说”吸收了理学精华,崇尚静心养性,认为书画可以寄托性情,陶冶情操。中国画的书卷气靠读书来滋养,不读书则无书卷气,画则缺少内涵,缺少生命的含量。王原祁在《雨窗漫笔》中说道:“画虽一艺,而气合书卷,道通心性。”“于腾挪变化中取天真之意。柔则卑靡,而刚则错乱。必须因势利导,任其自然,平心静气,若存若亡,方有少分相应处。余常谓画中有心性之功,诗书之气,可从此学养心之法矣。”他强调用作画养心,养心后作画,作画养心互相作用。只有平心静气,保持头脑清楚,观察才能深入,才不至于浮于表面,才能领略于手,而应于心。“画医目疾”,通过观画以养目,达到修身养性之目的。范玑《过云庐画论》认为“画以养性”,绘画涵养人的朴质本性,静默恬淡,具有审美调剂功能。在中国古代画家的观念中,人的品性格调为道德实践的先天依据,所以画论也就有了“心法”的记载。“心即理”,画家将仁摄归于心,并使艺术的审美活动具有了“亦审美体验,亦心理修为”的双重内涵。

四、虚静之心

中国绘画讲究虚静之心。王昱在他的《东庄论画》里说:“学画所以养性情,且可涤烦襟,破孤闷,释躁心,迎静气。”人作画时,全神贯注,笔走龙蛇,“凝神静虚,心正气和,专心致志,心无杂念,忘却烦恼。”画家在创作过程中,要心虚,必须使心处于无为的状态,排除外界干扰和私心杂念,以澄澈的胸怀观赏客观的自然物象,从中得到审美的享受和愉悦。遣除一切情感、欲望、知见,升华自己的人性,画家自觉以养育心灵与道同体,心灵在没有任何污染,进入一种浑然不知的忘我境界,笔到之处墨透神清,笔雅而达气,画家之心达到“不用心”的境界。心静则明,“虚而待物”,只有虚空的心境,才能进入到创造审美对象的境地。这便是老子的“涤除玄鉴”,宗炳的“澄怀味象”,庄子的“心斋”“坐忘”,充分体现了庄子的美学观。清代布颜图《学画心法问答》也体现了这种精神。“夫惟胸涤尘埃,气消烟火,操笔如在深山,居处如同野壑,松风在耳,林影弥窗,抒腕探取,方得其神。否则虽绘其形,如园林之木植,不能得其天然之野态。”画家只有涤尽胸中尘俗之气,方能进入虚静状态,物我合一,运笔运墨才能传其神,尽得其天然之态。

绘画是画家情感和心灵的表白,是画家内心情操的具体表现。中国画创作是从物象到表象再到心象的情感体验过程,它抛弃了一味追求形似的层面,进入到“大象无形”的精神境界,这境界使作品呈现心与物浑若天成的意趣,这意趣“是一元论的思维结果,是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9]画家靠心的修炼,使己心静。只有静心修为,生命才能在静默中吐露光华,只有静悟,才能达到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

[1] 张岱年.宇宙与人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2] 周积寅.中国历代画论[M].江苏: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p256-257

[3] 鲍江华.姚最《续画品》美学思想初探[J].浙江学刊,2002〈2〉:p223

[4] 周积寅.中国画论大辞典[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1:p152

[5] 潘运告.中国历代画论选[M].湖南: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p17

[6] 周积寅.中国历代画论[M].江苏: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p546

[7]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p59

[8] 周积寅.中国画论大辞典[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1:p173

[9] 谭亚平.从心与物的哲学观看中国绘画艺术思想思维[J].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2〉:p134

(兰华生系福建省龙岩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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