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
石鲁的意义
彭德
石鲁具有天才画家的种种禀赋和风范。去世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依旧是被西安画坛崇拜的偶像,依旧是超凡脱俗的传奇人物,依旧是众多人物画家、油画家和雕塑家的共同题材。一批多次接触过他的西安画家都声称是他的学生,可见其魅力之大。作为长安画派的核心成员,领军者是比他职位高、年龄大的赵望云,但更多的人把他视为这个画派所处时代的精神领袖。长安画派被人指称的二十年间,即石鲁名噪画坛之际,是一个爱讲精神的时代。石鲁的精神何在?
第一是追求变革的时代精神。
时代精神在当时是一个统领哲学、历史、政治、文艺的热词,各家有各家的解释。黑格尔的时代精神指一个时代超越个人的集体意识;20世纪60年代前后中国执政党推行的时代精神是总体意义上的“不断革命论”;周谷城提出“时代精神汇合论”,即革命的、不革命的各种思想集合为时代精神。由于汇合论受到国家媒体的强力批判,不断革命论于是成为定于一尊的国家意识。1959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石涛画语录》,其中有个立论是“笔墨当随时代”。这个立论支持了石鲁锐意求变的创造精神。作为陕西书画界的负责人,石鲁的艺术观以我注六经的方式,把国家意识形态的不断革命论,换成了另一种说法,大意是绘画风格和笔墨应当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变化。从1961年长安画派被外界命名到1982年石鲁去世,中国社会一直处在剧烈震荡、剧烈变化的时期。石涛的这部著作,成了试图标新立异的水墨画家心目中的经典和案头必备的读物。它启迪了众多艺术家,石鲁在其中尤为杰出。
第二是鲁迅式的批判精神。
石鲁原名冯亚珩,改名石鲁,一是尊崇石涛,一是尊崇鲁迅。“文化大革命”前后,从官方到民间都推崇鲁迅。毛泽东曾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1957年之后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前,中国处在禁锢思想、言论一律的时期,鲁迅只能成为人们追忆自由表达和批判的寄托。鲁迅是思想言论的批判,石鲁主要是用艺术作品进行直观的批判,批判的是一成不变的艺术思想。石鲁的一些出格行为,也是社会批判的方式。石鲁1919年生于四川,在20岁时放弃大学学业,投奔延安。这在当时是反叛家庭的出格行为。1949年,石鲁当选中华全国美术家协会执行委员。在中国,凡是进入官方组织的名流,大都一反常态,收敛个性,变得小心谨慎和平庸无趣。可是在十多年后,石鲁的个性仍然张扬。他以全然不同于时风的绘画方式,在中国画坛异军突起。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之际,画坛标榜和推行的绘画风格要求“红、光、亮”。石鲁在那个时期的作品,多用水墨,不红不光不亮,被指控为中国美术界“野、怪、乱、黑的总代表”。当时笼罩中国的文化氛围是共性,有个性而不屈从风潮的石鲁成为正统派眼中的异端和传统派心目中的野狐禅。
第三是酒神精神。
石鲁嗜酒,连女儿石丹也跟着他能喝酒。酒是艺术家从事创作的助兴剂,它可以使人放松,忘形忘我,无拘无束。石鲁喝酒从来不会喝得不省人事,而是话多。当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由于民主自由观念的推行,我行我素成了艺术家处世的常态,酒神精神在西方不再是一个神话旧典,而变成了哲学术语。在中国,从六朝起,嗜酒如命的古代诗人与画家,著名人物有刘伶、陶潜、李白、吴道子、范宽、许道宁、梁楷、徐渭等。他们都是不拘礼教、随性而为的名士而不是道德楷模。其中,大写意人物画家梁楷被人称为“梁疯子”;大写意花鸟画家徐渭的很多作品浑然是酒徒所为。鲁迅关于六朝名士作风的演讲录,名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的关系》,指出建安七子吃药,竹林七贤饮酒。在中国古代画坛,常常有美女在场的艺术家从事创作的画坛故事。陈洪绶有了酒才有画兴,有了美女在身边会画不停手。在免谈情爱的1964年,青年女画家王淑华师事石鲁,改名石华。不久传说她同石鲁的关系非同寻常,经上级干预而分开。那一年之后,石鲁因画《转战陕北》而遭受愈演愈烈的批判。1968年,他忍受不了“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摧残,从陕南出逃到秦巴山区,画了一些“黑画”,写了讽刺“文革”领导小组的“黑诗”。陕西省“斗、批、改”领导小组以“现行反革命罪”报请省政法小组,要求逮捕石鲁并判处死刑。在这段时间,石鲁精神病加重,致使生活习惯大变,常常不吃饭菜而专门饮酒。他曾自闭在储物间裸体作画,比解衣盘礴的古代画家更加无所顾忌,成为他精神分裂的证据。精神分裂成就过徐渭、凡·高、草间弥生等著名画家。石鲁精神分裂期间和之后,仗酒作画,画出的一批奇特野怪之作,是他毕生最具冲击力的代表作。有人认为石鲁是装疯,即便真的是装,也无非是在禁锢环境中自保的方式,是艺术家自由表达最合理的借口。
石鲁是中国画创新的标杆。
创新不是文化和艺术发展的权宜之举,而是人类发展的长久之计。在古代自然经济条件的制约下,创新的周期极为漫长,长到需要用一千年来作计时单位。从彩陶艺术到青铜艺术的转变,用了大约三千年的时间;从青铜艺术到彩瓷艺术,也花了将近三千年。兴起于晋唐的水墨画变革,至少是以一百年为计时单位的。从顾恺之到吴道子再到梁楷,从展子虔到范宽到倪瓒,从徐熙到徐渭再到八大,趣味的变化周期都超过了一百年。近现代以来,工业文明带来的是五花八门的现代主义艺术;信息文明时代带来的是艺术大爆炸,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后现代艺术和当代主义艺术。
当下中国文化发展的国家理念是创新。从科学、教育到文化的各个领域,创新几乎成了朝野的共识。石鲁作为艺术界率先致力于创新的人物,具有理念上的示范作用。石鲁去世之际和之后,水墨画创新始终是中国画坛的首选命题,石鲁是这个命题中无法绕开的重要人物。三十多年的社会实践和艺术实践,使得今日之中国再也不是当年的中国了。人们以往挂在嘴边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变得连中国人自己都不适应了。另一方面,从当初由政治引发的社会问题到而今由经济引发的社会问题,或者说从政治挂帅到从金钱挂帅这两种表面不同的单面社会,其负面问题的严重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具体到艺术,政治挂帅窒息了艺术,金钱挂帅亵渎了艺术。这使得石鲁的生存方式及其艺术面貌成了一个预言,它清晰地显示出,艺术家不为时势所动,才能走在时代的前列。
石鲁是冲破思想禁锢的先行者。
回头来看,石鲁生命的突然终止,使得他的创作没有达到他理想的巅峰;用现当代学术去衡量,石鲁的艺术理论还算不上深刻。他的言论和作品,打着有严重局限性的时代烙印,但在生前死后,石鲁的艺术精神却直接或间接地影响过几代画家,包括周韶华、周思聪、贾又福、崔振宽、罗平安、石虎、李世南等名家。因此,石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他的作品描绘了什么,不仅仅在于他在艺术观上表达了什么,而在于他整体地呈现出超越时代的强烈愿望。石鲁的推崇者、后继者以及后继者们的后继者,在石鲁去世之后,成了分布在各地有号召力的中坚人物,直接或间接地促进了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一场持久的艺术变革,改变和扩展了中国水墨画的表现方式和言说范围。三十多年来,中国美术的巨大变革,是同石鲁和他的后继者们联系在一起的,这在多年来出版的现当代美术史著述中都有呈现。比较早出版的周韶华的《大风吹宇宙——论石鲁》专著,高度评价了石鲁的艺术;李世南的《狂歌当哭——记石鲁》,用深切的情感记录了石鲁一生的艺术实践与追求。
坦率地说,由于当代艺术不分画种,中国画实在不是体现当代思想的合适对象。把中国画作为当代艺术的实践范畴和讨论范畴,显得别扭。这也是笔者很少主动议论中国画的理由。它的顽强存在,体现出中国自古以农业为本的强烈的本土意识。世界上没有特殊形态的希腊画、罗马画、法国画、美国画之类的名称,只有在中国等个别东方国家才有以国家命名的绘画形式。中国画这个专业名词,成了中国艺术带有本质主义意味的、超越时代和意识形态的奇特文化现象,成了整个国家、整个艺术圈能否与时代同步前行的试金石,从而具有触根动本的象征意义。三十多年来,逐渐形成声势的中国当代艺术,以形式变革为特征的艺术实践,正是从中国画的大面积突破开始的。如果把20世纪80年代之初的新锐艺术称为当代艺术,那么石鲁的出格作品显然带有当代艺术的精神品质。这也是那个年代众多投身艺术创新的顶尖人物推崇他的理由。
由于中国国力的强盛和国民收藏意识的觉醒,由于众多国人的国家意识坚挺,中国画不仅受到决定绘画艺术前途的中国收藏家们的器重,也受到想从中赚钱的国际炒家们的关注。中国画居然有了走向世界的苗头。在今后一二十年间,在奇点艺术改变艺术走向之前,有数以十万计实践者的中国画会出现一个无比纷繁的时代。石鲁无疑是这个时代的先行者。
石鲁是生抑死扬定律的典范。
凡是超前的思想与行为,生前都会饱受质疑和打击,死后却会受到众人的热捧和追随。生抑死扬,常常是中国历代杰出人物命中注定的定律。在相当大的比例上,也是世界各地封建意识浓厚国家的普适定律。石鲁这位艺术变革的先行者,也是生抑死扬定律中的范例。这个定律,强化了众多试图超越时代而屡遭挫折的当代艺术家持之以恒的信念和希望,哪怕这些希望常常会化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