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宏 玲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新闻报刊的出现,造成了近代文学变革的重要契机。1901年《清议报》第一百期上的《中国各报存佚表》已注意到“自报章兴,吾国之文体,为之一变”。[1]其实报刊的影响不止于文体,它在许多方面影响了文学的发展。上海是中国现代报刊较早出现和迅速发展的地区。在这里,文学与报刊最先有了关联。值得注意的是,最先与现代报刊结缘,并成为大众传播主要文学体裁的,并非散文或小说,而是诗歌。上海第二大商业日报《字林沪报》,在1887至1891年间开设诗歌专栏,数年间发表诗歌上万首(后编集为《花团锦簇楼诗辑》十卷,下文简称《花团锦簇》),便是报载诗歌的集中展示。
《花团锦簇》由《字林沪报》主笔蔡尔康主持,如郑思德所称“辟学海于层楼,贯词坛于通国,家辉虹玉,人握蛇珠”,这个以报纸为平台的“花团锦簇楼”专栏,联络了广泛的诗人群体,建构了全国性的诗坛。作者大多是正在崛起的上海新型文人,他们在当时主流的文学版图中不被关注,而新旧交替的时代浪潮却把他们推向现代媒介的前沿。由报刊开创的文学写作预示了之后一个多世纪文学发展的主流。
《花团锦簇》的编撰,可以看作以诗歌拓展新闻媒介功能的尝试。这些诗虽然是古体,却因内容和情感贴近时代而与古代诗歌有大不同。集中描写当下上海的生活情境是它最为突出的特点,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诗集如此集中地书写一地的风物与生活。《花团锦簇》发扬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叙事传统,以海量的、即时性的信息描绘了近代上海变革的侧影,体现了近代诗歌写实性发展的成就。下文将从新型文人的汇聚与诗歌酬唱,诗歌叙事与上海“情境”和报载诗歌的叙事特征三个方面梳理和分析《花团锦簇》的诗史意义。
《字林沪报》开设诗歌专栏《花团锦簇》的过程,也是上海新型文人不断汇聚、形成同人群体的过程。五口通商后的上海发展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商业巨埠,吸引各地的士绅名流、文人俊彦接轸而至。在那些正在萌生发展的新式文化机构中,一部分人抛弃了传统士大夫的身份,转变为新型职业文人。报刊初起之际,新型文人是报纸的重要读者群,报纸一直努力与他们建立联系,诗词唱酬便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手段。《字林沪报》称:“本馆向印同人惠示新诗,加以圈点,固不敢以轻心掉之矣。惟是日积日多,数已累万。”[2]这就反映了报纸通过诗歌刊载与文人结缘的事实。蔡尔康因利乘便,将作者投寄的诗稿在报上刊载,于是有诗歌专栏《花团锦簇》。《字林沪报》1887年2月21日刊载的《新章告白》云:
念诸君投赠诗词数已累万,因议另印《花团锦簇楼诗辑》。精益求精,与邸抄、附章承暇同印,大约一年中亦可得二三卷。且书品更静雅可喜,无他人专图省纸之陋。想阅报诸君当共鉴本馆不惜工本之心也。
从一开始,《花团锦簇》就表现出与诗歌作者之间的紧密互动。“念诸君投赠诗词数已累万”,暗示着背后隐含的广泛的作者需求。为迎合这一需求,蔡尔康“于报中特辟一栏,编排作书版式,可以装订成册”,将原来零散篇章汇集起来,成为报刊史上的开创性举措。上海著名报人孙玉声说:“词章家所有稿件,皆投沪报,当时吸收人才甚多,报纸亦骤增销数。凡投稿者无不人定一纸,是则因补白而推及出书,蔡先生诚可谓别开生面。”[3]
中国古典诗歌中有大量的唱和之作。上海的新闻报馆出现后,这种唱酬之风很快转移到报刊中去,在报载诗歌中形成新的风尚。因报刊载诗而兴起的诗歌投寄,是与上海新型文人群体的不断壮大相关联的,因此《花团锦簇》中相当一部分是他们之间的交游唱酬诗。蔡尔康自己就是从旧文人阵营中蜕变而来的现代新型报人。他1852年生于上海,是“岁科十试优等”的乡里优廪生。同治十二年(1873)金陵癸酉科乡试“名在孙山外”,击破了他的科举仕途之梦。他在落第后作的《题试卷后》诗中写道:“枉抛心力绝韦编,不值方家一粲然。端正红螺新酿酱,一文一瓿复逾妍。”化用黄仲则“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的诗句,书写内心的怨怼不平,又“悲愤填膺,俯仰无主。自知闱中诸艺,原不能夺帜词场;然入彀英雄,岂尽除鲰生之上”,作《下第说》一篇,“戏呈诸蒋君芷湘,即蒙采入《申报》”,[4]开始了与报界的联系。这也是孙玉声所说的:“缕馨仙史蔡紫黻先生尔康,邑之名廪生,邃于经古词章之学,岁科试必高列一等,古学案恒独冠全军。无如文章憎命,秋闱屡荐不售,不得已乃投身报界。”[5]蔡尔康未能在科举仕途一展身手,报界却给了他驰骋才艺的舞台。他通过诗词交游、雅集唱和,与《申报》文人广泛结交,《铸铁庵吟稿》*收录了蔡尔康诗词近百首,分别作于甲戌(1874)、乙亥(1875)、丙子(1876)年间。中大部分是他与报界同人的唱酬诗作。
蔡尔康因为诗歌造诣,受《申报》馆主人美查委托,选编《尊闻阁诗选》《屑玉丛谈》丛书,很快在上海报界崭露头角。之后他主持《字林沪报》,继续以诗会友。某种意义上,《花团锦簇》也是以他为中心的诗文唱酬的结果。诗辑汇聚的作者人数,从现在存留的一份“花团锦簇楼诗辑题名”中可以略见一斑。南京图书馆收藏了一部《花团锦簇楼诗辑》,内中保留了两页署名“宣统庚戌缕馨仙史记”的手写便笺,折叠式夹于诗册中。这份便笺“以入辑先后为次,不知者则付阙如”的原则,记录了诗辑作者的姓氏里籍名号,共120位。而这仅是很少的一部分作者的名录。宣统庚戌当1910年,距离诗辑刊印已有二十几年,当为蔡尔康后来的补记。这些作者中比较著名的可略作考察如下:
一是任职于报馆以及各种出版机构的报人和出版人。除蔡尔康外,还有《申报》主笔,如王韬、黄协埙、蔡宠九、王安、袁祖志、万钊、邹弢等。王韬,字紫诠,号蘅华馆主,苏州同里人。黄协埙,字式权,号海上梦畹生,上海人。蔡锡龄,字宠九,山东历城人。王安,字志静,号蕊珊,又号嘘云阁主,上海人。袁祖志,字翔甫,号仓山旧主,杨柳楼台主人,杭州人。万钊,字剑盟,号东湖外史,江西南昌人。邹弢,字翰飞,号瘦鹤词人、潇湘馆侍者,亦称司香旧尉,江苏无锡人。杨佩夫,字伯润,号南湖外史,浙江嘉兴人,善书画,为上海豫园书画善会会长。还有毕以堮,字玉洲,号小蓝田忏情侍者,浙江嘉兴人,工诗词,著有《海上群芳谱》《花雨珠尘录》。忏情侍者是《申报》主笔何桂生的弟子,与《申报》文人联系密切。《字林沪报》主笔高翀,字太痴,号玉琴仙侣,苏州人。《花团锦簇》里还有一些作者,后来也成长为报人,如《寓言报》的主笔沈悦庵、《消闲报》的主笔程联芳、《采风报》主笔孙玉声。
二是各种新式文化机构中的人员。曾经沧海客叶长荣,字少南,江宁人。惜花外史李锡恩,字煜廷,江宁人。虚心室主包芝畦。问梅山人舒昌森,字少卿,上海人。镜湖钓徒朱未名,字吉人,浙江山阴人。修到梅花客江肖庭、六朝遗民吴正甫等。味道馆主叶庆颐,字新侬,江宁人,著有《策鳌杂》。吟秋馆主许登瀛,字瀚伯,江宁人。小说家吴趼人此时就职于江南制造局,是《花团锦簇》积极的参与者,署名“误半生”、“悟箫韵馆主人”。
三是旅居沪上的士子。他们大多在太平军攻占江南时避难于沪,为了生存,不得不以技艺谋食,占卜行医,坐馆授徒,卖书鬻画,从“四民之首”的特权阶层变成城市的普通市民,融入上海的商业生活。黄氏一族的黄文达、黄文翰弟兄,从江宁逃难到沪上,以“行医术为糊口计”。 管斯骏,号平江藜床旧主、藜床卧读生,在上海开设可寿斋书局。来自杭州的西湖花影,名杨槐卿,字次山,以坐馆授徒为业。张遂生,字梦熊,号海上忘机客,在海上以卖画为生。沈云,字酒舲,号花月吟庐主人,又号白蘋花馆主,浙江乌程人,著《沪上竹枝词》。意琴室主人潘岳霖,字月舫,广西人,毕以堮说他是:“两试春宫不第,历游名山大川,所交皆一时硕彦,发为文章,沉浸浓郁,且兼诗书画三绝。”(《擗琴词并引》,卷五)他寓居上海等待候补,却与仕途渐行渐远,靠近了新型文人的圈层。
这些人中不乏以诗闻名者。蔡宠久、万钊、杨伯润是“寓沪七子”中成员,刻有《寓沪七子诗》。黄文达、黄文翰都是白桃花诗社社友。黄文达,字笠雨,著有《石菖蒲馆诗抄》、《绿梅花庵龛词》等,与龙湫旧隐葛其龙、詠雩子曾嬾萍二人被誉为“浦上三子”。[6]黄文翰,字师竹,号瘦竹,别号辑竹词人,又号双井花佣,工诗、词、篆,有《揖竹馆诗词草》。梦游仙史,名苏稼秋,又号朵红仙侣。他喜爱苏轼,曾绘《梦游赤壁图》,号召友人唱和。
围绕着《花团锦簇》,上海的文士们展开了频繁多样的往来交游,以下列几种情形居多:
(一)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同人交游。这在早期的西学人士如广方言馆、江南制造局等人员中较为常见。在社会风气尚未开放的时期,人们对西学抱有偏见,西学之士不免怀有“寥寥天壤几知音”、“情怀辄与庸人忤”(西湖花隐《缕馨仙史屡采拙作入花团锦簇楼诗辑》)的孤独感,而在“相逢大抵少年多”、“一般身世是艰难”(六朝遗民《同人结鹤露诗社喜赋》)的共同境遇中寻求友情与慰藉。 “乍见成知己,心交况已深。清如盟白水,谊不重黄金”(骊睡轩主《小诗两章谨赠倚红生并请缕馨仙史丈哂政》);“故国湖山三度屐,他乡灯火十年情。同俦屈指谁同志,数到风流我爱卿。”(扫绿山人《赠惜花外史即用其登海天一角楼遣怀韵》)同人间的慰藉和鼓励尤为重要,在互相以知己相称中强化了同人身份,树立起自身的阶层特征。吴趼人曾组织鹤露诗社,云:“借得茶庐寄吟身,文人渊薮推春申。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7]概括的正是晚清上海诗社文人的同人情怀。
(二)报坛名流的范式效应。在早期新型文化人的形成过程中,报人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群体。19世纪末期,上海的报业日益发达,原来对报人持有“江浙无赖文人,以报馆为末路”的轻视态度已有很大改变,在一般文士看来,报馆任职就是美差,对那些名流更是充满追慕景仰。在报界“久钦雅望”的王韬,在诗坛同样享有“况是诗人推领袖”(海上浮槎客《客中春感和问梅山人原韵》)的名望,吸引众多文士争相追随,诸如《天南遯叟名震寰区,惜介绍乏人,无从谒见,今借遯叟添寿之际,诸名流率以诗寿,仆藉此乞花团锦簇楼赐登一律,妄冀青览》、《弢园先生名震寰区,久钦雅望,丁亥仲春偕瘦鹤词人江楼小饮,君亦在佐,始挹鸿仪,益深钦佩。兹拟集同人假双清别墅,申杯酒之欢》等,都展示王韬在当时上海新型文人群体中的威望与声誉。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坛宗主,以诗风流派相号召,其所以获得上海文士的景仰,恐怕更多的因素在于现实的社交圈层,由此,他们也占据《花团锦簇》的唱酬中心。曾经沧海客叶少荣《余仰缕馨仙史名久,道出申江,先以小诗奉赠,藉抒素悃》云:“英声久已动寰中,儒雅风流迥不同。薄有才名惭我拙,健扛史笔羡君雄。”从声望名气、文采风度、事业成就等多方面称颂蔡尔康,表达“仰君芝采九回肠,幸识荆州素愿偿”,希望有机会将自己的诗稿送去“斧正”。 扫绿山人童奠霖《奉赠缕馨仙史即希诲政》云:“葵藿向心久,中郎旷世才。立言金石寿,下笔岳山陨。想像凌霄鹤,闻名动地雷。(自注:海内诸名流与君或为道义交,或为诗酒交,或为神交,鲜有不知君者)神交蒙慨许,末座待追陪。”对蔡尔康的尊崇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吴趼人有意向报界靠拢,投寄了诗作《久仰缕馨仙史名,因以诗为投之先容,不卜有此文字缘否》:“闲字频年尚择师,骚坛曾否许追随。中郎才调空千古,说士风流占一时。定论直宜扛史笔,凡才敢漫献巴词。如今阶进翻新样,耻用黄金爱用诗。”吴趼人敏锐地注意到在报刊兴起的时代,报人已可独领一时风骚,成为令人瞩目的人物,这或许是吸引他后来投身报界、创作谴责小说的契机。
蔡尔康提倡以诗相交,联络文坛,为重利之风弥漫的商业都会中的文人写作开导了新路。不但年轻文士热情地关注报坛的新风尚,一些年长者也注意到了。署名“冶城钝叟”的作者,已“时年七十有一”,他的《小诗录呈缕馨仙史大吟坛法政》说:“中郎自是不羁才,橐笔烟云一扫开。冀北天南空顾盼,词林酒国独徘徊。豪情直欲倾湖海,盛泽原无及草莱。愿借春风培养力,来年好作杏花媒。”人们传颂着蔡尔康之诗才,尽管不无交际应酬的客套语,但也透露出风气趋向。而蔡尔康能够引人注目,正在于他发现报纸平台,提倡诗歌,为文士们在上海的写作充当了“春风培养力”和“来年杏花媒”。
(三)诗酒文会推进文人群体的交流融合。上海是以商业为中心的现代都市,传统的社会结构在这里日益松弛。由于士人的从商潮流以及商贾的风行捐官,士与商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花团锦簇》中就表现出大量的“跨界”交游。上海早期名士蒋剑人的儿子江东小剑蒋文豹《古春夫子开樽欢饮,醒缘道人有诗先成,即依原韵奉和并希方家正之》写道:
春夜相期秉烛游,飞觞醉月爪痕留。苔岑结契情弥契,杏苑题名愿可酬(谓鹤亭孝廉)。医道十全施妙手,歌声一串弄娇喉。回思仙桂多芬馥(谓汪桂芬眉史),辗转心头未肯休。孔李通家意倍亲,殷勤酌酒话前因(谓紫诠世丈)。喜当语燕啼莺日,近接雕龙绣虎人(在席皆一时名士)。沪北繁华千古少,汝南褒贬十分真(谓报馆主笔)。群贤毕至皆同德,聚处星明照浦滨。
江东小剑说的“在席皆一时名士”,醒缘道人《古春尊兄大人招饮聚丰园即席口占》有更清晰的记载,主要是李鹤亭、姚子让两孝廉,王书伸、江颂侯两茂才,徐古春、蒋仲韬两医士,善画墨兰的周锦堂、袁翔甫,还有王韬、钱昕伯、何桂笙、黄式权、蔡尔康等报馆主笔。科举士人、县官和从事医疗、绘画等职业者汇聚一堂,清夜华灯,美酒醉月,名妓佐酒佑曲,既有上海都市的奢华享乐,亦浸染江南的文人风流,这是上海“群贤毕至”的社交风尚。风气所至,人们竞相为之,庆祝生日,饯别友人,都在酒楼聚饮,并力邀名流参加。例如《正月十七日招同王紫诠、吴菊潭学博,万剑盟参军,毕玉洲盐使,袁翔甫大令,徐棣山司马,潘月舫孝廉,徐少群上舍集双清别墅,祝云林高士生辰,即诗同赋》,作者倪鸿耘,号耘劬,又号云林,著有《退遂斋诗抄》,小说家吴趼人与倪氏友善,他曾以《退遂斋诗抄》赠予好友吴正甫,还曾将倪鸿耘父子作为人物原型写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倪鸿耘曾为广东番禺县令,光绪二年在福建参与办理台湾军务,他在上海与报界名士结交,积极参与诗酒唱酬。这些诗酒文会与传统文人的雅集唱酬已有不同,它的范围更广,结交目的也增加了职业联系、信息分享等内容,这正是近代社会变化所带来的风气丕变。正如瘦蝶词人程棣华《奉呈缕馨仙史大词坛即请诲政》所云:“狂吟月下还花下,托迹词场更酒场”,在“宾主酬应之区”的上海,那些分化转变的过程中的新型文人,大多带有半新半旧、亦新亦旧的特征,多样化、多层次的社会交流,满足了他们的现实需要。
一般无名之辈难有机会与名流觥筹交错,往来应酬,报纸诗歌专栏为他们提供一个以文会友的园地。《沪北徐园四咏次忏情侍者韵,录请鸿印轩主人郢政,并博缕馨仙史、朵红仙侣洎诸吟坛同粲》,是一首普通的次韵诗,作者却同时献给鸿印轩主人,以及蔡尔康等,显然带有求誉之意。正如吴趼人《久仰缕馨仙史名,因以诗为投之先容,不卜有此文字缘否》所说:“如今阶进翻新样,耻用黄金爱用诗。”诗歌似乎成为不需要花费的交际工具,是他们进入上海文坛的一张名片。骚坛不再为精英所垄断,普通人也可以参与。
《花团锦簇》由报纸刊载而结为诗辑,与传统诗集大不相同,这不仅体现在编撰方式和作者群体上,内容也有自己的特点。总体而言,《花团锦簇》以叙事为主,记录了上海的都市风情和习尚变迁,呈现出上海文人群体的生活史与心态史,是一部新型文人视角的“上海书写”。
“和议初成五口通,吴淞从自进艨艟。而今三十余年后,风景繁华互不同。”[8]383短短三十余年间,上海从海滨小城发展为商业巨埠,变化之剧令人惊叹。由于西风东渐,上海在日用饮食、都市风貌、消遣娱乐乃至生活方式也有与内地城市不同之处,这些新奇的事物往往被报纸刊载,诗歌也多是这类题材。《申报》征文启事曾说:“如有骚人韵士有愿以短什长篇惠教者,如天下各名区竹枝词及民歌记事之类,概不取值”,强调刊载“民歌记事”类作品,《花团锦簇》延续了这一题材特点。
书写上海的近代化都市风貌。近代上海是一个商业之都,繁华之场,受中西商贸的影响,城中洋房林立、洋货充盈,消闲娱乐行业繁盛。“洋场随处足逍遥,漫把情形笔墨描”,[9]人们联袂而游,尽情赏乐之际,也将其付之吟咏,描写上海城市风光成为诗坛中兴盛一时的风气。《花团锦簇》不乏从各个角度描写城市生活的作品。胡佐宸《申江春景即请缕馨仙史削正》写道:“香云缭绕锦江天,高下楼台杂管弦。界判华洋归版籍,车驰士女半神仙。飞觞醉月情长短,问柳寻花路万千。如此风光肯辜负,浪游莫漫惜金钱。”作者概括了上海总的特征:临近海边的地理位置、高楼矗立的城市面貌、租界的华洋分隔,人们不惜金钱,争逐享乐消遣的风气。这的确是上海最富有吸引力的城市魅力所在。他的《海上吟》则从夜幕下一景写起:“不夜城真在海滨,蜃楼变幻杂戎华。烟云供养欧人药,风月逢迎倭女茶。无限醇醪留过客,有情明月照飞车。”深夜的城市,灯光闪耀如同海市蜃楼、神话世界。吸食鸦片者沉浸于吞云吐雾,风月消遣竟然还能享受异域女子的风情;醉饮的人们可以留在香阁酣眠,深夜归家也有明月深情相照:当之无愧,可称魔都上海。同样的夜景,引起扫绿山人童晓农关注的却是神奇的“声光化电”,他写道:“电气为灯夺化工,夜来照得满街红。初来游客惊疑甚,皓月如何在雨中。”(《申江杂咏》)因为夜雨,更凸显电气灯胜过自然界的月光,从游客的惊疑角度写来,妙趣横生,面对巧夺天工的西方文明,大人也如儿童一般好奇。人们赞叹上海器物用品的“奇技淫巧”,也流连于城市的花街柳巷。缕馨仙史的《歌筵即事》以艳词的笔调描述眠花醉柳、声色之乐:“红灯留住可怜宵,十里香尘互款邀。天气酿花人中酒,江南烟雨吹琼箫。”这些题咏记述在诗辑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繁华香艳的情调似乎无处不在地弥漫于街衢小巷,署名“享帚”的《即景》:“昨宵细雨厌轻尘,柳巷花街尽向春。宛转娇声珠箔里,买花人唤卖花人。”雨后的街巷,清新静谧,屋角楼头的树枝骤然现出春意几许,宛转的卖花调子声声传来,引来娉婷少女竞相挑选,江南春色中的都市在游客眼中依然逃不去“花柳”风韵。受时风熏染,文士们也难免“停车访艳,载酒看花”。西湖花隐写道:“醉罢西湖酒,来看南国花。繁华春似海,多在美人家。绿酒红灯夜,吴娘小调歌。”(《戊子春申重至申江感而有作》)刚饮完家乡饯别的酒,就转入上海的花柳之场,相对于古人山水迢递的羁旅行役,来一场上海的旅行似乎只有目醉神迷的享受。旖旎的都市风光、靡丽的歌舞升平,都令人心神荡漾。
上海的消闲娱乐,除了灯红酒绿、狎妓听曲之外,私家花园等文人活动空间也开始出现。据史料记载:“沪城北郭,本属北邙。民居甚稀,安有园囿?自互市后,居民日盛,遂易山丘而为华屋,几于蔽日连云”,由是,“徐氏之双清别墅启也,张氏之味莼园兴也,又张氏之愚园作也,争奇斗胜,鼎足而三。游屐往还,宛若山阴道上。”[10]这些地方都曾被付诸吟咏。东武惜红生《丁亥花朝忏情侍者招集海上名流于徐园为百花祝生日,仆忝末座,酒酣率成》记录的就是文士们聚会于徐园,庆祝花朝的宴游活动。尽管还是传统的文人风雅,但因为“地必此间缘选胜”的现代上海背景,亦令人有“名园雅集继风骚”的时代感。这些公共园林,不仅仅是游赏之地,也缔造了文化娱乐的话题。毕以堮《徐园四咏录请缕仙政刊》分别以“菊篱”“桂窟”“竹径”“梅嵒”写徐园景色,并邀和作,以结诗坛同好。吴趼人《徐园四咏次忏情侍者元韵录呈缕馨仙史正可》中“菊篱”诗云:“自绕逸趣隐烟霞,种得东篱几束花。地自繁华人淡泊,不争三径到陶家。”一方面写菊之幽韵,一方面也寄托了自己淡泊的情怀。周烺甫《徐园十咏之二次忏情侍者韵》、龚燏《味莼园多菊,同人皆有新诗,附骥末成此,以博笠江仁兄一笑》等,都反映了人们对私家园林活动的关注和参与。这其中也不乏商业因素。“梁溪光霁轩主人关君朴诚,工泰西摄影术,常就味莼园中奏技,假园林之胜景,助人物之清标”,因为关君为仓山旧主拍摄的照片“惟妙惟肖,入化出神”,仓山旧主“爰撰俚言,藉酬诗况”,称赞道:“不仗笔墨能写真,此法传自泰西来。”
西方传来的娱乐消闲也引得国人兴趣盎然。邹弢《紫薇生辰薄醉将归,梦畹生招往丹桂园观西国傀儡摄影二戏,归途作呈缕馨仙史》描写了观看西方娱乐表演的经历。“傀儡摄影”不确定具体所指,从诗中描述来看,应该是一种马戏杂技节目。作者先写剧院环境:“绕室光陈鲛客锦,当筵乍布醉人茵”,据葛元熙《沪游杂记》记载“西人马戏以大幕为幄,高八九丈,广蔽数亩”,[11]诗人以“鲛客锦”来铺写幕幄之华美罕见。表演开启前“珠光闪动灯光绿,步障初开千眼瞩”,璀璨灯光亮起,绿色的光焰投射下来,舞台的帷幕徐徐拉开,观众聚精会神、万众瞩目于即将出场的节目。表演的高潮是“方见刑天持戚舞,又对魔女插花嬉。兽类何知亦好色,途遇佳人不肯食。”诗人自注:“登场一熊见美女跳跃欣喜,既而垂首相向,作畏惧状”,当时国人很少见到的熊表演节目,其光怪陆离只能比之为神话中的“刑天持戚舞”。诗句“兽类何知亦好色”的调侃与自注“垂首相向,作畏惧状”两相对照,有趣而幽默。燕春侍史《小春十三日观西人赛马》则记录了自己观看赛马的经历,在“士人如云盍往观,香车宝马如林密”的游赏人群中,“余亦逐队到西郊,不品龙团便参佛”,作者本为赛马而到了郊外,却被郊区的寺院所吸引。可能这首诗虽讲到赛马,却略而不详,蔡尔康选登了龙湫旧隐的旧作《西人赛马歌》以展示上海赛马之大观。
由这些诗作,我们不难窥见西方文明是如何渗入上海人的日常生活的。意琴室主概括说:
方今事修辑,凡百尚和睦。商凭万国通,地能千里缩。捷径崎岖平,危机锋刃伏。万宝贡精华,百工纾蕴蓄。遐方奇技呈,广厦英才育。富强需异能,延揽出当轴。时流锥脱囊,吾党玉韫椟。(《天南遯叟、高昌寒食生过访,时方病起,感赋一诗》)
在病后初愈与友朋聚会时,意琴室主有感而发。他认为,上海有中外通商的机遇,有制造工巧带来的变革,这正是广育英才,为国出力的时代。诗中洋溢着积极进取的奋发之气,其中热情自信的激情与我们一贯对近代忧患、愤激、抗争的印象完全不同。
《花团锦簇》对于裂变时代的风俗变迁忠实地加以记载,尤其是对那些晚近出现的新奇事物的细腻描摹,令人大开眼界,有目睹身遇之感。而另一部分诗作是从个人境遇出发,描写自我的经历与感触,或是漂泊异乡的羁旅之情,寻求知音之感,都市交游之乐等,展示了上海文人的生命历程。在这些诗中,作者常常有意介绍许多信息,使诗歌呈现出叙事的趣味。西湖花隐杨槐卿《戊子春申重至申江感而有作》、华亭朱昌鼎《壬辰元宵后二日四十生日感赋》诗中注“壬申夏肄业龙门书院,尔来二十有一年矣”等等,人们能从中获知作者的履历行藏。即便是在书写思乡念归的作品中,作者也倾向于说明具体的事实。寄萍轩主说“年来踪迹类飘蓬,又向申江作寓公。问我心情倦飞鸟,依人况味可怜虫。”(《三十六岁述怀四首之二》)表明乡愁是因为漂泊于上海而起。思乡怀人之情是上海这一时期流行的“时代病”,而与传统羁旅题材的诗作相比,《花团锦簇》中少了怀才不遇、人生穷通的传统叙事,多了现时的生活体味、谋生的艰难、岁月的消磨、亲情的期盼。思乡的地点也从古道长亭、荒郊驿站转到旅馆客窗等都市场景。绮禅庵主陈崇礼《客窗坐雨聊书所怀呈缕仙词长斧削》:“旅馆宵深梦欲无,雨声灯影客愁孤”;又云:“南国顿增风物感,北堂吴遥系别情。楚尾吴头乡思远,漏声遥数到天明。”尽管同属于“吴头楚尾”,共享“南国风物”,但浓郁的乡愁挥之不去,这是属于现代都市的思乡之情。有些写离别的诗作也常常说明游历所经之地。如“客秋握别到而今”,“频于羁旅叹浮沉”(白门惜花外史《与气短英雄夜话》),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数次与友人分别,这反映了行止之频繁。送行饯别时,身世介绍甚至超过了别情抒发而成为诗作的重点。桂斧山人吴凤昌《送同砚黄伯申内翰赴法国翻译之伦》写到:“廿载寒窗困砚田,郯章难得上卿贤。”君自幼肄业江南广方言馆,入泮后咨送同文馆,今夏始得廖仲山少司马荐随洪文卿星使出洋,充法国翻译。”黄伯申经过漫长而艰辛的过程,掌握了西国语言文字,获得展示才学的一席之地更为不易,因而在饯行的友人看来,欣遇机会之喜超过了友情离别之悲。百不能斋主人繆钟渭《沪上濒行承桂坡夜送,登舟剪烛话雨,共眠篷底,至旦乘潮解缆方言别去,归后赋此寄之》:“去年送子金阊门,山塘落日烟林昏。今年送我春申浦,灯火篷窗寒照雨。一年聚散何忽忽,两人踪迹如飘蓬。”诗题呈现了送别之际富有细节性的情形:对于乘船的旅行者,夜间登船是便于清晨涨潮时的出发,因此便有了一整晚的同舟共话。
对于寄居上海的士人来说,另谋职业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需要,《花团锦簇》的诗自然也不曾遗漏这一话题。南州逸史徐邦定《送庐山旧隐王省斋之周浦》云:“谓生宇宙间,荏苒驰驹光。虽不作良相,当作良医良。曾从两名师,悬刺经三霜。(注:君为吴中王紫诠广文,粤西倪耘劬大令高足)寿世具婆心,杏橘资芬芳。(注:君今从南汇顾芷卿孝廉游)游艺兼学文,绛帐春风扬。不惮事东渡,负笈师长桑。”在这个四方文人云聚而又谋职不易的地方,人们不得不尽所有可能寻求自己的职业。庐山旧隐尽管曾经跟随王韬、倪耘劬等文坛名流,由于某种原因,最终还是选定从医。南州逸史的诗作有劝慰之意,声称良医与良相都可救世,这透露出文人由“四民之首”顿入普通市民时的矛盾心理。白门程仲承《元旦述怀》:“头衔让与布衣尊,低首权从市井喧。我辈但思直道行,男儿未报是亲恩。”从诗中所说的“低首”、“权从”看,作者对于身份地位的骤然改变颇为无奈,但他认为只要“直道”而行,亦无可愧,姿态还算坦然。有一些人更为达观,诗云:“素位而行岂是贫,不因歧路误前身。一生境遇安排定,半世繁华消受新。鱼鹿自来还自去,豺狼相见莫相亲。男儿不坠青云志,何必无颜对俗人。”作者不再把仕途认作人生价值的惟一标准,反倒认为追逐科举是误入歧途;对于上海繁华享乐的生活方式,作者也表现出享受之乐。社会转型之际,有人因为失去旧有的生活而失意落寞,有人顺应时势,豁达理性,积极迎接新生活。这些诗反映了生活方式的变化所带来的心理变化,也由此而具有了时代内涵。
《花团锦簇》关注上海形形色色的生活情景,甚至一些很少入诗的题材也得到书写。近代名士俞樾在《花团锦簇》中有多首诗作,其《余卖文助赈,以拟墨百本寄龚仰籧观察,每本售洋钱一角,乃承以十倍之值相售,赋诗谢之》描述了一次书画助赈的过程,诗题交代助赈的方式,具体价格,主办人以及承办过程,保留了一份详实的近代上海慈善活动表。比较诗题的详实可征,诗文“君以千缣酬皇甫,我将一粥助黔敖。他年龚遂传中看,此事虽微亦足豪”倒显得是泛泛的应酬之语。另一首《华人创织洋布,工艺繁重,图之八年,将成忽败。今合肥相国命筹及,彝等董其役》涉及了近代上海纺织工业发展历程:“自笑蚩蚩抱布氓,敢云衣被及苍生。大裘固已恢宏愿,广厦今还望众挈。却幸羊亡牢可补,莫愁鸠占鹊难争。移山磨铁俱愚绝,第有恒心总告成。”上海纺织业发达,有“衣被天下”的美誉。由于外国资本的冲击和侵蚀,传统手工业为主的中国商人不得不奋起革新,正如诗中所写:“却幸羊亡牢可补,莫愁鸠占鹊难争。”然而,在技术落后而风气未开的中国,商人改进工艺、自主创业是何等艰难,这首诗表现了前行者“移山磨铁俱愚绝”的信念。
《花团锦簇》是一部与上海情境密切相关的地域性诗辑,诗作者以身临其境的经历和感受记载了近代上海社会的变化轨迹。作为变革的亲历者,他们被迫卷入跌宕起伏的时代浪潮,在这个商业城市中,完成了从传统社会角色向现代职业生存的蜕变。他们的诗歌,不再承担传统的诗教责任,而是专注于现实人生,摹写心中感想与动荡世局,从而缔造了“上海书写”。 自宋以降,中国古典诗歌已有日常化、地域化的书写倾向,蒋寅认为明清以来的诗歌地域化传统有这样的基本特征:“理论上表现为对乡贤代表的地域文学传统的理解和尊崇,创作上体现为对乡里先辈作家的接受和模仿,在批评上则呈现为对地域文学特征的自觉意识和强调。”[12]《花团锦簇》尽管也很明显地表现出日常化、地域化的写作特点,但与传统内涵已迥不相同。上海是一个现代移民都市,既无乡贤文学传统,亦无本土后辈诗人的承继,也谈不上语言和情感等地域化审美沉淀,其形成的地域化书写,不是以风土民情为基础的地区划分,而是以上海的近代都市风情和习尚构成诗歌意象,是一种现代性的地域文学风格。
“千章乱投赠,几辈断吟须。为君开铁网,珍重种珊瑚。”*吴趼人《奉题花团锦簇楼诗辑即呈缕馨仙史正可》。这首诗署名“误半生吴宝震晓云氏拜手”,吴宝震即吴趼人,误半生是他这一时期的号。参见何宏玲《吴趼人佚诗考释》,《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1期。吴趼人拈出了蔡尔康和他的《花团锦簇》对于上海诗歌写作的意义。报刊建构了自由开放、灵活互动的诗歌空间,给人们带来全新的感受,吸引了广泛的作者加入。不但上海周边地区,如南京、丹徒、无锡、苏州、常州、江阴、如皋、泰州等地,有许多作者踊跃投稿,广东、河南、广西、贵州、北京、山西等地,甚至偏远的甘肃都有诗稿投寄,如南天倚剑客杨嵩山的《仆黔南武夫也,久耳缕馨仙史名,只以河山间阻,一面缘悭,率成二十八字聊伸景企之意》。心青书室主人梦梅生从羊城寄来《神交诗六章并序》,表达不能“与海上名流一亲雅范”的遗憾之情,期待“异日申江一棹,藉访高贤”。显然,报纸扩大了诗歌的传播效应。事实上,报纸在充当传播媒介的同时,也在无形中规定和引导着诗歌风格的发展方向,最为突出的是发扬了诗歌的叙事传统。
《花团锦簇》中诗歌常带有长题长序,用以标明诗歌纪事的细节背景。卷一第一首诗很能代表这类诗作的特征,其诗序云:
余将就聘台峤,道出申江,元宵前一夕与惜花外史、瘦狂生、虚心室主共饮于海天一角楼。时惜花行将北上,而瘦狂亦有新金山之游,骊歌载道,瞬息天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文中记录几位广方言馆生员在海天一角楼宴饮饯别情景,时间在1887年的元宵前夕。作者曾经沧海客叶少南即将赴台湾任职,离别前夕和惜花外史、瘦狂生、虚心室主聚会。这群年轻的士子,在剧烈变动的时局中都面临着动荡的人生之旅,惜花外史将北上京城,瘦狂生有海外之游,“瞬息天涯”的境遇激起他们心中的澎湃思绪:满怀“布衣原可傲王侯”的豪情壮志,在晚清的孱弱政府统治下却难有作为,“举目疮痍辜国手,此身消瘦为乡愁”成为他们普遍的感受,身世播迁,愁怀悲绪都是易于共鸣的话题。李煜廷《送曾经沧海客至台湾》补充了结成友谊的过程:“自从海上识荆州,行迹胥忘气味投。月夜联吟惭下走,花开买醉结同俦。”他们相识于上海,彼此志趣相投,曾经在月夜一起吟诗,也曾一起在春日醉饮,看似诗酒风流的生活其实蕴含着几分不平。晚清小说家吴趼人也参与了这次元宵饯别诗的唱和,他的《次惜花外史登海天一角楼元韵即以遣怀》云:“漂泊原同一叶轻,论交尚欲结荆卿。事犹有憾心难死,穷到无聊气转平。恩怨于人常系念,毁誉向我不关情。近来世味嗟尝遍,岂为歧途泪始倾。”诗中以侠客荆轲来比拟同人志士,表明彼此间友情之深厚,也暗示出他们侠义相尚、不计功利的情怀。数月之后,叶长南以《春仲由申赴台湾,舟泊基隆,作邮呈缕馨仙史、惜花外史诸同人政可》诗寄友人:“壮游从不减豪情,海外风光到眼明。”人到了台湾,而情之所系仍在上海的友人与诗坛。除了以长题长序来强化叙事色彩,大量的诗中自注也与诗歌的叙事相印证。在一首以七夕“乞巧”为题的诗中,作者一反相思爱情主题,描写了实实在在的生计功利。“商通华裔重经营,万里贸迁争设市。即今抱布海西来,操奇计赢利倍徙。(西人运来之布,每年可值白银三十兆。见海关贸易总册。)”从七夕织女联想到千家万户愁苦皱眉的织妇,她们赖以为生的手工被机器夺去了市场,作者引用的海关材料则增加了诗歌的史料色彩。
《花团锦簇》诗作的叙事特征还表现在迅疾的即时性上。专栏刊发的诗作多是即时新作,从诗中标明的时间可以清晰地了解到1887年-1891年间诗歌写作的历程。上文引曾经沧海客叶少南于海天一角楼的诗作唱酬发生在丁亥(1887年)元宵前夕,诗歌的刊出是在这年2月,写成后,很快就见诸报端。很多诗篇有这样的即时性写作特点,如东武惜红生《琴川玉梅花馆主朱筱卿词史工诗善画,久播芳名。昨见瑶花旧侣许沪上三十六鬟,以卿为魁首,赋此志贺,即呈缕馨仙史吟坛点铁》。“沪上三十六鬟”是对在上海公开场所活动的女性的一种品评,作者或是亲闻瑶花旧侣的品评,或是在私抄报中知晓消息,迅即用诗作传播了这一信息。一个“昨”字,令人感觉诗句墨痕未干就已寄送报馆,并被迅速刊印出来。《贵报昨登盂兰盆会说一则,读之不禁感喟者再。因忆二十年前曾作盂兰会五言排律二首,爰检旧稿,录呈文坛法政》,这首旧作之所以有了新意,是因为与报中论说构成呼应而具有当下话题之感,同样一个“昨”字暗示出时间的迅速。劭轩词客杨嘉禾《读瘦鹤词人祭蒲柳泉先生记,不禁感慨系之,即次题墓原韵一首,录呈缕馨仙史吟坛赐政》也是因与报纸文章互动而作的诗篇。瘦鹤词人不久前去祭祀蒲松龄,并把此行写成文章刊发。杨嘉禾有感于瘦鹤词人所感,云“三百年来著作才,墓门凭吊野筵开”,令作者关注的是墓门凭吊的事实,并非三百年前的蒲松龄。
由于紧贴当下的写作风格,《花团锦簇》的取材都围绕现实生活,表达对社会风俗习尚以及民族国家的种种思考,虽然这种感触还不是那么清晰明确,但新的情调和诉求都是近代上海出现的新内容。时人已自觉以新诗相称:“邹生欲索新诗读,琳琅一洗尘千斛”,“新诗囊底容侬续,浊酒炉边待客温”(扫绿山人童晓农《客中春感和问梅山人原韵》),之所以大批新作集中出现,与蔡尔康以报纸为平台,建构起新的诗歌刊发模式有关。叶少南评议《花团锦簇》是“从此骚坛欣得主”,“使诸君佳构荟萃成帙,无珠遗碧碎之虞,真词坛中莫大功德也。”为了成就“词坛中莫大之功德”,蔡尔康付出了“辑诗之苦心”。南京的唐清风曾指出:“仙史爱才如命,投诗者无论识与不识,苟有一二佳句,无不为之评点,采入诗辑。”蔡尔康将那些原本散落在社会角落的细末捡拾起来,汇成时代的巨观,所谓“繁声消歇天风起,隐隐黄钟大吕音”(意琴室主《登小楼慨然有作仍叠前韵即呈小楼主人》)。这些诞生于近代上海都市之中的诗篇,是现代商业文化隐隐吹起的号角,正发出时代的声音。
鲜明的在场感是《花团锦簇》叙事书写的另一特色。骊睡轩主秋溶钧《奉访花团锦簇楼,喜晤朵红仙侣,惜未见缕馨仙史》,东武惜红生《丁亥花朝忏情侍者招集海上名流于徐园为百花祝生日,仆忝末座,酒酣率成》,都描述了真实可感的情境。尤其因为其中的人物是《花团锦簇》中声名显赫的诗人,活动场所也是诗辑中频繁出现的地点,于是诗与上海情境形成奇妙的映照。事实上,这些诗的更重要的意义是将私人化的生活空间推向公共言说,通过报刊传播而形成作者的“在场感”。诗辑中大量的“招饮”诗都有此种趋向。梁溪逸史《戊子正月晦日朱君文骏砚弟锡臣招饮杏花楼,即席呈陈君登甫、顾君荣增》记录的本是一场寻常的友朋宴饮,如果满足于私人应酬,则只需写“晦日朱君招饮杏花楼,即席呈陈君登甫、顾君荣增”即可,没有必要如题所示介绍得细致周全,而其实,作者有着潜在的读者意识,意欲向公众说明。诗云:“客里相逢岂偶然,风流裙屐各翩翩。清樽置酒酬知己,白裌谈诗尽少年。”所述客中相逢、招妓听曲、诗酒文会等意象,都是上海寻常的情境,并无张扬个性、抒发志向之意。重视对时间、人物、地点和事件的叙述体现出诗歌强烈的现场感,正如严钟爵《庐山旧隐见示三十一岁自寿诗勉之,步元韵之一》:“花团锦簇正三春,万紫千红逐软尘。随地随时皆悟境,能诗能酒不忧贫。”随时随地参与情境,这正是《花团锦簇》的在场感特征。
在《花团锦簇》的诗歌叙事中,娱乐休闲题材和通俗浅近的语言是主要倾向。伴随着商业的繁荣发展,上海社会中弥漫着消遣享乐的休闲之风。“正是欣逢花月夜,笙簧匝地好开襟”,对于上海的风月娱乐,诗人表现出包容和接受的开放态度。态度的开放和包容是由于伦理道德的变迁,也是由于生活方式的变更。镜湖钓徒《曾经沧海客招饮于桂卿词史之吟香馆,即席赋此并呈瘦狂诸同人粲正》“遍传海上岂虚声,到此居然俗虑清。(自注:馆中铺陈修洁,绝无尘俗气。)贤主开筵名士集,小鬟扫径美人集。高烧银烛三条尽,低度珠喉四座倾。我纵生平不能饮,也应拼醉畅幽情。”上海的花酒不仅为声色风月之地,“铺陈修洁”、“绝无尘俗气”的妓馆某种意义上承担了交际空间的功能。诗人“粲正”相称,固然有戏谑之意,但也不可否认“畅幽情”的真诚。在现代城市的社交空间,声色物欲的满足渐渐被看做正当、合理的消闲享乐需求,这正是诗歌消闲趋向得以发展的社会基础。蟾仙华秀桂《张遂生社兄斋中频得女弟子,赋诗征和依韵答之》:“立雪门多天下生,扶风帐绕月中人。羡煞鸿才苕下客,左觞右咏性情真”。张遂生,字笠翁,又号钓雪翁,以擅画闻名。随着社会的开放,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深闺,走进公开的文艺活动空间。张遂生作为上海出名的书画家,他广收女弟子有开风气之先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张遂生非但不惮于开创先声,而且主动倡扬。华秀桂则毫不隐晦自己的“羡煞”之情,认为这才是“性情真”。诚如报中评论“自中外互市以来,繁丽富庶甲天下,墨士文人,咸乐游是邦,借月旦以品题,为海上生色。”[13]新事物、新风尚的出现,激荡了文士们的心灵和感受,他们逞笔赋诗,以诗笔点缀生活。对于“创亘古未有之奇山宫泽”的沪滨一地来说,这里诗作中的“性情”,既不是理学家所宣扬的“仁义礼智之禀”的性情之正,也不是明末公安三袁标举的与后天“闻见知识”相冲突的“性灵”,这里的“性情”是在时代刺激下人们于上海生活中产生的真情实感。
《花团锦簇》的诗歌,大部分浅显平易,以平实顺畅的叙事和直抒胸臆的议论手法为多,比兴和隐喻等晦涩艰深的诗歌修辞较少出现。中国古典诗歌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形成了众多的流派和诗学体系,其旨归不出士大夫文化范畴。近代报载诗歌的出现,突破了传统士人的美学樊篱,这是因为在开埠较早、发展较快的上海,形成了现代市民阶层。某种意义上说,报载诗歌是与他们的文化诉求相联系的。《花团锦簇》的作者体会到时代文化风习的变化,常以“巴曲”、“俚言”自称。问梅山人舒昌森《呈花团锦簇楼主人》云:“骚坛应许歌巴曲,且向寒梅证夙因”,原本高雅的诗坛也向大众读者敞开了大门。顾麟《春初游沪,下榻百花主人医斋,见示缕馨仙史大词宗手定〈花团锦簇〉诗辑,披读一过,殊移我情,为流连者累日。率成俚言一章,仍介百花主袖呈以志欣慕》就真切地描述了诗辑在大众中传播的历程。
诗歌传播的大众化趋势,曾引起一些以“大雅”自许者的不满。他们批评说:“海上自行日报以来,凡有寄刻诗词者往往并蓄兼收,因之诗人辈出,无论识与不识,皆纷纷然唱和赠答,互相标榜,下至贩夫市侩,亦假一吟一咏以盗虚名,而附庸风雅,所谓声气之友者如是。”[14]这从反面道出蔡尔康刊登的诗歌的作用。“下至贩夫市侩”参与文人吟咏,反映了文士阶层市民化、士商合流的趋势,反映了文化下移的趋势,也反映了市民阶层因经济地位上升而产生的文化追求。
近代中国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在这时代巨变中,上海的文化地位举足轻重——报刊广泛发行,书局林立,西学传播“顿呈活跃之观”。这一时期的诗歌,也有了相应的变化。王韬评价《花团锦簇》的作者黄文达所著《石菖蒲馆诗抄》云:“有书有笔有景有情,能于诗派中别开一境。”[15]这话同样适用于《花团锦簇》。以《花团锦簇》为代表的上海报载诗歌,以“别开一境”的写作,为近代诗歌的现实应对,以及诗歌自身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 1 ] 中国各报存佚表[N].清议报,1901年(100).
[ 2 ] 本日附印花团锦簇楼诗辑仍从原价不加分文[N].字林沪报,1887-05-03.
[ 3 ] 孙玉声. 缕馨仙史轶事[N]//报海前尘录(27).新夜报,1934-05-02.
[ 4 ] 蔡尔康.秣陵鸿雪[M].江西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稿本.
[ 5 ] 孙玉声.缕馨仙史轶事[N].报海前尘录(27).新夜报,1934-05-02.
[ 6 ] 绿梅花庵主.石菖蒲馆诗抄[M].光绪刻本.
[ 7 ] 吴趼人.同人结鹤露诗社喜赋,录呈高昌寒食生正之[N].申报,1888-01-29.
[ 8 ] 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Z].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
[ 9 ] 忏情生.续沪北竹枝词[N].申报,1872-05-18.
[10] 上海通社编.张园掌故[C].//旧上海史料汇编.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
[11] 葛元熙.沪游杂记[M].光绪石印本.
[12] 蒋寅.清代诗学与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J].中国社会科学,2003(5):166-176.
[13] 广沪上竹枝词[M]//顾柄权.上海洋场竹枝词.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495-496.
[14] 沪上交游论[N].字林沪报,1890-09-05.
[15] 王韬.石菖蒲馆诗抄·序[M].民国八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