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继生
知己比邻兴不孤 远书重读更沉吟
——读游寿先生与苏渊雷先生书信
■栾继生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版 《苏渊雷往来信札》收录游寿先生致苏渊雷先生信三封,杨克炎先生以此书见示,并嘱作文。余捧读再三,见其中故人情谊,衷肠倾诉,不禁动容,谨志所感。
游先生和苏先生分别于1957年和1958年相继来到哈尔滨师范学院。 1971年,苏先生退休,返回故乡浙江平阳。游先生一直生活在哈尔滨。两位先生均以半百之年,远适塞外。南人北来,患难相交。同在冰城十三年,时常仗墨遣怀。天各一方廿三载,依然鸿雁往来。
三封信分别写于1972年11月17日、1974年12月7日、1993年12月24日,时间越二十余年,可知其音书不断。每封信均近千言,足见其情深谊长。
一
1972年11月17日信,开篇: “回首南楼吟赋,匆匆十年,月明霜风,多增感慨。” 即回忆昔日诗会。
杨克炎先生 《悠悠追忆——师从苏渊雷先生琐事漫录》: “苏先生是一位豪爽外向、特别爱交朋友的人。交游皆为我国文化界著名人士,用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概括决非形容夸张。身处逆境,仍与章士钊、张宗祥、马一浮、夏承焘、谢无量、钱钟书、瞿宣颖、陆维钊、高二适、冒效鲁、陈文无、朱大可等唱酬不断,书信往来频繁。新的环境,苏先生也在哈埠结识了新的诗友。虽然只有几位,都是饱学之士,且有一定来历之人。”这几位就是游先生和丈夫陈幻云先生、张志岳先生、吴中匡先生、赵德澍先生。今仍存当年几位先生唱和多篇。
1963年1月24日,苏先生邀诗友雅集其斋,纪念苏东坡诞辰925周年,并拿出所藏东坡墨妙亭诗残刻十七字断碑砚以助兴导饮,此砚为黄道周遗物,弥足珍贵。苏先生当场以苏东坡 《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和 《龙尾砚歌》韵赋诗二首,诗中写道: “伊予聒聒沦远谪,文章命达夙所憎。” “三年松花江水碧,诗声琅琅屩登登。” “时晦天际来乌云,时晴快雪无纤尘。世间瞬变有如此,支离漂泊彼何人。”俱是苏先生遭遇与心境的写照。游先生《东坡诗翁九百二十五年生辰诗会有作》写道: “达哉坡老放狂言,朗诵遗篇彻金石。纵鲸入海得其时,南迁瘴疠原不辞。岂为荔枝三百颗,甘辛酸苦真味知。刚贞叵碍暂蒙垢,清流往事果何有。”是与苏先生惺惺相惜的理解和宽慰。陈幻云先生作 《东坡生日小集钵水斋赋呈主人》,曰: “韩潮苏海鲸能掣,意气纵横酒共挥。片石人间无可语,千秋吾道欲安归。”歌石砚而抒郁结。陈幻云先生另有 《问菊代答和苏渊雷》二首,诗句“傲霜早已成天性,未羡烘开夺化工。” “如何素质潜辛在,只有餐英屈子知。”咏秋菊以颂高怀。诗会之后不久,游先生夫妇请苏先生观赏其所藏铜雀台瓦砚,苏先生作 《邺台瓦砚歌用竹垞甘泉汉瓦歌韵为陈幻云游介眉夫妇赋》,诗中写道: “此砚坚贞物罕并,能教墨润笔以挺。一身饱谙沧与桑,区区那计三分鼎。” “论世考文贵不苛,人日高会且为歌。英雄割据莫复道,快倾美酒衰颜酡,世界无尽我愿多。”既记述此次雅会,更抒发旷达豪放之情。
二
两位先生既是诗人,又是书画大家,诗词唱和之外,亦有翰墨之谊。传统文人多借书画寄兴,并不计较技法。胡小石先生、游先生都曾偶一作画,胡先生青年时期所作国画小品,意境淡远。1945年,游先生朱笔画竹,自题: “全不知法度,但写胸中潇落耳。”苏先生一直从事国画创作,其画作是绝妙的文人画,气格高雅,难以企及。
余曾见苏先生为杨克炎先生作水墨梅兰竹菊、菊石图,卓荦出尘。菊石图上,游先生题道: “秋菊有佳色,骚人餐其英。贞石洁且白,采之以为磬。东篱一杯酒,缶拊声铿铿。钵翁菊石图,喜其高洁,题应克炎学友雅属。”喜其高洁,真知音之语也。
两位先生的书法艺术理念相同,都强调品格修养和文化底蕴。苏先生强调: “所以欲求书法高雅,不流庸俗,首先要向古人做人方面学习开始。”游先生曾多次书写 “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以勉励后学。俱将人品放在首位。
对于书法学习,两位先生都注重取法高远,强调心领神会,自然挥写,反对苦学拙劣字帖。苏先生曾为杨克炎先生书集联: “万物静观皆自得,一生爱好是天然。”游先生常书: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皆其艺术思想之体现。
1982年,苏轼赤壁词赋创作九百年,苏先生题诗: “故国神游九百秋,江山如画入扁舟。词心赋手开生面,华发多情得自由。天地不能以一瞬,此身非我更何求。遥怜水月光中度,鹤语箫声足唱酬。”游先生书写: “大木百围生远籁,朱絃三叹有余音。”贤哲所见,不约而同。
文墨交流,一直持续到两位先生的生命尽头。1993年12月24日晨,游先生给苏先生写信,说: “顷转收钵水高贤之集,一览兼旬,得益非少……集所提旧事,一一作目。” “人生不满百,常作百年忧。又思卅年事,弹指一瞬间耳。今又近新年关,老耄执笔,拉杂草草。敬请钵水高贤福寿无量。”虽皆耄耋之年,文书仍旧往还。此信距游先生辞世不足两月,恐为游先生最后的书信了。1994年2月16日,游先生逝世。次年11月,苏先生逝世。耆宿凋零,令人唏嘘。
三
在哈尔滨师范学院期间,两位先生共同建设了历史系文物室,泽及今日。现在,历史系文物室已扩建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博馆,嘉惠后学。
两位先生都富收藏,精鉴定,常同展碑帖,共赏奇文。杨克炎先生回忆,苏先生曾携所藏 《曹望憘造像》拓片到游先生家里观赏,自己随侍其旁,初识游先生。不幸的是,动乱年代,两位先生都被抄家,个人藏品遭劫。苏先生返乡后,被抄物品开始清退,游先生为苏先生代领部分藏品,1972年11月17日,游先生致信苏先生,说: “院方正追查散失个人物资,已嘱式铭致书,开列清单,以便往抄家办公室领取。前日寿与式铭往领寿图书时,只代领两卷有款横批。另见有 《曹望憘》横幅锦裱,疑是尊藏,未敢领回。望即详细列清单,以便与式铭往查。其遗失者,则交院保卫部门详为查清。”
当时条件异常艰苦,事情进展并不顺利。两年后,工作仍未完成。游先生为此多方奔走,1974年12月7日,游先生又致信苏先生,告知状况: “近来招了新生,新宿舍才完工,学生住在文物室,因之您的大箱堆叠着,拿不出来。去年已和王云说了,他答应系出钱替您运到上海。在我处只二件,是同张式铭取回的,日内替您寄上。关于到抄家保管站,工作人员设在市委,又要到仓库去取。要干部同去,学校写介绍信。去年因个人忙,所以没有去查。关于 《曹望憘》的横幅,当时因没有标题,不能取回。因为又过了二年,情形如何,待稍有时间,二王回系去研究一下。现在天冷,那仓库无法进去……四、五楼住家搬走,设法把你的存件包扎订箱。……明春将有人再到上海,作为行李托运,也不困难。” 当时历史系文物室在文史楼五楼。我1984年留任游先生助手时,见到教学楼中仍有住家。
困境中,游先生已年近古稀,且 “家累之重,老病难于移动”,还在为老友奔忙,可知其交情甚笃。
四
信中言及家事,更见柔情。1972年11月17日信,游先生说: “太夫人寿考,虽有疾恙,尊兄扶持,精神宽慰,望足下极色养之情。寿恨颇能负薪,先荷弃养,终生为恨。”
苏先生回乡后,曾致信杨克炎先生说: “我南归逾岁,苦乏善状。老母八五高龄,未便远离,只得暂守家园。家眷仍留北京大儿处,小女在黑龙江嫩江兵团。”
可知,此时苏先生母亲已八五高龄,苏先生侍母家园。游先生信之结尾,特书 “并请侍安”,足见游先生心中,甚重侍母之事。
游先生20岁时,父亲去世,30岁时,母亲去世。念亲之情,毕生萦怀。1934年 《灯塔》创刊号载游先生 《深宵片段》,文章写道: “我家是百年老屋,特别是深宵,一望就怕,但自从父亲死后,却爱深宵。看我的老屋,常常想,也许父亲会回来,和生前一样和我说话。什么一响动,轻轻叫 ‘爸爸回来啦!’开了门,跑到廊前,看月移参横的天空,独自徘徊低泣,父亲永远不回来了!”晚年,游先生又在自传稿中回忆: “父亲死亡,可以说囊无一文。后来听妈妈述说: ‘你不要想孩子了,我老两口牛衣对泣了!’”两位六旬老人的人子深情,使人感动。
信中更有对晚辈的关爱。当时,苏先生女儿在嫩江兵团劳动,1972年11月17日信中,游先生告诉苏先生: “闻今、明年大量招生,以兵团、农场为对象,令爱可以在当地投考……闻外县投考青年入学甚宽,各县青年点多已考入中等专业及师专等……可以告小妹留意。”游先生的侄女在北安长水河农场,游先生 “正以其前途,心情不安”。后来,苏先生回到平阳后,女儿也回乡。1974年12月7日信,游先生问: “小妹回浙后,近工作如何?美术有父兄提携,定有贡献。” 1993年12月24日信,游先生又问: “高斋诸彦,男女均长,孙辈在沪者已闻艺术之高。两女及婿均在沪否? 至念,望示知一二。”自家孙辈状况,游先生也言之颇详,1993年12月24日信说: “有外孙三人,长女留在历史系,原为美教系毕业,从无定学,迥不及其书。近去广州开炎黄书法妇女组之会,被聘为理事,年已廿四。一男孙喜游。又一女亦二十矣,高中今年毕业。”
信中充满对老友身心康健的牵挂与叮咛。1972年11月17日信: “同辈中,以尊况最佳,子孙成行,体且健康,何意染肝肿!寿过温州时,浙中药物丰富,望早采药治疗。” 1974年12月7日信: “太夫人去世后,最好恢复工作,或上海、北京、辽宁儿女处每年轮赴一地,殊堪颐若。” “温州繁华,杭州文化中心,春秋佳日,多往盘桓。” “书不尽言,言亦不尽意。望珍重贵体。”1993年12月24日信: “高斋多友,甚不寂寞。” 万语千言,不能尽述。
信中每诉期盼重逢之情。1972年11月17日信: “前闻尊兄能来,文物计划已成,待文斾北上,共展旧物,今后将未易实现,兴叹如何!如何!” “寿新年回南,七月来哈……北来经过温州、上海,车曾在平阳车站少停,以船票有期,未及一观。寿拟来年再一南归,倘尊兄仍在平阳,将专程一往。两省毗连而分水,县相连。往返两日,终当一晤。” 然而,此次苏先生没能来,来年游先生未南归。两位先生相见时难。
五
信中多涉一时宿儒,足存掌故。1972年11月17日信: “志岳兄养病在家,近始开支八成工资,时仍往晤谈,唯是不到系,谅有情绪。张孟闻从上海新婚,近始回院。自云,七十老翁,旦暮入地。落实政策,居住之室待大楼盖成,恐终不及待也。”
1974年12月7日信: “张志岳长病无起色,在北京医两年,回哈市,唯近来仍能外出。曹汉奇、孙、戚均多病。唯王大安较健康,外出征求 《邓析子》意见,近送给寿帖数种。”
1993年12月24日信: “‘八怪’中,此间留二人,一为戚老,尚健……张志岳、王伯英、周齐均作古人。寄上《黄寿祺纪念册》,福建送四册,一与吴中匡,一寄与左右。”
张志岳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曾师从闻一多、朱自清,诗词专家。1982年,张志岳先生南行金陵,游先生特致信吴白匋等先生,为张先生安排行程。1988年,张志岳先生从教五十年,游先生撰联书贺:龙腾化雨沐桃李逢五纪,杏坛论诗友松梅踰卅年。余读大学时,有幸聆听张志岳先生讲座。张孟闻先生是著名生物学家,曾留学巴黎大学,受竺可桢邀请到浙大任教,又执教于复旦大学。1963年,调入哈尔滨师范学院,1976年回上海,后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曹汉奇先生毕业于南开大学,是张伯苓先生门生,是端木蕻良的胞兄。1958年,调入哈尔滨师范学院历史系,主讲中国古代史。王大安先生毕业于东北大学,精版本之学,长草书,沈延毅先生誉之为龙江草书第一。游先生曾临米芾帖数种,并以小楷录 《伐绿萼梅赋》赠王先生。1985年,王先生为历史系所印游先生书法集题词: “游老书名重北疆,缩微一卷放光芒。”王伯英先生是古代文学专家,执教于哈尔滨师范学院中文系。戚佑烈先生曾留学瑞士、法国,归国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等高校,是著名的世界史专家。周齐先生毕业于中央大学,亦师从胡小石先生,擅诗工书。尝谓,游老书得胡先生之涩,吾书得胡先生书之润。1974年,游先生曾将所藏胡小石先生临书题赠周先生。1985年,周先生赋诗祝贺游先生八十诞辰,诗曰:“鸿迹祗今传海外,八秩迎来桃李春。守拙虔虔觑至巧,大刀斫阵卫夫人。”黄寿祺先生是游先生的同乡,著名《易》学专家。1992年,游先生曾为黄寿祺先生纪念集题诗,赞曰: “故里之英俊, 《易》学谁足承。”吴中匡先生毕业于光华大学,师从钱基博先生,与钱钟书先生交往甚密,是 《史记》研究专家。吴先生曾作诗赞颂游先生书法 “如对钟鼎”。1985年,哈尔滨师范大学举办首届教师节暨游寿先生八十诞辰、从事教育事业和书法艺术六十周年庆祝活动,吴先生集联: “梅花堪比雪,乔木不知秋。”命余书之。吴先生曾为我班讲授 《史记》,讲到激昂处,不禁拍案。吴先生上课,时持一军绿茶缸,讲中或呷。余每欲为续水,先生均止之。余疑惑,问于其他老师,方知缸中是酒。
信中所言 “八怪”,有特定含义。1962年,学校召开知识分子座谈会,苏渊雷、游寿、戚佑烈、曹汉奇、周齐、张聿飞、孙昌荫、孙占文八位先生出席。其中,游先生是女性,张聿飞先生腿有疾,拄杖,苏先生于是戏称八人为 “八仙”。文革期间, “八仙”俱遭迫害,被污称为 “八大怪”。如今,这个词已褪去了当年的贬义,成为八位高才俊德的专称。
1974年12月7日信: “武大词女沈紫曼,由于六八外调替我接上线……故人成为新交,颇有远道和诗,近因病又终止。”
沈祖棻先生字子苾,号紫曼,笔名绛燕,著名词人。沈先生与游先生是金陵同窗,又尝共事于南京汇文女子中学,同居一室。游先生自传稿回忆: “我们这班有十多人,女同学中,沈祖棻是其中出类拔萃的。” “曽昭燏替沈祖棻找了金陵附中,可是沈君是苏州词女,才名为诸师所推,那天金陵中学校长先找她谈话,她穿着一件大红袍,发也烫了,又擦了胭脂口红,把这个教会校长吓退,不敢接收。一年之后,她由吴瞿庵老师介绍到戏剧学校任教,甚受欢迎。后来在武大是名教授。”沈祖棻先生另一位同窗尉素秋记述,当时中央大学几名女生结成词社,每人选一词牌为笔名。沈祖棻是苏州美人,明眸皓齿,服饰入时。当时在校女同学很少使用口红化妆,祖棻唇上胭脂,显示她的特色。沈祖棻的笔名是 “点绛唇”。
动荡年代,沈先生与游先生音讯久绝,恢复联系之后,前后唱和述怀近五十首。游先生寄沈先生诗: “冬初,小恙高烧,梦子苾来访不遇,唯见案上留诗。余出门追之,倦极而醒,乃一梦也。成此诗,数月寄与。又见冰花满窗棂,数尽飞鸿入北溟。唯有故人深入梦,留诗案上意叮咛。”沈先生作 《得介眉塞外书,奉寄》十首,叹道: “断无消息廿年余,绝徼终传一纸书。” “欲说江南当日事,老来残魄不禁销。” “四十年间浑一梦,寻思旧事却分明。” “关山相望隔千里,惆怅今生不可逢。” 沈先生作 《岁暮怀人》四十二首,忆同窗故交,写游先生: “八闽才调最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牢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游先生作 《答沈紫曼岁暮怀人》十一首,其一云: “柳边霜露误浮名,糊口伛偻莫相惊。齿爪虽存心已冷,谁将姓字入长城。”
知己天涯若比邻!旧文重读,心潮难平。沈先生致游先生诗句 “知己比邻兴不孤” “远书重读更沉吟”,可引为本文作结。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