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勇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陈廷焯把握碧山词路径及其再评估
张兆勇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淮北235000)
摘要:《白雨斋词话》是后期常州派评论家陈廷焯的力作,据史料,此作几乎耗尽其毕生精力。在此作中陈氏倡导“沉郁”境界,取道“本原”思路为世人所尽知,他的这个理论最主要是通过阐释王碧山词建立的。由于陈氏聚焦于宋末历史,还原于中华文化大背景,推出“忠厚”概念,玩味了内容与形式中的性情运作,遂使一部词话成为理论筹建与词人品读交相呼应的典范。陈廷焯理论亦有可訾言处,在于他终于没摆脱清儒的那种高悬宋代道学的偏激,因此不能正视道学渗入词人词作的审美进程显得失真。所以如果说陈氏以评王碧山建立了自己的理论,那么显然这是尴尬的双赢。
关键词:侦破;切入;忠厚;尴尬
王碧山作为周济《宋四家词选》①的四大领首之一,向来是清代学人关注的热点和学人争锋斗趣的平台之一。
进入20世纪,学人对之关切亦多。学人虽持有很多观点,但都不能不在乎陈廷焯对之的近于恣肆的赞语。然学人虽留意陈廷焯对之评论,却很少正面去联系宋学暨清儒及于宋儒的态度来评论关于此的诸多问题,比如陈廷焯作为一个常州派词评家:①为什么这么认同他?②是以怎样断语认同他?③这样断语对于陈本人来说,究其实是什么心态?④对碧山词个案的评语和对词的总评论,其关系应怎样摆正?⑤假如去消极解构陈氏之评,还应在乎什么?就这些问题,本文拟就评估逻辑如下。
一、怎样才是侦破王碧山的合适角度
要把握王碧山的价值意义特征,有必要把握宋词的迁变脉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碧山放到一个更有效、活的背景氛围中来定位。不难发现,研究宋词的人喜欢研究迁变,喜欢历数各时段数个词人的迁变环节,他们各自对词史的引领及意义。在此之中,学人又均比较注意其中的两个代表人物,即兴起于苏轼元祐文化以后的大晟词人周美成与南宋狷介词人姜白石。
如果说,在此之前柳永以铺叙开拓慢词风格,东坡以文为词、以才学为词,是词从表达方法和表现空间的两次迈进,那么美成的意义在于看准了柳永、苏轼的铺陈表达优势,又将入词的内容精品化(比如从六朝小品、唐诗),让铺叙雅化。这两个方面也均被后来学人所肯定。
在笔者看来,若放到北宋文化进程来说,美成词在变化上应当的定位是:使结构精炼在苏轼与柳永之间;致理趣简洁为若有若无之中。而其结果则彻底超越了雅俗之争。不过,从宋词进程来说,不要以为这是一个好的结局。在笔者看来,这是一个模糊的视线,因为到了美成时代,社会愈加复杂,道学思想越来越清晰,审美视角与内容亦越来越明确。它的两个标志即江西诗派和文人词②的越来越呈清晰的轮廓。而美成则越来越含混。因此并不被学人看好。学人必须建立这种自觉认识,且从此思路看与美成相比的白石特点。
从史料上可知,南渡以后,白石以江西思维入词,也即将江西的理趣、格调、风格作派全面推进到词的创作,以至于江西手法、江西观念、江西境界全面推及自己笔下,词中情景随性情起灭而最终结成清空之境。在笔者看来,这无论对词作变革还是对性情的传递来说,均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境界③。也正因为如此,白石的影响力很快超越了美成。
如果说吕本中《江西诗社宗图》后江西观念已经潜入文坛成为背景,是一切南宋诗人为诗的公共特征。一切诗人性情表达应是它观念的新变异,审美是它的再观测。那么显然,白石以后,一切南宋关乎词的行为皆影印白石而发。白石是所有他们的公共为词心理背景。此即一方面白石的志趣在白石以后全存在,另一方面白石风格逐渐为背景,而新的特征也栩栩茬生。表现为:理向品味转化,情向意韵转化,景向境界转化。
除此之外,特别重要的还在于新异向明文转化,白石以后词人为词若说变化,这一点最值得加以说明。即这些词人不再仅去追求新异,兴致更在于表达自我准确精确。换言之,南宋后期,不是谁受白石影响,而是均有,但他们不再继续以追求新异为旨趣,而兴致则在于如何将旨趣存下来。这些人之中,受后人服膺的越来越聚焦为少数几位,而碧山以最精致最清晰占据了优势。从这个意义上,对宋末词人来说,白石与美成不是分道扬镳的两类,而是漫入漫化相互交融的两类。他们各以自己的长处致宋末词人受益。
对于这些,南宋词人史料可表述为:如果说南宋人传承着美成,那么显然白石是背景,是在这个意义上联带美成的。在宋末词人眼中,他们之间显然不是超越关系,而是致南宋诸家同时获益关系。在此,笔者想表达的意思是,如果说大晟乐府规范了词趣,规范了表达,规范了诗词文间的相隔相融,那么白石同时以新异与新意刷新了一次他的规范,也让词与江西诗人之诗在南宋背景上找准了对话的豁口。以至于以后很长时间再没有雅俗、尊体诗余的争议。这一点陈廷焯的思路亦很清楚:其云:“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于轩轾。顿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词宗,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1]29又云:“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所谓各有独至处。”[1]29
如果说到了南宋后期,由于王碧山、刘克庄等诗人和词人终于找准了自己的角色特征,并且分道定位越来越清晰,那么词人的如此成就虽然有赖于美成与白石的共同助力,但显然,也还在于碧山这一代人的创造努力。
二、陈廷焯的切入角度及定位评估
以上是笔者关于宋词进程的总结。那么对于这些,陈廷焯究竟知之如何?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只有知道这个问题,才能把握到陈批评的历史感。在笔者看来,陈廷焯对上面概述应有比较好的知识与理解储备,他对于王碧山的陈述应是以此理解为背景的。笔者此断语是想说陈所依托的批评视角可从以下几点把握:①潜意识之中以上述的储备为前提。②在潜意识之中以为,宋末虽各家有各家特点,但在总体上则形成为宋末特点。③潜意识以为王碧山的优势只是相对于宋末,而碧山以自己的精致和所有其他词人一起以各自特征在总体上回应着白石背景,让白石的旨趣随着历史向前推进一步。这一思路表现非常明显:
首先,陈廷焯在赞同碧山同时赞同了从飞卿以来的系列词家。当他把白石推为上上人物时,唐五代以来的词人是各以其特征进入他的批评视界的,试浏览一下陈廷焯的批评空间:其云:“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1]4“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1]5“后主词思路凄婉,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1]7“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1]8“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1]11“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1]12
其次,陈廷焯更真实的思路是把碧山放到与玉田、草窗、梦窗同一平台来考察,以此玩味他于此的特别之处,虽这个思路及方式并没有超过自张炎《词源》以来数个批评家。但在笔者看来,不同批评家间对南宋词人近似喧嚣的议论仅是各以所好而已。换言之,南宋词人的被批评均是批评家已经架构好了思路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一点,陈廷焯也是。而陈的特别之处在于:其一,倾心宣叙。其云:“词有碧山而词乃尊,否则以为诗之余事,游戏之为耳。必读碧山词乃知词所以补诗之缺,非诗之余也。”[1]147其二,常州派其他人论比兴止于骚雅,因而显其所倡比兴之单一,陈廷焯深入了一层,联袂学人的老杜之评,从而提升了比兴的价值涵容,同时显示着陈廷焯批评碧山的沉厚意。例如其云:“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然两人负质不同,所处时势又不同,少陵负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兴之际,故其为诗也悲以壮。碧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却值宋室败亡之后,故其为词也哀以思,推而至于《国风》、《离骚》则一也。”[1]46又云:“碧山望梅,寄慨往事,必有所指,后半‘如今眼穿故国’惓惓故国忠爱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诗读可也。”[1]47由上可知,在陈看来,王碧山由于有上面这种意识,显然已超出了骚雅的范畴,从而能于宋末独处。同时又因为碧山于词中已充实了性情的内涵,是最具沉郁品性的。
再次,陈廷焯往往联着内容说形式,联着形式说内容,联着人品说词格,联着其他词人说碧山,联着碧山说其他人。他并不回避宋末词人之所共有,从而推至王碧山之独有,以此显示出自己对碧山的情有独钟。从此可见出,他的评碧山思想是很阳光的。换言之,是深思之果,是有意决出的创意。例如他比较碧山与玉田云:“碧山、玉田多感时之时,本原相同,而用笔互异。碧山沉郁处多,超越处少,玉田反是终以沉郁为胜。”[1]51
的确,若将碧山之评定位到宋末,只要拾掇一下当时历史与世人心态会发现,一方面道学所培植的人生观更潜意化,一方面士人心态更凌乱。而碧山的价值在于很传神地利用词表达了此价值及所遭欺凌时的特征。虽其他词人实际上也是,但碧山的过人之处在于表达得更准确、更隐藏,更能激起人、以至于掀起读者对文化飘零的关怀。
陈廷焯对王碧山的理念与传达正好能一统归于关于这些方面的强调,陈廷焯这样做无疑更准确更聚焦且不令后人产生扛意。比如,陈廷焯指出碧山与别人均取法白石,但碧山的过人之处:“碧山词自是取法白石,风流飘洒,如春云秋月,令人爱不释手。”[2]114“碧山词与陈西麓仿佛,但陈以和雅胜,王以清丽胜,要皆师白石而得其正者。”[2]114“碧山词高者入白石之室,而与竹屋并驱中原。碧山学白石得其清者,他如西麓得白石之雅,竹山得白石俊快,梦窗、草窗得白石之神。”[2]114“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1]40“东坡、稼轩,同而不同也;白石、碧山不同而同者也。”[1]213上述这些经典评语无疑均是据此而立论的,所以经典。让后人对他与常州词派,他关于碧山与其他词人等问题的理解均有一个清晰思路。
三、从柔厚到忠厚
王碧山保留下来的六十余首词,许多被学人定性为咏物词。究其实,许多词亦行旅、亦叙事、亦咏物。或云,行旅叙事化,叙事咏物化,咏物情境化。反转之表达亦可,即咏物自叙事,叙事缘行旅。这与其说是所谓咏物题材开拓,还不如说是将身边事聚焦化、词化。从构思上,不难看到,他的词开始时所表行旅是被动的,但一旦词人抓住了象征物凝趣定神,就转成主动的叙事了,继而再聚焦、凝神、沉思于叙事亮处,即咏物了。这显然不是刻意的咏物,特点在于以我转物,在笔者看来,以周济、谭献提倡的“无厚入有间”来归纳碧山词的这种作法即很合适[3]1643。
首先,王碧山的词中物随感而起,因起而叠加搜求,因搜求而变化,从而亦使情感逶迤于其中。的确,他的词没有刻意的意识,只是传达激起的感觉。这就与刻意的寄托不一样,此亦可称无厚、柔厚④。特别是这种感觉是伴随着生命与情怀的。他的词对这些感觉也做了刻意勾勒与整理,此应是所谓“无厚入有间”。
为了做到这一点,王碧山往往将静物动化,动物静化,时间空间化,空间时间化。这样一来,他的眼前物往往又是时空意念上的物象,充斥时空灵性。所以虽经常自云咏物,但看上去却是一个丰富世界、活生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咏物,还不如说是特别角度聚焦与把握。
其次,王碧山的词趣还在于经常以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幻真幻灭来表达当下眼前的世界,描述铺陈此种关于世界的感觉,从而引领读者去追悼这个世界已失掉或将失掉的东西,体悟此氛围曾有的人情物态,从而丰富了“有间意”。比如其词《齐天乐·萤》云[2]40: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燐。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
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
本词即是以似真似幻写眼前景致,特别是凝神景致,反念曾有景象,空感情景错迁;一方面是“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大地是这样和谐;一方面是空叹“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世界更多是失掉的梦意。世界因心理在不同层面的拉动,从而能将此丰富的“有间”做细做深,以“无厚”出深意。
再次,王碧山词中所捕捉的世界与其说是客观存在的,还不如说是主观感觉的。也即是说他所表现的其实是一个主观世界,是一个需要催发的空间,是需要被激起的主观意志支撑的空间。而在我们看来,王碧山这样做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最终结局均凸现了它的追悔性、哀悼性。为什么会这样,在于王碧山以主观写出了它的反差性、变灭性。
笔者也曾关注过陈廷焯对纳兰性德词的批评。的确,纳兰词与碧山词可以从相反的审美意蕴来认读,而陈廷焯也的确是从相反的角度对他们评估定位的。陈廷焯首先认可纳兰以为“在国初亦推作手”“能从一个独特角度造端人生的极处,具有了人生探讨的使命意义”[4]35。但他同时又痛惜纳兰所谓“自然之眼”“并不符合越来越文人化所担当起的厚重的人生使命意识,故不能列入文人词之列,亦不能将其理顺于中华文化的根本。”[4]35
对照一下陈廷焯对纳兰的批评,显然王碧山与纳兰不同一类。
如果说“纳兰词的骚情古调是自然原发以显示的”[4]34,那么众所周知常州词派则更强调寄托,在陈廷焯看来,王碧山真正做到了这一点,这在于他不是将寄托纳于其中明处,而是在表现这些追悔时充满着寄托意。换言之,在他这里,这种寄托意不仅是一种涵容,它经常是由思维开放刻意所致,在此陈廷焯极赞这种涵容与圆活表达方式,并且推出了“忠厚”概念表达了他的这种感觉。其云:“深矣厚矣,而喻可专指,义可强附,亦不足以言兴。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缠绵,都归忠厚。”[1]158显然陈廷焯亦以“忠厚”将“柔厚”推进了一步。就此,陈廷焯特别指出:“读碧山词须息心静气,沉吟数过,其味乃出。心粗气浮者,必不许读。”[1]45“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1]40这种涵容,“性情和厚,学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诸忠厚,而运以顿挫之姿。”[1]40陈认为碧山的这个特征,甚或是可以随读者自我涵养而现。比如《绮罗香·红叶》[2]36:
玉杵余丹,金刀剩彩,重染吴江孤树。几点朱铅,几度怨啼秋暮。惊旧梦、绿鬓轻凋,诉新恨、绛唇微注。最堪怜,同拂新霜,绣蓉一镜晚妆妒。
千林摇落渐少,何事西风老色,争妍如许。二月残花,空误小车山路。重认取、流水荒沟,怕犹有、寄情芳语。但凄凉、秋苑斜阳,冷枝留醉舞。
又“对东风,空似垂杨,零乱千丝。”[2]71“极目长亭路杳,搅怀抱,听蒙茸、数声啼鸟。”[2]77“乱碧迷人,总是江南旧树。谩凝伫。”[2]“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2]74在陈看来,所有这些词之美均在于词的境界可以随经验而变现。
王碧山的忠厚词趣还在于随机凸现一些意象品格,但往往是将这些品格捣烂揉碎,逶迤在叙述的行程上、在感觉的心路上。例如寒梅的品格,在笔者看来,碧山与其说是要这些品格折服你,还不如说是要这些品格的凌乱、非其所是,震撼你,甚或让你情急。
的确,“趁”“叹”“且”“又”这些词意象更是作者要溢出的意思。词人不仅是在建构这些美,阐发它们的哲思,而且是在表现对此的凄婉、重整、企意。对于此,陈廷焯云:“词法莫密于清真,词理莫深于少游,词笔莫超过白石,词品莫高于碧山。至碧山乃一归雅正,后之为词者,首当服膺勿失。一切游词滥语,自无从犯其笔端。”[1]47
如果说,王碧山的词趣最终能以柔厚呈美,表现在碧山词对内容与形式关系的处理上。比如写红梅:“藓佩萧疏,茜裙零乱,山意霏霏。空惹别愁无数,照珊瑚海影,冷月枯枝。”[2]54写腊梅:“疏萼无香,柔条独秀。”“一点清魂,半枝空色,芳草斑斑。”[2]52其内容尽因形式的起止舒展、构思,因框架而有,以至形式成为有意味的形式,这就是说其形式乃其了了不泯心的直接呈现。从而与其说是形式,还不如说是他心灵的变相曲伸。那么,陈廷焯就此特别指出,正是因为碧山有忠厚的涵容,能导你左右逢源,什么样的企求,碧山会导你什么样的满足,其云:“碧山词观其全体,固自高绝,即于一字一句间求之,亦无不工雅;琼枝寸寸玉,旃檀片片香。吾于词见碧山矣。”[1]41又云:“看来碧山为词只是忠爱之忱,发于不容己,并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此所以为高。”[1]41
尤其关键在于,在陈廷焯看来,假如一个人纯真以大中华为背景来阐读整理自己的感情,那么其深悲的情怀何尝不同时又是美的意趣。此亦应是碧山之词具有的玄外之意趣,达到了忠厚之境的原因。而其价值则在于使碧山有常州派标榜的“言在此、意在彼”的审美效果,从而平添了其词的美意与魅力。例如王碧山有23首涉及梅花的词,细分起来,有直写梅花,有间接联系梅。其中直接写梅的,或以雅正意象写梅格,或以深厚意象写梅品;间接写梅的,或以春信意象写梅态,或以驿寄意象写梅情。
总之,在涉梅词上,王碧山是从不同层面、以不同心境同时创造一种美丽,把风格创造成极致,使形式与内容交相传承,共同营造梅的空间。而陈廷焯就是从中华文化大背景来加以肯定的。例如其评碧山《望梅·剪玉裁冰》云:(本词)“寄慨万端,必有所指。惓惓故国,忠爱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诗读可矣。”[1]47其云:“碧山咏梅最多,篇篇皆有寓意,出入‘风’‘骚’,高不可及。”[2]17
综上看来,毫无疑问,王碧山的风格是独特的。陈廷焯的批评亦表现出对其风格特别的介入与见识,对其特别性加以强调。而从陈廷焯对自白石以来南宋词的评论看,一方面,陈廷焯思路是整一的完整的,亦就是说他是把碧山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氛围中开展的;另一方面,他亦是通过批评碧山将其理论带到完整。
四、尴尬的双赢
陈廷焯的批评也不是说没有问题可訾,即在于,他明显抛空宋学,独以自己的本原说捆绑碧山,以至于有拔高不令人置信的负作用。这也是评估陈批评碧山必须在意的。尽管他的主观意饱含有浓郁的、积极意味的正能量情怀,但由于他孤悬了碧山的历史性,因而其批评往往被世人埋怨失真。
关注陈廷焯的学人经常将“沉郁”说视为陈氏的核心范畴,而事实上,“本原”说更是他思维的核心。陈氏认为词之本原在于屈骚,这既表现词深饮骚经中的比兴方式,其中的托意隐喻含蓄,更在于其沉郁的风格。在陈廷焯看来,这种发端于屈骚的沉郁传统即是词的特征,而碧山的意义正在于极完美地继承了这个思维特征及风格。若从这个观点上看王碧山词的特征及成就,的确很真切诱人,有吸引力。从而,陈评王碧山的“本原”说思路有它存在的理由,可与周济“词史感慨”说一起成为传承常州派的双璧。同时由于厚重的氛围,及表现倾情,也最终使陈廷焯眼中的碧山阐读,升华为一般意义,具一般审美性。这个结果我们或可称为尴尬的双赢。再重复一遍,此处结论说明:陈廷焯所建立的本原说虽说是常州派的理论成就,但从根本上说,应是阐释碧山词的结果。也不必讳言,由于陈的致命弱点,以至于陷碧山以抽象化,它虽说让碧山感人但终也使碧山有抽象的陷隔。
为了评估好这个结论,还有必要联系常州词派另一大家——周济。在笔者看来,陈与周济的区别在于周济批评观似乎很强调词有词史,很有历史意识,但由于他的感慨论显然又脱离了宋词自身的迁变史,所以还不如陈廷焯所持守的忠厚缠绵与沉郁更接近宋词的内质。只可惜陈廷焯对此是不自觉的,以至于他对碧山之评始终停留在抽象的维度。
换言之,如果说王碧山的忠厚沉郁特征及成就很诱人、有吸引力,陈廷焯的“本原说”应该说是一个极合适的评估角度,完全可以说他以评估碧山为平台所建立的“本原说”可与周济的“感慨说”一起成为展开传承常州词的理论双璧。虽然它们均有致命的缺漏,即脱离了宋学及历史而显抽象化,但是与介存斋相比[5],陈廷焯以其真诚、以其厚重的使命意识笼起的理论氛围,也终于使其所专注的碧山的阐读升华为一般意义,对《白雨斋词话》来说此有着理论的支撑作用,无疑这两方面均是他评王碧山的价值看点之所在。
参考文献:
①《宋四家词选》指周济以周、辛、王、吴为冠,归类宋代词人词作的词选集,从中隐含着自己关于宋词的见解。见《清人选评词集三种》(齐鲁书社1988年版,第205页)。
②此处可参阅拙作《苏轼和陶诗与北宋文人词》(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页-204页,第221-241页)。在笔者看来,北宋后期文人词与江西诗派是相互呼应的两个审美平台。
③此处可参阅《白石道人诗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3-24页),该书中白石重宣了他江西诗人的意趣。
④“柔厚”“无厚”见谭献《复堂词话》两段议论,其云:“名句千古不能有二,所谓柔厚在此。”(《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99页。)又其云:“所谓以无厚入有间,断字残字皆不轻下。”(第3991页)
[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王沂孙.王沂孙词集[M].吴则虞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张兆勇.中华文化氛围关照下的纳兰词试析[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4(6).
[5]张兆勇.试论介存斋的词史思维和词史贫乏症[J].池州学院学报,2015(5).
[责任编辑:杨勇]
中图分类号:I 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219(2016)02-0034-05
作者简介:张兆勇,男,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收稿日期:2015-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