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松
魏晋时代非 “尚韵”发微
——对索靖 《草书势》之 “势”的思考
■李松
“银钩虿尾”是索靖对于自己书法字势的评价,其传世书论 《草书势》在 《书苑菁华》中虽然名为 《索靖叙草书势》,《墨池篇》作 《书势》,而在 《晋书·索靖传》之中,却名为 《草书状》。在其书论中,从逻辑理念观之,“状”的叙述更为明显。这样,就出现了 “势”与 “状”的不同。
“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1]
概言之意,为描述草书之状,或者称之为形状更加合适。索靖将草书形容为银钩、惊鸾,与同时代上下许多书法理论遥相呼应。卫恒 《四体书势》中关于古文字势、隶书赞云:
“撅用既弘,体象有度,焕若星辰,郁若云布。”[2]相比之下,卫恒显得更加具体而微。但是,二者之间的共性还是较为突出:首先,跟中国古代书法理论一样,都是相关性联想,既体现出对象的可感知,又有生动想象;其次,逻辑性不强,且不需要论证,值得一提的是:其对于变化感叙述清晰,这却是现代书法理论所欠缺的。因为即使是现代西方许多经典艺术理论,都在注重逻辑推理同时,不可避免的陷入变化的前后牵挂,绝少感性的通感式比况。从这个角度上说,中国古代书法理论,反而更有理解上的先入为主和可感性。
也是因为这样,许多人认为中国书法理论,特别是古代书论往往是只言片语的感悟式述说。但是,这一样难以掩盖古代书论的伟大和精深!纵观中国古代书法理论史,自赵壹 《非草书》,到康有为 《广艺舟双楫》都是如此。
《草书势》始曰:
“圣皇御世,随时之宜,仓颉既生,书契是为。蝌斗鸟篆,类物象形,睿哲变通,意巧滋生。损之隶草,以崇简易,百官毕修,事业并丽。”[3]
开篇即以造字法为例,仓颉造字,无论蝌斗还是鸟篆都画成其形,这形之中含有 “意”与 “巧”。“意”其实暗含意味深长,与宋代 “尚意”书风相合;亦或是宋代 “尚意”书风的最早论述,只是在早期书法思考中,理论性总结不够完备。只是说,当时更加质朴,并未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反之,而 “巧”——无论技巧——艺术思想之巧思——直到现当代为止,一直是书法艺术追求的目标。但是,尽管书法技法随着时代变迁愈加复杂和巧妙,书写汉字字形却变得简化,也就是崇简。无论是汉字发展史还是书法发展史,都是如此。这不能不是心灵的力量:
“人类有心之作用,能选择发动情而统御之,这种心之作用叫做 ‘虑’,能运用心之作用的力量叫做‘能’”[4]
所以,索靖——“势”——之理论从更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 “状”更加合理。
“盖草书之为状也、、、、、、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4]
有趣的是:这里既有动态之势,又有静态之状。动静交叉,宛若书法创作,形成理论叙述与作品创作相互交织。只是二者中前为书法作品,后者为理论见解。那么,这种两相交织在古代书家看来,似乎并不是不同。我们也更有理由相信:书法作品只有一件,其余皆为刻石或他者临摹;而理论除了一件亲笔书写作品外,还有别人传抄过去的理论文字。当然,到底是 “势”重要,还是 “状”更加重要?却成为后代书家思考的命题。“银钩”与 “惊鸾”在舒翼与若举中又体现出 “未发”、“复安”,显然索靖更体会出动静结合之美。接着依此类比,将虫蛇与虯蟉比附为婀娜、桓桓;再推为 “逸游盼向”、“乍正乍邪”,让读者头脑中出现极其丰富多姿的画面。无疑,这是 “状”之描摹。紧接着 “势”出现:“骐骥暴怒逼其辔,海水窊隆扬其波。”超凡想象力可见一斑。
由此上溯,汉代艺术总体却是以 “尚势”为主。无论是汉赋、诗歌、舞蹈、音乐,都几乎一致以气势雄浑、宏阔博大为主要特色。在书法方面亦是如此。只不过,由于时代原因,汉代书法以篆隶且主要是以隶书为重。国力强盛导致文学艺术以阳刚之美为尚,隶书是汉代的主要书体,许多汉代隶书代表作如 《曹全碑》《礼器碑》《华山碑》《张迁碑》都早已经成为后代学习传统书法之经典。
“隶体的书写进一步激活了书家的感情机制,不同性情的驱动不仅产生了丰富多样的书体,而且强化了书家对运笔结体的 “势”的关注,把书法作为一种审美形式,着重表述它的审美效果。”[6]
但是,索靖毕竟是西晋时代,与两汉的审美观已经不同。
可以肯定的是:东汉崔瑗 《草书势》是迄今所证明的最早的书法理论,其对于 “势”之论述在古典书法美学思想中最值得关注。而且,论述与其时代风尚暗合。华人德先生对 “势”的定义为:
章草书不同于后世的今草,尤其是大草的连绵飞舞,其最大的特征,也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持引不发,似断还连,静中寓动,蓄而后泄,这就是草书的 “势”。[7]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后来者索靖 《草书势》与前者崔瑗 《草书势》是否为深化,或者是对于前者的补充。这个问题在书法理论史上有着先例:如姜夔 《续书谱》就是对前者孙过庭 《书谱》的补充与创新。除却这些,还有值得关注的是书写最多的 《论书》,仅仅下面例表中就有七部,还没有包括另一些题目略微不同,而意义相近的篇目。比如陶弘景 《论书启》,吾衍 《论篆书》,翁振翼 《论书近言》等等。“势”在历代书论中却逐渐出现弱化现象,
索靖本身亦是草书家,刘涛先生将其理论名为 《草书状》,论述为:
他用赋体写过一篇 《草书状》,极力赞美草书,其中文句也触及技法原理。反映了索靖的草书理念,同样包含着书家的书法经验。[8]
问题是对于 “势”的真正理解,在魏晋时代并没有得到垂范。虽说许多书家认为论述篇章之中,皆言为 “势”,而未及 “书法”。如果说,中国古代书法一开始并没有叫做 “法”,那么我们有理由找到个相关称呼。于是,最先进入视野的应该可能就是 “势”。这个问题早已经引起了注意,但这似乎带来了疑点。在篆书、隶书之前的古文字时期,虽然书写工具不是毛笔,还是有草书的形式出现。例如草篆、草隶等非正式书写形式。不过因为不够正式和存在于鼎、玉器、石头、摩崖等物质之上,给后世带来寻找和研究的困难。
唐耕馀先生 《<笔阵图>蜉化阶段及其内容》曾指出:
古人未讲 “书法”以前,先有 “书势”。卫恒、索靖虽讲书势而不言法。书势者,书论之起点,亦为形成字体之初步,更为用笔原始之动机。[9]
势经万古而长存,何论于时代。造语之先后,而势之位说,远在汉则无可疑,此则论书之最古也。[10]书家作书,无不有势,无势即不纯。[11]
事实上,这个结论无论正确与否,都值得一读。当然,把 “势”作为书法之前的一种概念虽说无法定论,但是直到现在都无法证明其有失。那么,值得思考的是:先秦两汉在书法艺术理论产生同时,书家或者是书写者到底用什么概念作为最初的定义。这时,书法即使最初称之为书势,在这之前,应该还有一个或者多个命题。只是说,在有限的书法出土和传世书论中,还有许多值得后代书家考证之处。当然,如果以 《非草书》作为书法理论的开篇作,那么这个说法就可以成立。
如果将中国历史再往前推1000多年,中国古代文明一样有着文字,那时的书法理论应该存在,而且并不是以书法之 “法”或者书法之 “势”存在。因此,即使康有为也曾经提出 “古人书论以势为先”,依然绝非的论!
吊诡的是:晋 “尚韵”之论断一出,几乎让所有人只注意到 “二王”书风中的 “韵”之美。尚法、尚意、尚态似乎只是当时的副产品,他们置于后世的唐、宋、明清时代。 “势”——这个出现更早的书法现象却似乎消失,或者说是被人客观遗忘。事实上,从书写形制和表现材质视角分析:这类把玩在手的书写形式 “手卷”“尺牍”“手札”似乎后来居上,成为后来书家研究魏晋时代书法的主流。但是,不应该忽视魏晋时代一样有着大幅作品,包括题署、对联、榜书等等,甚至题壁书法。[12]可悲的是后者随着岁月与历史变迁而消失殆尽,成为可以想象却没有实物存在的书法形式。
而远距离观看和欣赏的书法作品遭到忽视,其实带来了书法理论研究之不全!
我们又在读 《草书势》后面部分:
“举而察之,又似乎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枝条顺气,转相……体磊落而壮丽,姿光润以璀璨。”[13]
索靖在这里还是继承以往书法理论的写作方式,采用排比的骈文文学形式,仅仅是文字就形成一种 “势”的意味。但是,在这种 “状”的叙述之中,出现二者也就是 “势”与 “状”的混合。在借助于 “玄学”“文学”背景下,书学理论并未实现超越。这就带来 “韵”与 “势” “状”的某种契合,遗憾的是这种契合我们并没有注意到。当然,联系历史过程,盛极而衰的两汉时代,到了战乱频繁的末期以及朝代更替的魏晋时代,书法审美变化与时代变化惊人相似。因此,由 “势” “状”直接到 “韵”就可以理解。
最后一句为:
“命杜度运其指,使伯英回其腕,著绝势于纨素,垂百世之殊观。”[14]
显然,其文并不完整。由于时代久远,出现流传的偏差和一些缺憾,在书法理论史上其实也是正常现象。但是,以此类比,也可以看到 《草书势》阐释的 “非尚韵”倾向明显,又再观索靖代表作品 《月仪帖》《出师颂》《七月帖》等等,章草书法的古法浓厚、典雅、气息神秘。
魏晋书法作为对于两汉书法的发展,在隶书继承中实现超越。毋庸置疑,无论是禁碑还是书写隶书活动减少,都带来新的变化。显然,索靖 《草书势》与前人眼中之 “势”不同,开启后来者 “韵”之审美追求。不过索靖书法作品章草意味与今草大不一样,对于今草的启发也值得研究。出现 《草书状》的名称也可以理解,而且在文字中,其排比、骈文形式与前代并没有本质差别。甚至可以说,这种文体形式在漫长历史中影响深远。
当然,我们对于两汉书法既不能以 “尚势”作为定论,也不排除魏晋时代除去 “尚韵”之外, “势”作为书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依然存在。那么,在现当代书法看来,展厅书法占据主流,书法主流或者说以 “尚势”作为重要命题,以期对于以往 “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清尚朴”之后,对于现当代及其以后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提出 “尚势”,再次呐喊草书时代来临。
无疑,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命题,也值得期待!
注释:
[1]索靖 《草书势》,选自 《历代书法论文选》,黄简,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2012年版,19页。
[2]卫恒 《四体书势》,选自 《历代书法论文选》,黄简,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2012年版,15页。
[3]索靖 《草书势》,选自 《历代书法论文选》,黄简,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2012年版,19页。
[4][日]赤忠等,《中国古代文化史》,东京都:研文社,1988年版,89页。
[5]索靖 《草书势》,选自 《历代书法论文选》,黄简,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2012年版,19—20页。
[6]陈方既、雷志雄 《书法美学思想史》,河南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 ,88页
[7]华人德 《中国书法史·两汉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199页
[8]刘涛 《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313页
[9]《书法丛刊》,2000年第四期。“蜉”当作 “孵”
[10]同上
[11]同上
[12]侯开嘉 《中国书法史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77—90页
[13]索靖 《草书势》,选自 《历代书法论文选》,黄简,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2012年版,20页
[14]同上
作者单位:河北美术学院书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