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学
(恩施自治州博物馆,湖北 恩施 445000)
□西南民族文化研究
从虎钮錞于和铜鼓看西南民族地区青铜文化的交流
朱世学
(恩施自治州博物馆,湖北恩施445000)
虎钮錞于和铜鼓,分别作为古代巴族和西南少数民族青铜文化的代表,从分布地域、源流、类型以及纹饰特征看,二者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两种青铜乐器,应该是西南民族地区青铜文化联系与交流的表征。
虎钮錞于;铜鼓;西南民族地区;青铜文化
在巴族的青铜文明中,虎钮錞于无疑是巴文化的象征,而与虎钮錞于配合使用的铜鼓,同样是我国古代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一大创造。从文献记载与考古发掘的情况看,虎钮錞于与铜鼓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两种青铜乐器,应该是西南民族地区青铜文化联系与交流的表征。
虎钮錞于作为巴式青铜乐器,其发现地主要分布在鄂、湘、渝、黔毗邻的巴族生活地区。据不完全统计[1],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巴族生活地区出土錞于且见于资料报道的约84处,共出土錞于123件。其中有虎钮錞于114件、环钮錞于6件、桥钮錞于1件、马钮錞于1件,另有1件錞于因钮残而型式不明。
从出土方式看,巴族生活地区錞于窖藏出土地点共79处,出土錞于117件,占出土錞于总数的94%。其中有虎钮錞于109件、环钮錞于5件、桥钮錞于1件、马钮錞于1件,另有1件錞于因残破而钮式不明。墓葬出土地点6处,出土錞于7件,约占出土錞于总数的6%。其中有虎钮錞于6件、环钮錞于1件。说明巴族生活地区的錞于绝大多数出自窖藏,极少数出自战国或西汉墓中。
从出土数量看,窖藏和墓葬中单件出土錞于的地点多达63处,占錞于出土地点总数的74%,说明巴族生活地区的錞于多单件出土,多件同出的现象比较少。多件出土錞于的现象均见于窖藏,其中一次窖藏出土2件虎钮錞于的有5处,分别出自湖南省吉首市河溪镇、吉首市漆树湾、凤凰县黄合乡、石门县罗坪乡、石门县金盆村;一次窖藏出土4件虎钮錞于的有4处,分别出自湖北省秭归县下马台、湖南省吉首市万溶江、永顺县卡必枯、永顺县连洞乡。目前窖藏出土錞于发现最多的是湖南省石门县新安镇安乐村熊家岗,一次出土虎钮錞于15件,是巴族生活地区一次发现虎钮錞于最多的窖藏;其次是贵州省松桃县,一次出土虎钮錞于5件。
从形制特征看,无论是虎钮、环钮、桥钮、马钮,其形制大体相似,总体特征为椭圆直筒形,隆肩,顶部饰椭圆形平盘,盘口外侈,盘中铸虎钮、环钮、桥钮或马钮。其中以虎钮錞于占绝大多数,在出土的124件錞于中,有虎钮錞于115件,约占出土錞于总数的93%;环钮、马钮和桥钮,这3种錞于加起来也不到总数的7%,说明虎钮錞于是巴人青铜文化中最具特征性的器物之一。
铜鼓作为古代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广泛使用的青铜乐器,在我国的分布地区相当广阔,南北东西纵横数千里。其中,铜鼓分布较为密集,文献记载较多的主要有以下地区[2]。
其一是两广地区的苍梧、南宁和海南岛这一三角地带。这一地区几乎各县市均有铜鼓出土,且铜鼓的造型及纹饰也极为精美。目前仅广西博物馆收藏的铜鼓就达300多面,其中有我国目前最大的一面铜鼓,面径166cm、高69cm,重350kg。因此,这一地区应是铜鼓铸造的中心之一。1954-1955年,广西博物馆在贵县一座东汉早期墓葬中,发掘出土了一面铜鼓,为两广地区传世铜鼓的标型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年代可靠的标尺。
其二是贵州省的贵阳、清镇和平坝一带。这里汉初属且兰,汉武帝以后属牂牁郡。这一地区不仅出土了较多的铜鼓,而且直到明清以来,苗族人民还在使用铜鼓。《三合县志略》卷41明确地记载当地苗族 “好吹芦笙、打铜鼓为乐。”1902年,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在贵阳附近就收集了一面仲家 (布依族)铜鼓,并带回了日本[3]。另据 《遵义府志》卷11记载:“嘉庆十九年 (1814年),遵义县永安庄土人掘得(铜鼓),置永安寺,典史陈丙移置桃源山晚香阁中。”《贵阳府志》卷88亦载:“土人或掘地得鼓,即以为诸葛所遗,富者不吝价争购。”据不完全统计,仅贵州三都水族自治县现存铜鼓就有300多面[4]。这些铜鼓除苗族、布依族外,绝大多数为水族所藏。
其三是云南晋宁一带。这里在秦汉时期是滇人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出土铜鼓最多的是晋宁石寨山的古墓群,在1955-1957年的两次发掘中,共出土了17面铜鼓和十几种铜鼓形贮币器[5]。另据统计,云南省博物馆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先后在云南广南、大理、祥云、景洪、澜沧等地就征集铜鼓80余面。
其四是渝东一带。在古代巴族活动地区也有数量较多的铜鼓发现。据东晋常璩 《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巴国鼎盛时期的疆域是 “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所谓 “僰道”,即今四川宜宾,汉代属犍为郡,不仅发现了历史上较多的僰人悬棺,而且出土了数量较多的铜鼓。直到明代,兴文县仍然收藏了数量较多的铜鼓。如 《明史·刘显传》载:“克寨六十余……拓地四百里,得诸葛铜鼓九十三。”这是我国古代史籍中有关铜鼓数量最多的一次记载。当时的都掌蛮统治者阿大曾如此描述说:“鼓有剥蚀而声响者为上上鼓,易牛千头,次者七八百头。藏至二三面者,即得僭号为王。”其说法虽有夸张,但那时有了铜鼓便可 “僭号为王”却是事实。另据 《叙州府志》记载:宜宾县、长宁县、筠连县等地均曾掘获过铜鼓。
除渝东地区之外,在巴人分布的湘西地区也有使用铜鼓的记载。据 《宋史·蛮夷传》载:“乾德四年(966年),南州进铜鼓内附,下溪州刺史田思迁以铜鼓、虎皮、麝脐来贡。”下溪州,辖今永顺县境西南及古丈全境,即历史上永顺土司所在地。另据学者考证,湖南慈利也有铜鼓出土[6]。此外,据 《湖广通志》记载,湖南还有以铜鼓为地名者,如新宁有铜鼓桥、靖县有铜鼓滩、武岗有铜鼓岩等。
鄂西地区也有铜鼓出土。如20世纪50年代中期,湖北省枝江县江口镇出土一面唐宋时期的铜鼓[7],鼓身饰圆钉纹、卷云纹,足部饰回字纹、倒山纹。鼓面正中饰十二芒光体,间饰三角形人头纹。上腹部有4耳,器身为4范合铸,鼓面系铸后焊接。鼓面直径50cm、高26.4cm、底径48.8cm,重18.25kg。无独有偶,1985年9月,该市潘家湾乡熊渡村四组出土虎钮錞于1件,亦收藏于该馆。此外,1977年6月,湖北崇阳县白霓公社新堰四队汪家嘴出土一面铜鼓[8],鼓身如切去两头的橄榄,通高75.5cm、上宽49cm、下宽39cm,重42.5kg。两侧饰云雷纹和乳钉纹。鼓面为椭圆形,素面,竖径39.5cm、横径38cm,边缘饰三周乳钉纹。鼓身上部正中有一类似器物盖纽之物,鼓身下部正中有座相托,纹饰风格均与鼓身同。
由此可见,铜鼓的分布区域尽管以两广和云南最多,但在巴人分布的鄂西、湘西、贵州及渝东一带也有发现。同样,虎钮錞于的分布区域尽管以鄂、湘、渝、黔毗邻的巴族生活地区为多,但在两广及云南等地也有发现,如20世纪70年代,广东省连平县忠信公社[9]出土虎钮錞于1件。錞面作长方形盘状,据说原有一虎钮,现仅存残洞,肩饰雷纹,面饰菱形雷纹图案,脚有阴刻夔纹,下作雷纹,腹部有一图案。这是我国古代虎钮錞于分布的最南界。又如1957年,广西柳州市博物馆收藏虎钮錞于1件[10],系前柳州市人民银行副行长陆达昌生前捐献文物之一,出土地点不详。该錞于为椭圆形盘首,肩部隆起,腹部向下收缩作椭圆柱形,钮作猛虎形,虎身饰雷纹,平盘右侧有近似环形、鱼形、船形的纹样。通高54cm,重14.5kg。
据考证,錞于和铜鼓是古代配合使用的军乐器。据 《周礼·地官·鼓人》记载:“以金錞和鼓。”郑玄注:“錞,錞于也,圆如碓头,大上小下,乐作鸣之,与鼓相和。”《国语·吴语》云:“王乃秉桴,亲就鸣钟鼓、丁宁、錞于振铎,勇怯尽应,三军皆哗,扣以振旅,其声动天地。”说明錞于和铜鼓等同为军阵乐器。在云南晋宁石寨山[11]出土的青铜贮币器盖上更是发现了铜鼓与錞于的合奏图像。铜鼓和錞于同挂在一横木上,一男子左、右手各持一锤,左手击鼓,右手击錞于。这种铜鼓与錞于合奏图像,正是文献中记载的与鼓相和的情形。虎钮錞于和铜鼓除具有相同的使用功能外,还具有相同的祭祀功能,常用于诅盟、祭祀等重大礼仪活动。古代西南民族有 “诅盟”“要盟”之习俗。《华阳国志·南中志》云:“南夷习俗,征巫鬼,好诅盟,投石结草,官常以盟诅要之。”晋宁石寨山青铜贮币器上的錞于和铜鼓演奏图像,描绘的即是 “诅盟”仪式的场面。滇人是西南夷中的一个主要民族,与巴人风俗有许多共同之处,在民族交往中文化互渗,可见錞于和铜鼓曾经是西南民族用于 “诅盟”等重大仪式的演奏乐器中的一种。因祭祀山川神灵的祭器不能带回家,只能就地掩埋,所以目前考古发现的虎钮錞于和铜鼓多窖藏出土于河边、山坡或树下。由此可见,从虎钮錞于和铜鼓的分布与使用功能就可以看出巴人与西南少数民族青铜文化的交流与联系。
(一)对虎钮錞于和铜鼓源流的讨论
关于錞于的源流,学术界以前存在较多的争议,有东夷说、越族说、苗蛮说、楚族说等。从考古发现的材料看,最早的錞于出土于山东沂水刘家店子的春秋中期墓[12]。春秋晚期的錞于实物在安徽宿县卢古城子[13]、寿县蔡侯墓[14]及江苏丹徒王家山[15]等地都有出土。有学者将山东沂水刘家店子錞于与安徽宿县卢古城子錞于进行对比研究后认为,前者有钮无盘,形制较为原始,后者有盘无钮 (以方穿代钮),形制则较为进步[16]。也就是说,有盘錞于是对无盘錞于的一种改进。
另据考证,春秋时期山东境内有方国名淳于,故城在今山东安丘县。战国时期齐国有淳于髡,以淳于为姓。在秦始皇 “焚书坑儒”事件中,带头闹事并招致杀身之祸的就叫淳于越。故徐中舒在 《巴蜀文化论》[17]中说:“春秋战国时代以淳于为国名、为姓,可能即因铸作錞于、使用錞于之故。”“春秋时代东土之地以錞于为名,可能是受了鲁人的影响。”
由此可见,錞于的传播路线当是由北而南,由东而西。最早出自黄河下游的山东境内,后由山东传入长江下游的江淮一带,以后又溯江而上,逐步地传入巴族所在的长江三峡及内陆腹地。巴人崇虎,故虎钮錞于多出土于鄂、湘、渝、黔毗邻的巴族生活地区。从錞于的演变规律看,錞于是由陶錞→素錞→钮錞→虎錞演变而成,故巴族地区的虎钮錞于与山东及江淮一带的錞于相比,时代均较晚,窖藏出土的虎钮錞于多为西汉到东汉时期,墓葬出土的虎钮錞于则为战国到西汉时期。但虎钮錞于作为巴式青铜乐器中最具代表性的器物之一,已为学术界所公认,如李纯一说:“从战国晚期到东汉最常见的虎钮錞于,可以视为巴系或巴式錞于。”[18]王子初称:“鄂西一带出土的70余件扁钟 (编钟)和錞于,是巴人最为典型的音乐文物。”[19]
关于铜鼓的源流,学术界亦存在争议,一种观点认为,铜鼓与虎钮錞于同源。如徐中舒就曾经指出,錞于和铜鼓是同一部族先后使用的乐器,并认为铜鼓由錞于发展演化而成[20]。
另一种观点认为,铜鼓可能由铜釜演变而成[21]。云南楚雄万家坝战国墓[22]出土了5件时代最早、形制最原始的铜鼓,不仅鼓身似釜,而且表面有烟炱痕,说明曾经用作炊器。此外,云南祥云大波拿墓葬出土的铜鼓与铜釜在形制上差别仍然不大[23]。说明早期的铜鼓与铜釜不但形制相似,其功能亦没有明确的区分,既可用作炊器,亦可用作乐器。冯汉骥对早期铜鼓的形制作过详尽的研究,他认为早期铜鼓的形制是从铜釜发展演变而成的。这种铜釜既是炊器,又可将其翻转过来作为打击乐器[24]。
我们认为,早期铜鼓无论是源于虎钮錞于还是源于铜釜,它与早期巴文化的关系均十分密切。因为釜是早期巴人陶器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器物[25],在三峡地区和清江流域,以釜为特征的器物最早出现在新石器时代的城背溪文化和大溪文化时期,距今至少有7 000多年的历史。夏商周时期,在清江流域的香炉石遗址、峡江地区宜昌的路家河遗址、忠县的哨棚嘴遗址、中坝遗址等最具代表性的早期巴人遗址当中,陶釜所占的比重均达到50%以上,因此,釜文化在巴族生活地区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
战国到两汉时期,铜釜在巴族生活地区也有大量出土。目前仅我们收录的75处窖藏和墓葬材料[26],铜釜的出土数量就达到207件,涵盖了重庆、湖北、湖南、四川以及贵州境内的20多个县市。从出土方式看,铜釜作为日常生活用具,与青铜兵器不同,在窖藏和墓葬中均有发现。其中有窖藏点26处,出土铜釜36件,约占铜釜出土总数的17%;墓葬点49处,出土铜釜171件,约占铜釜出土总数的83%。可见,相对而言,还是墓葬出土的较多,窖藏出土的较少。无论是窖藏或是墓葬,铜釜多单件出土,多件同出的现象发现较少,目前发现出土铜釜最多的窖藏为湖北省宜昌市土城,一次性出土铜釜4件。单个墓地出土铜釜最多的为贵州省赫章可乐西汉墓,共出土铜釜51件。
从形制特征看,这些铜釜的共同特征是侈口、折沿,束颈,鼓腹、圜底。肩部有两个对称的辫索纹环耳。腹部多饰2道或3道凸弦纹。贵州赫章可乐西汉墓出土的铜釜,内底还饰有鱼纹。有不少铜釜底部有烟炱痕,可见为实用器,当然也有不少为明器。铜釜的口径一般为15-30cm,通高一般为10-25cm。目前发现形制最大的铜釜为湖北恩施市白果乡窖藏出土,通高32cm、口径36.8cm、腹径40cm。此外,成都市扬子山西汉早期墓和重庆市忠县老鸹冲东汉墓还出土了釜下带铁三角架的铜釜。
从时代特征看,巴族地区出土的铜釜,从战国早期一直延续到东汉晚期,最晚至蜀汉前期。其中战国墓出土铜釜38件,占墓葬出土总数的22%,主要出自战国时期的长方形竖穴土坑墓,在重庆巴县冬笋坝战国巴人船棺墓中也有发现;西汉墓出土铜釜101件,占墓葬出土总数的59%,主要出自西汉时期的长方形竖穴土坑墓;东汉墓出土铜釜26件,占墓葬出土总数的16%,主要出自东汉时期的刀形或凸字形砖石券顶墓;蜀汉墓出土铜釜6件,占墓葬出土总数的4%,主要出自重庆市忠县涂井蜀汉时期的甲字形崖墓。窖藏中出土的铜釜应与伴随出土的铜洗、铜壶以及虎钮錞于、编钟、铜钲等时代特征相同,以东汉为多。
总而言之,战国到两汉时期,巴族生活地区的铜釜不仅出土数量多,而且分布范围广,是巴式青铜容器中最具代表性的器物之一,从窖藏出土于洞穴、山坡、河边或树下的情况看,铜釜在当时不单是作为炊器,同时有可能作为祭器在使用。因此,从铜鼓起源于铜釜这种早期巴文化的典型器物看,它不仅是一种与虎钮錞于配合使用的乐器,更是巴文化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联系与交流的表征。
(二)对铜鼓和虎钮錞于类型的讨论
铜鼓分布范围很广,使用时间极长,其类型也在不断地演变,大致可以分为以下3种[27]。
第一种为石寨山式铜鼓。其分布范围除云南石寨山外,在贵州、广西、四川等部分地区亦有发现。这类铜鼓体态较小,鼓面直径一般为40-80cm。鼓身明显可以分出胴 (躯干)、腰、足3段,且胴部直径大于鼓面。纹饰特征主要以表现滇人生活的舞人、竞舟等写生图像为主。
第二种为灵山式铜鼓。以广西灵山出土的铜鼓最具典型性,在广东境内亦有发现。这类铜鼓一般体型较大,最大者重300kg,鼓面直径达160cm。与第一种铜鼓相比,鼓身虽仍由胴、腰、足3段组成,但起伏已不十分明显,且胴部直径小于鼓面。纹饰以几何图案为主,鼓面多装饰青蛙灯立体塑像。
第三种为麻江式铜鼓。这类铜鼓出现时代较晚,多为南宋后期,直到明代依然在制造和使用,以贵州麻江出土的铜鼓最为典型。与前两种铜鼓相比,体型最小,鼓面直径均在50cm以下,鼓身无腰,仅分胴、足两段。鼓面多饰 “游旗纹”。
以上3式铜鼓,造型和纹饰既有共性,又各具特点。这种情形亦与虎钮錞于有相近之处。
从形体大小看,各地区出土的虎钮錞于大小不一,风格各异,具有区域性制作特点。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发现形体最小的虎钮錞于出自湖北省五峰县仁和坪莲花堰,通高26.5cm;形体最大的虎钮錞于出自湖北省长阳县鸭子口千渔坪,通高80.5cm。在我们所掌握的材料中,通高31-40cm的虎钮錞于约4件,占虎钮錞于出土总数的3%左右;通高41-50cm的虎钮錞于约17件,占虎钮錞于出土总数的15%左右;通高51-60cm的虎钮錞于约18件,占虎钮錞于出土总数的16%左右;通高61-70cm的虎钮錞于约10件,占虎钮錞于出土总数的9%左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77年,在湖北省建始县景阳乡革塘坝,出土了目前唯一发现的双虎钮錞于1件,双虎间有一环相连,虎身饰柳叶形花纹,通高55.5cm,为虎錞中之珍品。1978年,在湖北省巴东县野三关镇野山坝出土了目前唯一发现的虎身带翅膀的虎钮錞于1件,其虎之造型独具一格,有如虎添翼之势,通高70cm。目前这两件虎钮錞于均收藏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除虎钮錞于外,在另外3种钮式的錞于中,马钮錞于的形体较大,环钮和桥钮錞于则形体相对较小。如湖南省龙山县白羊乡红星出土的马钮錞于通高66cm,湖北省建始县高坪乡青花出土的桥钮錞于通高34cm,湖南省泸溪县大陂流村出土的3件环钮錞于、重庆市博物馆收藏的环钮錞于以及湖北省通山县芳林镇太平庄出土的环钮錞于通高均在40cm左右。
从虎钮特征看,鄂西南地区出土的虎钮錞于,虎钮的造型粗犷,形象威严,更具抽象效果;湘西北地区出土的虎钮錞于,虎钮的造型则相对朴实、自然,更具写实效果。渝东地区出土的虎钮錞于,其形制细分亦略有差异,一种錞体浑圆筒形,椭圆度和锥度不明显,制造工艺比较粗糙,虎钮造型比较简单,方头,睛目鼻口仅见轮廓,虎腹细长,微下沉;另一种錞于形体修长,椭圆度和锥度十分明显,制造精致,虎钮造型生动逼真,真实性强,虎头硕大,耳目清晰,张口露齿,有的甚至可以数清虎齿的数量,形态富有动感[28]。
(一)对虎钮錞于和铜鼓船形纹饰的讨论
船形纹饰是虎钮錞于的常见纹饰之一。据考古发现,在湖北省利川市中路乡溪林坝、巴东县清太坪镇水塘坝、咸丰县甲马池乡墨池寺、秭归县杨林乡下马台、湖南省凤凰县千工坪、龙山县召市乡川洞、大庸市兴隆乡、重庆市黔江区寨子乡、万州区甘宁乡、奉节县梅魁乡青龙包等地出土的虎钮錞于的平盘内均刻有船形纹饰,有的船上插建鼓和茅旗,与此相伴的还有人面纹、鱼纹、手心纹、五铢钱纹等。
船形纹饰同样是云南晋宁石寨山等早期铜鼓上最突出的纹饰之一,学术界对此亦曾有种种推测。冯汉骥认为,从各种船形的内容来看,还是以 “竞渡”说法似较为合乎实际,并认为这种 “竞渡”之俗或与楚俗有关[29]。据考证,以舟作水戏,古代盛行于长江流域。《荆楚岁时记》云:“五月五日为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人伤其死,故并命舟楫拯之。”故屈原故里也被认为是龙舟竞渡的起源。
我们认为,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的铜鼓上的船形纹饰有可能受到早期巴文化的影响,因为在虎钮錞于的平盘内也经常出现类似的船形纹,它们是巴族渔猎经济生活的象征。巴人自古以来生活在长江三峡地区,水系发达、溪河纵横,船是其生活的必需工具。故巴人自古以来就生以船为家,死以船为棺。不仅在巴县冬笋坝、昭化宝轮院等地考古发现了大量的战国时期巴人的船棺葬遗迹,而且在峡江地区的奉节风箱峡、巫溪大宁河、秭归兵书宝剑峡以及酉水流域的卯洞、仙人洞等地考古发现了大量的以船为棺的悬棺葬遗迹。这种以船为棺的习俗,是近水而居的民族生于斯亦葬于斯的生活习俗在心理意识方面的反映。巴人与西南少数民族不仅有相似的地理环境,更具有相同的渔猎经济生活方式。因此,虎钮錞于和铜鼓中常见的船形纹,不仅是巴人与西南少数民族渔猎经济生活的反映,更是巴文化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融合与交流的象征。如果说滇人的 “竞渡”之俗是受到楚文化的影响,但它与巴文化亦必然有密切的联系,因为屈原的家乡秭归,地处三峡腹地,这里既是早期巴人的聚居地,又是春秋战国时期巴楚文化的交融区,即便是滇人习楚俗,亦当与巴俗有关。
(二)对铜鼓和虎钮錞于鸟形纹饰的讨论
除船纹外,在云南晋宁铜鼓和其他早期铜鼓上,多铸有水鸟纹。无独有偶,在虎钮錞于的平盘中也经常出现类似的水鸟纹图案,也有人把它为称为 “鸬鹚”纹。湖北省巴东县清太坪镇水塘坝出土的虎钮錞于平盘内就刻有水鸟纹、鱼纹和船纹。这种水鸟纹不仅在巴式青铜乐器中出现,在巴式青铜兵器上也经常出现,如云阳李家坝战国巴人墓出土的巴式柳叶剑上,就装饰有昂颈振翅的水鸟纹图案,为平面浅浮雕结合阴线,一件造型生动,另一件造型较为呆滞[30]。据考证,它应该就是古代巴人用作捕鱼工具的鱼鹰形象[31]。巴人很早就发明了利用鱼鹰捕鱼的特殊方式。鱼鹰学名鸬鹚,俗称鱼老鸦,是一种善入水捕鱼的水鸟。《尔雅·释鱼》郭璞注:“鸬鹚也,咀头曲如钩,食鱼。”考古资料证明,鸬鹚渔业是三峡地区先秦渔业的一个显著特点,三峡是我国鸬鹚渔猎的发源地。这种利用鱼鹰捕鱼的传统一直传承至今,我们在进行 “三峡考古与巴文化研究”课题的学术考察中,在重庆市黔江县所属的乌江支流阿蓬江所在的官渡峡,就拍摄到当地村民利用鱼鹰捕鱼的场景。因此,云南晋宁铜鼓上的水鸟纹与巴式青铜器上的水鸟纹,不仅图案相似,而且其文化内涵亦应基本相同,即是其渔猎经济生活的反映。因为艺术来源于生活,是现实生活的提高、凝聚和集中表现。
(三)对铜鼓舞人 (羽人)形象的讨论
除船纹和鸟纹外,在云南晋宁出土的铜鼓上还刻有许多舞人 (羽人)的形象,这些舞人有的头戴羽冠,有的手中执羽,有的手中执干戚。以前,学术界一般认为,这是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所致,是从古代汉族的舞蹈演变而来的[32]。
我们认为,这种舞人 (羽人)的形象或许与早期巴文化有关。巴人是一个崇尚勇武的民族,又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巴人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了一种独具特色的民间舞蹈艺术——巴渝舞。因起源于巴郡渝水流域,以地为名,故名巴渝舞。
据考证,我国古代传统舞蹈分文、武两种,文舞执羽翟,武舞执干戚。巴渝舞应属于武舞,即 “执仗而舞”。“仗”兵器也,巴人手执兵器舞蹈,早在西周时期便见于文献记载。晋人常璩 《华阳国志》云:“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
巴渝之人善用木盾,故称板楯蛮,晋人郭璞称他们为僚人。西晋张华 《博物志》云:“荆州极西南界至蜀,诸民曰僚子。”又 《魏书·僚传》云:“僚者盖南蛮之别种,自汉中达于邛笮,川洞之间,所在皆有,种类甚多,散居山谷……依树积木,以居其上,名曰干栏。”徐中舒说:“《博物志》《魏书》所称僚的居地就是巴族所在,干栏也是巴族所有。”[33]《旧唐书》称南平僚 “人并楼居,登梯而上,号为干栏。”据考证,南平为原四川南川县 (今为重庆市南川区),唐宋并属渝州,又称渝州蛮。《宋史·蛮夷传》曰:“渝州蛮,古板楯七姓蛮,唐南平僚也。”由此可见,南平僚作为巴族后裔,直到唐代仍然使用铜鼓。另据 《太平寰宇记》渝州风俗条记载:“边蛮界乡有僚户……俗构屋高树,谓之阁阑 (即干栏)。不解丝竹(无弦乐及芦笙),唯吹 (疑坎之误)铜鼓。”
铜鼓是巴渝舞的伴奏乐器。舞蹈要用乐器伴奏,即通过乐器的伴奏以协调舞蹈动作,鼓舞助兴。著名学者董其祥在 《巴渝舞源流考》中指出:“巴渝舞的伴奏乐器,主要是鼓。”[34]这不仅说明铜鼓与古代巴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进一步证明了西南地区古代铜鼓可能就是殷周时代彭濮民族的文化遗物。唐宋以后,由古代铜鼓演变而来的铜锣作为伴奏乐器至今在原巴族生活地区和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广泛使用。
总而言之,巴族所在的三峡地区既是东西文化和南北文化的交汇点,又是中原地区与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融会贯通地带。独特的区位优势,使其自古以来成为多民族文化交织的中心地区,西南少数民族文化在接受汉文化影响的同时必然受到巴文化的影响。因此,虎钮錞于与铜鼓作为巴人与西南少数民族青铜文化的代表,其分布地域、使用方法、源流及纹饰特征等,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它们是西南民族地区青铜文化联系和交流的表征。
[1][26]朱世学.巴式青铜器的发现与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44、248.
[2]何纪生.略述中国古代铜鼓的分布地域[J].考古,1965(1):31.
[3][日]鸟居龙藏,著;黄才贵,译.关于我带回的一面铜鼓[J].贵州民族研究,1997(1):142.
[4]陈国安,石国义.水族的铜鼓及社会功能浅论[J].贵州民族研究,1999(1):59.
[5]云南省博物馆.云南晋宁石寨山古墓群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59.
[6]李家瑞.汉晋以来铜鼓分布地区图[J].考古,1961(9):504.
[7]黎泽高,赵平.枝江市博物馆藏青铜器[J].考古,1989(9):778.
[8]鄂博,崇文.湖北崇阳出土一面铜鼓[J].文物,1978(4):94.
[9]广东博物馆.连平县忠信公社彭山发现錞于和甬钟[J].文博通讯,1978(3).
[10]朱镇邦.柳州博物馆收藏一件虎钮錞于[J].文物,1981(3):69.
[11]李衍垣.錞于述略[J].文物,1984(8):72.
[12]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墓发掘简报[J].文物,1984(9):1.
[13]胡悦谦.安徽省宿县出土两件铜乐器[J].文物,1964(7):30.
[14]安徽省博物馆.寿县蔡侯墓出土遗物[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
[15]镇江博物馆.江苏镇江谏壁王家山东周墓[J].文物,1987(12):24.
[16]罗勋章.刘家店子春秋墓琐考[J].文物,1984(9):12.
[17][20][33]徐中舒.巴蜀文化论[M]//重庆市博物馆.历史考古文集.重庆:重庆市沙坪坝区教育局印刷厂,1984:50、52、47.
[18]李纯一.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
[19]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湖北卷[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
[21][27]李定.铜鼓[J].文物,1978(11):86、87-88.
[22]云南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等.云南楚雄县万家坝古墓群发掘简报[J].文物,1978(10):11.
[23]云南省文物工作队.云南祥云大波拿木椁铜棺墓清理报告[J].考古,1964(12):607.
[24]冯汉骥.云南晋宁出土铜鼓研究[J].文物,1974(1):58-59.
[25]朱世学.釜的历史与发展探微[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4):16.
[28]幸晓峰.四川境内出土或传世錞于述略[J].四川文物,1996(2):43.
[29][32]冯汉骥.云南晋宁出土铜鼓研究[J].文物,1974(1):56、52.
[30]四川大学考古系,等.云阳李家坝东周墓地发掘报告[M]//重庆市文物局,重庆市移民局.重庆库区考古报告集·1997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273.
[31]张勋燎.古代巴人的起源及其与蜀人、僚人的关系[J].南方民族考古,1987(1):57.
[34]董其祥.巴渝舞源流考[M]//董其祥.董其祥历史与考古文集.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47.
[35]朱世学.巴楚墓葬中“毁兵”现象的考察及相关认识[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5(2).
[责任编辑:丹兴]
K876.41
A
1674-3652(2016)03-0022-07
2016-02-17
朱世学,男,湖北来凤人。恩施自治州博物馆研究馆员(三级教授),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兼职研究员,湖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院客座教授。主要从事鄂西南土家族地区民族历史文化的抢救、保护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