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华
(广东东软学院 英语系,广东 佛山 528225)
从鲁迅的翻译策略嬗变看译者主体形成
李望华
(广东东软学院 英语系,广东 佛山 528225)
[摘要]在翻译中,译者有自己的主体性。译者的主体性体现在与意识形态和诗学的充分互动中,并根据自己的政治和文化目的作出自己的选择。通过鲁迅的翻译实践,可以看到译者在翻译对象的确定上作出了选择。在翻译策略的选择上,其前期以顺应主流意识形态为主,达到为主流意识形态服务的目的;后期以对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抵抗为主,从而达到推翻某个意识形态和诗学的目的。
[关键词]译者主体;翻译策略;顺应;抵抗
鲁迅是横跨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文学家,翻译在其文学生涯中占据重要地位。他一共翻译了将近244部作品,涉及110位作家,体裁包括文艺评论、美术介绍、经典小说、诗歌等。他还写了不少介绍自己翻译思想的文章[1]。他自己的翻译策略经历了从顺译到直译、硬译的改变。“长久以来,在中国鲁迅研究学界,相对于鲁迅其它文学以及非文学的活动来说,翻译是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的。”[2]
“生硬晦涩”这一对鲁迅“硬译”实践的负面评价已成为学界公认却又不敢明言的论断。然而,用“生硬晦涩”来评价鲁迅先生的译作显得很奇怪,因为作为译者的他同时也是以文字晓畅、寓理深邃的文学作品闻名于世的文学家。想必译作的可读性差,原因并不是他的文字水平不行。从语言角度来说,其后期的译作确实难懂。严复提出的“信、达、雅”标准长期主宰了翻译实践和翻译评论,作为文学家和译者的鲁迅不可能不知道这一标准。因而,他的后期译作并不是由于他的语言水平有问题,而是出于他的有意选择。如何解读他的选择,不是传统的翻译标准可以解决的问题。
随着翻译界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的出现,鲁迅的翻译策略的意义被挖掘出来。文化转向不设定一个规定性的标准来度量翻译文本,而把已经形成的翻译文本放到历史、政治等背景下加以考查,以描述其特质,并加以解释,其中的一个维度就是译者的主体性,即翻译主体。国内翻译主体研究呈多元化的趋势。21世纪初,译者对原著忠诚与背叛的选择进入到语言学的研究视野中。本文试图通过分析鲁迅翻译策略的嬗变,探讨翻译主体形成的规律。
一、翻译主体
从笛卡尔宣称“我思故我在”开始,西方思想界开始了对主体的追寻历程。马克思主义认为作为主体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胡塞尔提出交互主体性,认为主体的意识存在于生活世界中,是依存于由不同主体构成的共同体的。世界不是为孤立的个人而是为人类共同体而存在的。进入20世纪,后现代理论家宣布了人的终结。在他们看来,处于后现代情况中的主体与客体均被消解。“所谓主体性只是形而上学思维的一种虚构而已”,“事实上真正的主体性并不存在”。如拉康认为,语言先于作为主体的人存在。“我”是由先在的语言构建的,是语言的产物[3]。
从西方思想界对主体的追寻中可以看出,主体不是自然存在,而是在人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中产生的。从方法论层面,借助西方思想界对主体的考察,本文试图通过分析鲁迅翻译生涯中不同阶段的不同策略来考察翻译主体形成的原因。
传统翻译理论不重视对翻译主体的考察。传统译论以原作为中心、以作者为中心,译者处于从属地位。翻译研究的重点被放在译作与原作的对等程度,考察译作是否忠实地反映了原作的语言、文化因素。这时,译者被视为透明的,译者的主体性被忽略了。
进入20世纪80年代,翻译研究开始了文化转向。翻译研究的重点不再局限于译作与原作的语言层面,而是以描述的视角,把译作置于广阔的文化背景中加以研究。不考察其与原作对比中的错误与不足,而是考察造成这些差别的文化、意识形态、权力等因素。如勒弗菲尔等领导的翻译研究派指出,翻译是重写(rewriting)原作,所有的重写都是某种意识形态和诗学观念的反映。“翻译为文学作品树立什么形象,主要取决于两个因素。首先是译者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有时是译者本身认同的,有时却是赞助者强加的。其次是当时译语文学里占支配地位的‘诗学’。译者采用的翻译策略,直接受到意识形态的支配”[4]。按照此观点,译作只是意识形态和占支配地位的诗学操控的产物。显然,译者的主体性没得到重视。
译者的主体性是客观存在的。如果把译作比作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两种不同的诗学争斗的场所,那么译者就是主导战争胜利的导演。译者在翻译时必然受到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操控,但他也有自主选择的权利。译者的主动选择决定了译作的最终面貌。一方面,顺应和抵抗几乎是同时发生;另一方面,对译入语和源语的顺应和抵抗也是同时存在的。译者对目的语的意识形态和诗学等有着深刻的了解,因此可以从审美、接受度、社会效应等角度出发,对目的语文化作出相应的顺应和抵抗,体现译者对目的语文化的调控;同时,在源语方面,译者在翻译选材、翻译策略、文字铺陈等层面作出有意识的选择,以强化自身的文化认同和抵抗[5]。译者作出的选择就是其主体性的显现。
二、鲁迅翻译实践中的顺应
国内鲁迅翻译研究学者大致认同鲁迅的翻译所经历的三个时期:“(1903-1908年)晚清时期意译倾向、(1909-1929年)五四时期的直译思想以及30年代的硬译观”[6]。
鲁迅在晚清时期开始翻译生涯。他采用的是意译或称顺译法,比较明显地体现在《月界旅行》《斯巴达之魂》和《地底旅行》等几篇译作中。鲁迅对翻译对象和翻译策略的选择,显示了翻译主体对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的顺应。
面对19世纪末的甲午战争失利和帝国主义的侵略,康有为、梁启超等有识之士呼吁对现行政治、经济、文化制度进行改良。他们不是要推翻清王朝,而是要在维护清王朝的前提下学习西方先进的政治和科技,最终的目的是加强和巩固清王朝统治,从帝国主义的侵略中拯救国家。在选择翻译对象时,鲁迅显示了其当时的改良派的政治主张。他曾指出,“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7]“我们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8]。可以看出,他选择科幻小说的目的是为开发民智、改造社会。
鲁迅对翻译策略的选择显示了他对改良思想的顺应。改良派的目的是用温和的渐进革新来维持清王朝的统治。鲁迅采用顺译的方法翻译,曾自己评价道:“虽说译,其实乃是改作”。他在其《(月界旅行)辩言》中谈到他把原来共有28章的小说通过适当的缩减改成14回,遇到原作中不适合国人文化趣味的部分时干脆删了。对这种随意对原著删易的方法,翻译界称之为顺译,为意译的一种。这种彻底靠近目的语而对源语施加暴力的做法,凸显的是他对目的语的尊崇,对当时清朝统治阶级的尊崇。
按照多元文化理论,翻译流行的原因之一是目的语的文化处于弱势,需要外来文化补充。当时鲁迅的翻译策略选择显示其希望通过译作来开发民智的意图,而对源语作品的完全归化译法,显示其作为译者对特定意识形态的主动顺应。
翻译策略的选择也反映了鲁迅对当时主流诗学的顺应。国内研究者高芸指出,晚清时由于长期的闭关锁国,文化界有着非常深厚的“中华中心意识”,在潜意识里觉得中华文化是周邦的文化制高点,对外来陌生文化有先天的排斥和鄙视心理,因此翻译者都会倾向按照当时中华文化标准来修剪外来文本。这种翻译观与改良派的观点不谋而合,其核心特点是以清朝为世界的中心,翻译须以维护清王朝的统治为目的。因此,在翻译时坚持维护封建社会传统的价值观和诗学观,坚持用文言文,而不用当时已经有人提出的“白话文”。如林纾在翻译时把不符合封建礼教的情节予以更改,把中华孝文化强项移植到外国名著中。鲁迅也受其此种翻译思想的影响,在翻译《月界旅行》时,为了创造国人熟悉的“求和求圆满”结局,他硬是把原著的悬念结局改成喜剧大圆满结局[1]222。
对目的语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的顺应意味着对源语的抵抗。鲁迅的本意是借外来文化来警醒大众,但他在此阶段的翻译却强化清王朝的统治地位,只是借别人的声音来说自己的话,强化自己改良派的观点。
三、鲁迅翻译实践中的抵抗
20世纪初至30年代,鲁迅已经认识到腐朽的清王朝的统治已风雨飘摇,封建王朝已到强弩之末,既不能抗击外侮,又不能保证国力提升、改善人民福祉,期待清王朝振兴民族国家已不现实。同时,资产阶级的共和观念逐渐进入人心,慢慢为大家接受。共和思想要求废除君权,赋予人民更多的民主权力。这时,鲁迅不再顺应主流意识形态,开始采取抵抗策略。
鲁迅译著《域外小说集》的出版宣告了译者翻译观的转变。从《域外小说集》的序言中可以看到这种转变:“《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适译亦期勿失文情、异域文述新宗,自此始入华土。”骆贤凤指出这不仅仅表明译者的自谦,也不仅仅说自己译文风格质朴,而且明确表达出译者对由林纾兴起的意译的不满。鲁迅甚至明确指出林纾所译作品中“误译很多”,他对此不满意,想纠正这种翻译风气,才开始用不同的翻译方法来翻译《域外小说集》[9]。翻译研究者高芸指出,从《域外小说集》可以看出鲁迅开始选择远离流行于晚清的意译方法。
在《<域外小说集>略例》中,鲁迅表明:“任意删易,即为不诚”。在翻译实践中,他甚至连地名人名都全部照原文用音节译出。可以说,他的“意译”观开始向“直译”观变化了[1]。
鲁迅的翻译策略的改变源于其对早期主流意识形态的抵抗,其翻译目的不再以加强清朝统治为己任,而逐渐抽离于腐朽的意识形态,从他者的视角进行审视。鲁迅开始对清朝主流意识形态进行抵抗,并在翻译中显现出来。
为了鼓励人民觉醒、进行勇敢的反封、反帝斗争,鲁迅在《域外小说集》中主要搜集了出自俄罗斯、北欧和东欧受压迫民族国家的作品,以期引起当时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中国人民的共鸣。他说:“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鲁迅把自己的翻译比成是普罗米修斯偷火,认为他的翻译具有对抗主流意识形态的性质。
其后,鲁迅的翻译采取了更加决绝的硬译法。1930年,《萌芽月刊》刊登了鲁迅的文章《“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可以看作其“硬译”论的肇始。1935年,鲁迅在《“题未定”草(二)》中提出了译者在翻译之前须确立的立场,即对译文作归化处理还是尽量保持原作的“洋气”。此时的鲁迅旗帜鲜明地选择保持译作中的“异国情调”,指出译作要同时兼顾易懂和保留原作的气质和风采。这里是有矛盾的,保留原作的气质和风采会影响到它的易懂性。在翻译实践中,他坚持“宁信而不顺”的翻译原则,即进行逐字逐句的翻译,不顾及能否轻易被人读懂。
“硬译”论显现了鲁迅对意识形态和诗学的双重抵抗。当时的翻译界仍深受林纾等翻译观念的影响。译者往往注意译作的可读性,牺牲原作的特色。鲁迅认为,译得信而不顺的后果是读者初次一读可能不懂,但读多遍就会懂,而译得顺而不信则会误导读者,使译作的新观点的传播受阻。当时的“中华民族中心主义”仍然很盛行,体现在翻译中就是对外来文本的任意删减。鲁迅认为,如果在翻译中坚持对异质文化的排斥和改造,只会造成并加深中华民族对其他民族文化的误读,除了强化已经病入膏肓的中华民族中心主义,对本民族文化的改造毫无用处[6]。
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华大地的逐步传播,鲁迅接受了无产阶级思想,目睹广大人民的贫穷困苦,逐步变成无产阶级的代言人,认同推翻腐朽封建王朝、建立无产阶级政权的革命方向,他的新文化身份就此确立。鲁迅等新生代知识分子将落后的封建主义、不顾广大人民死活的资本主义确立为他者,决定与之进行坚决的决裂[10]。鲁迅此时希望马克思主义能在中华大地得到更广泛的认同和传播,因此通过自己的硬译表达自己作为他者的译者与旧的封建主义彻底决裂。
此外,他的“硬译”观也反映了他对传统诗学的抵抗。硬译的结果是读者往往不理解文章的内容,因为他的用词、句法和语法都直接复制了源语文本。这恰恰是鲁迅想达到的目的。鲁迅指出:“中国的文和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因为)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词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他主张输入新的文化中异样的句法、文法,然后对其进行消化,并运用,这样旧的文法就因为有了新的表达方法而得到更新[11]。可以看出他借“硬译”文本改造中国语言的目的。他希望通过语言的陌生化,引起读者的注意,逐渐接受新的表达方法,从而达到丰富中国语言的目的,然后通过新的语言达到改造文化的目的。
四、结语
从鲁迅的翻译实践,我们可以看出译者主体的形成。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主体性包含了能动性、自主性、自为性三个方面。从社会实践的角度看,主体性是人作为活动主体所具有的根本属性,包含的内容是主体自觉活动中不可缺少的能动性、自主性、自为性。其中,能动性侧重于主体能力,表现为主体活动的自觉选择和创造;自主性侧重为主体权利,表现为主体对活动诸因素的占有和支配;自为性侧重于主体目的,表现为主体活动的内在尺度和根据。只有三者的结合和统一,才构成完整的主体性和真正的主体性[3]。
可以按照马克思关于主体性的观点考察译者。译者作为能动的主体,不是为达到语言对等目的的机械操作者,而可以在与意识形态和诗学的充分互动中作出自己的选择。译者翻译对象的确定、翻译策略的选择可以顺应主流意识形态,达到为主流意识形态服务的目的。译者对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抵抗,是译者在确定自己的文化身份后对源语文本和译入语语境的“适应性选择”,从而达到推翻某个意识形态和诗学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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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ormation of Subject of Translator in Luxun’s Changed Translating Strategies
LI Wang-hua
(Guangdong Neusoft Institute, Foshan Guangdong 528225, China)
Abstract:While translating, the translator has his own subject, which can be seen in his interchange with the ideology and the poetics and in the choice he makes based on his political and cultural target. From Luxun’s translating practice, we can see he made his choice between different texts and different strategies. During the former of his career, he conforms to the mainstream ideology while at his late times, he choses to be against it so as to overthrow it for it is old and decadent.
Key words:Translator Subject;Translating Strategy;Compliance Resistance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602(2016)03-0118-04
[作者简介]李望华(1975- ),男,讲师,硕士,从事翻译研究、文学理论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