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叶秋,邹丽丹
(1.长春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32;2.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美国华裔诗人对中国古典诗歌“山水情怀”的追慕
曹叶秋1,邹丽丹2
(1.长春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32;2.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以隐逸和超拔为内核的“逍遥自由主义”精神追求与“修齐治平”的儒家伦理政治使命之间的张力深深楔入中国文人士大夫的人格结构中。通过主体在山水诗歌文本中的虚位处理,透射出他们对人生、政治、时代的藩篱进行审美超越的情怀。深陷文化身份认同的困惑和危机,美国华裔诗人通过对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山水情怀的文学想象,转向中国传统文化去寻求思想资源,使东方文化精神在跨文化的场域中获得新的艺术观照。
美国华裔诗歌;中国古典诗歌;山水情怀;审美超越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诗歌语言作为一种高度凝练的语言结构组织形式,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最见细致入微的承载体。一方面,诗歌语言具有多元的指向性,这决定了其反映孕育诗歌创作的文化土壤的多层面性和多角度性,不仅传达情感信息,也同时传递社会文化的信息;另一方面,诗歌这一文体的发展演变与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的发展流变具有相当密切和频繁的互动联系,以不同的呈现形式体现了文化精神,并以其创作实绩参与到民族精神文化的建构之中。诗歌与文化是互渗互现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歌创作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和意象体现了民族文化精神的风貌。
山水诗歌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具有悠久的传统,创作风格也是异彩纷呈、佳句迭出。如唐代王维有诗云:“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孟浩然:“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至中国古典诗歌创作集大成阶段的清代,山水诗歌创作的活力依然强健,但受“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偏颇的文体发展观影响,清代山水诗词的风神被淹没在卷帙浩繁的文本中。择其要者,清代“精神领袖式大家”吴伟业有诗云:“一尺过江山,万点长淮树。石上水潺潺,流入青溪去。六月北风寒,落叶无朝暮。度樾与穿云,林黑行人顾”(《生查子》)。浙派领袖朱彝尊的《桂殿秋》(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以其山水化描写与词人情思浑然天成的创作品格得到清代著名词论家况周颐的称赏:或问国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悉若?举捣练子(即《桂殿秋》)云云。(《蕙风词话》卷五)中国的山水诗词往往在娱情遣性的过程中抒发古代文人士大夫对人生际遇、社会现实、政治生态的种种感悟和情怀,或畅达或凝滞,或舒朗或晦暗,或憧憬或幻灭。从这个角度来看,山水诗词创作成为负载文人精神内涵的文学表达。
中国古典山水诗词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学文体价值,同时由于它寄寓的中国传统文人理想的人格与精神追求而呈现出东方文明色彩,这深深地吸引了西方世界中的文人墨客,其中以华裔诗人的表现最为突出。山水诗词创作抒发了中国文人士大夫以隐逸和超拔为内核的精神追求,表达了他们在深陷人生、政治、时代漩涡中意欲向自然存在中探寻摆脱精神危机的出路,进而实现对现实生存困境的审美超越的情怀。这种将主体与自然一体化的观念自始至终贯穿于中国古典山水诗词的创作中,无论从内容选择还是评价标准角度讲,文本中主体与自然浑然一体都是重要的衡量指标。这些华裔诗人由于自身的文化身份的特殊性,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中国文化的濡染,对隐逸超拔的精神理想心追手摩,主要体现在诗歌创作中直接抒发对中国诗人词客山水情怀的景仰之情。叶维廉在1986年春天创作的《春日怀杜甫》组诗表达了华裔诗人对中国诗人的胸襟、风骨、气概、魄力等人格特质的追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山是水是日月∕全在你的一念∕是刀是剑是尘佛”(二十)[1]163。这首诗展现了叶维廉对杜甫山水诗歌创作的精神内蕴的阐释与领悟。在杜甫笔下,山川、溪流、日月以自身的存在状态被含括在诗歌创作之中,散发着自然之美。同时,在诗人精神宇宙的强力磁场作用下,在其人格力量的强烈感召之下,这些自然景观之间的差异性与独立性被模糊化了,转化成诗人现实关怀的注脚。面对现实世界的狂风暴雨、人生境遇的浮沉,是横刀立马逞剑气豪情积极入世,还是纵情山水融入大化超越世象?“刀”与“剑”最终在诗人的“念”之中升华为对现实人生的洞若观火,与其被迷离世象呛得无法呼吸,莫若皈依山水膜拜自然,因为隐于自然的目的是超越现实的困境。“山”“水”“日月”“刀”“剑”“尘”“佛”这些有形与无形之意象在诗歌中的融会体现了中国山水诗歌强烈的精神指向性,这就使得美国华裔诗人对这种隐逸超拔的精神内蕴心向往之、笔效仿之、身追随之。
叶维廉在说明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承继时说:“身在外国,心在家园。我关心的是家园的进展、变化。所以在外国时写的诗,题材表面变化很大,而且也换了许多语言的策略去表现,但有一天回头一看,背后的母题竟然逃不开两种:怀乡与放逐。”[1]3从这段话里我们看到,华裔诗人虽然身处异国他乡,其诗歌创作的题材不同,所使用的语言策略也有别于传统的中文使用习惯,但最终都指向在文化失根状态下对中国文化精神的怀想和追忆。杨匡汉在评价叶维廉诗歌创作的文化内涵时说:“叶维廉的诗作虽然涉及了许多具体的事关个人的情境,但它们往往脱离诗人本身也跳出一般所指,而上升为对自然——生存——文化——意象世界的动态把握。在不少诗里深情的歌吟、盘诘、隐情和述析,并不停留于单向度的情感抒发,而是谋求时空与经验、生命与思想,言语与诗人之间相互的能动选择和重新发现。”[1]5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文人士大夫寄情山水,与政治险象和朝代危机保持一定的距离,进而实现从精神层面上走出生存困境的情怀,透射出东方文明“内圣外王”的思想。诚如叶维廉谈到诗歌创作中的两个恒常的母题:“怀乡”是通过对“自然”、“生存”、“文化”、“意象”的动态把握保持与母国文化的血脉传承;“放逐”表达的是脱离母体文化导致的文化身份认同危机。处在文化夹缝中的华裔诗人恰如他在《城望》中描写的落叶:“尘埃在北风中飞扬,分别∕停驻在奇异的国土上。落叶∕片片翻飞,带来一些不幸”。
中国文人的山水情怀体现出自然之美的审美品性,而这种美感特质表现在主体与自然之间的互动联系。“自然之美不是实体之美,而是生态系统中的关系之美。它不是主客二分的客观的典型之美,也不是主观的精神之美。”[2]222在中西诗歌比较中,叶维廉在《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中对道家隐逸美学与中国古典诗歌审美特征的关系进行了系统的阐释,通过主体与自然之间的动态关系诠释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自然之美。在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杜甫的“碧知湖外草,红见海来云”这一类诗中,主体都隐伏在自然景色的描摹之中,但隐形的主体又是无处不在的,体现了道家美学精神。“人只是万象中的一体,是有限的,不应将其视为万物的主宰,更不应该视其为宇宙万象秩序的赋予者,由此,当主体虚位或退却时,朴素的万象生机就会回复活泼的兴现。此时主体和客体、意识和自然现象就可以达到互参、互补、互认、互显。”[3]125西方文明中主客二分的“在世”结构是产生人与自然之间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行为使自然之美消解在单向度的主动实施与被动承受的行为之中。而道家文化中,主体在与自然共存的生态系统中退场,使山水成为审美的主位对象,这种“无我”之境界带来的是中国古典诗歌文本阐释的开放性和多元性。在探讨王维与华兹华斯的诗歌比较时,叶维廉指出:“王维的诗,景物自然兴发与演出,作者不以主观的情绪或知性的逻辑介入去扰乱眼前的景物内在生命的生长与变化的姿态,景物直观读者目前;但华兹华斯得诗中,景物的具体性渐因作者介入的调停和辩解而丧失其直接性。”[4]89在中西两位诗人创作比较的过程中,涉及主体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主体在文本中的在场或退场是中西诗歌创作的差异性的一个重要维度。叶维廉进一步分析,中国古典诗歌中限定词和主语的省略使主体在诗歌语言建构的语境中退场,从而使诗歌的意义容量和读者的想象空间被扩大和延展,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特质之一。
诗歌创作中体现出来的主体和山水等自然之间的关系反映的是中西文化传统照应之下的不同自然观。以主体退场为主要特征的山水诗歌倡扬的“逍遥式自由”,正是为美国华裔诗人所追慕的文化精神内核。中国文化主要包含“相对单一的大陆文化”、“小农经济生产方式”、“家本位宗族制度和皇权政治并存”三大基本特征,而西方文化主要表现为“多源地域文化”、“农业、游牧、商业多种经济形态并存”、“古希腊城邦民主、政教分立基督教国家迭代”等基本特征。在这一文化基础之上,中西方形成了各自的文化心理和文化价值观[5]5-6。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和以家庭为本位的自然经济导致中国人公共生活的缺乏,其结果之一就是个人与社会之间对立关系的消解,崇尚“无为”“逍遥”“超拔”为主要特质的道家美感日常生活。然而,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由于深深浸淫于儒家文化典籍,“修齐治平”作为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始终楔入他们的生命历程,这种政治伦理驱动力推动他们采取积极的姿态参与到社会政治事务中,而在入世的过程中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便不可避免。问题是,面对这两种具有不同导向的文化价值取向,如何协调“抗争”与“逍遥”之间的张力和紧张状态,从而达到从外部参与公共事务与从内部超脱于世俗生活的终极目标?中国的文人士大夫选择投转向自然,寄身于山水,在游历和赏玩美景中体会自然之道,感悟世事之法,找寻走出身体和精神双重困境的出路。正是在这种选择的影响下,中国的山水诗歌大量涌现,而透过山水诗歌表达的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山水情怀和“逍遥自由”精神也得到美国华裔诗人在创作中的继承和发展。华裔女性诗人卡洛琳·刘(Carolyn Liu,刘玉珍)通过英译本和中文本阅读了大量中国文学作品。她非常推崇陶渊明、杜甫、李白、阮籍、白居易和苏轼的诗词。她认为陶渊明看似浅近的语言中蕴含着玄学味,他对转瞬即逝的事物的观察和体验等都值得自己学习。她还深受中国诗歌和哲学的影响,试图用诗歌对中国儒家和道家思想作阐释和演绎。她甚至认为,创作的目的就在于将中国的庄子与西方的W·布莱克合成一种精神[6]110。
深陷文化身份认同的困惑和危机,美国华裔诗人通过对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山水情怀的文学想象,汲取道家美学文化精神,以“自然本真之美”来超越“世俗人为之恶”。主体在诗歌文本和现实事务中的虚位实质上是一种“物我逍遥”之超越主义人生哲学,诚如庄子推崇的“推于天地,通于万物”的“天乐”。面对中西方两种文化属性的复杂纠葛,身处西方文化语境中的华裔诗人开始转向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诗词去寻求思想资源,从而实现对文化身份认同危机的审美超越。
[1]叶维廉著,杨匡汉编.叶维廉诗选[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
[2]曾繁仁.中西对话中的生态美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徐志啸.北美中国学者中国古代诗学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三联书店,1992.
[5]舒也.中西文化与审美价值诠释[M].上海:三联书店,2008.
[6]邹建军,李淑春,陈富瑞.中国学者眼中的华裔美国文学——三十年论文精选集[C].武汉:武汉出版社,2012.
Chinese American Poets’ Appreciation of the Spirit of Transcendence in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
CAO Ye-qiu1, ZOU Li-dan2
(1.Foreign Languages School of 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32, China;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Changchun Jilin 130012, China)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spiritual pursuit of transcendence and the political commission is an integrated part in Chinese literati personality structure. They pursue the aesthetic transcendence of the crisis in political life through the writing strategy of making the subject invisible in the poetry. Chinese American poets are struck in the puzzle of cultural identity and they tur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for spiritual resources which gives a new perspective to examine the appeal of eastern wisdom in cross cultural context.
Chinese American poetry;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 the attachment to the nature; aesthetic transcendence
2016-05-27
吉林省社科基金项目“美国华裔文学中的生态批评意识”(2014B30)。
曹叶秋(1979- ),女,讲师,硕士,从事跨文化交际和英语教学法研究;邹丽丹(1978- ),女,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从事跨文化文学和美国华裔文学研究。
I05
A
2095-7602(2016)09-01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