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韵(安徽经济管理学院 社会与公共管理系,安徽 合肥 230051)
□文学研究
“沉默的女尸”
——王安忆 《长恨歌》中的 “看”与 “被看”模式
陈韵
(安徽经济管理学院社会与公共管理系,安徽合肥230051)
[摘要]在王安忆描写上海的都市长篇小说 《长恨歌》中首尾两处都有描写 “女尸”的场景,女主角王琦瑶的一生就像是 “舞台式的人生”,供人观看,成为谈资,而她传奇人生的悲凉落幕也正如一开始她同友人去片场观看的那位 “扮演尸体”的女演员一样悄然谢幕。“女尸”象征着沉默失语的女性。作为时尚玩偶的女人,王琦瑶所代表的女性在历史的舞台上被展示,失去了应有的话语权和生命力。这里主要浅析 《长恨歌》中所展现的 “看”与 “被看”的叙事结构模式,以探寻文本中 “看”与 “被看”模式背后的社会文化心理。
[关键词]王安忆;《长恨歌》;“看”与 “被看”
在王安忆书写上海的长篇小说 《长恨歌》中,作品的首尾各有一处描写 “女尸”的场景。首先是故事开始,王琦瑶与朋友吴佩珍去片场偶然间看到的女演员扮演的 “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的 “女尸”,她竟觉得 “这情形并非阴惨可怖,反而是起腻的熟。”这近乎是一种神奇的自我暗示,而王琦瑶传奇人生的惨淡收尾,也像这 “沉默的女尸”般寂静无声。她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回想起了 “四十年前片厂”的那位 “横陈床上”的女人,“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首尾应和的 “失语”的“女尸”意象笼罩着整个故事。在这个充满着女性话语叙述的文本中,女性实际上是处于一种被展示、被观看的身份视域。王琦瑶的传奇人生就像是一场 “舞台式的表演”。作为时尚玩偶的女人,王琦瑶所代表的女性在历史的舞台上被展示,失去了应有的话语权和生命活力。“看”与 “被看”是生活中的一种现象,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权力关系。当作者在小说中有意或无意地使用 “看”与 “被看”时,“看”与“被看”就成为一种小说情节、结构的模式。整个 《长恨歌》就是一个 “看”与 “被看”的叙事文本。这里,我们通过浅析 《长恨歌》所展现出的 “看”与 “被看”的叙事结构模式,以探寻文本中 “看”与“被看”背后隐含的社会文化心理。
女性主义者认为,男权文化塑造并支配了女性。波伏娃著名的理论是 “女人不是天生的”。尼采也有类似的表述:“男性为自己创造了女性形象,女性则按照这个形象塑造了自己。”女性主义批评家凯特·米列特也犀利地指出,当性别统治以 “内部殖民”的方式维护父权秩序时,它是最为持久和隐蔽的权利形式。在 《长恨歌》这个文本里,我们发现女性是由男性的 “看”塑造出来的,即女性作为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而成为男性渴望她们成为的那个样子,体现了 “看”与 “被看”的权力分配模式。
(一)片场试镜中的 “看”与 “被看”
王琦瑶被导演邀请参加片场的试镜是这场 “看”与 “被看”的叙事模式的开始。从一开始,王琦瑶就成为了一个被 “观看”的对象。她被动地被安置在舞台上,接受着男性的审视。
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杰在 《观看之道》中指出:“女性自身的观察者是男性,即被观察者是女性。这样她将自己转化为一个客体,尤其是转化为一个视觉的客体,即一种情景。”在男本位的视觉文化中,男性与女性被置于 “看”与 “被看”的模式中,男性是看者、欣赏者、审视者、塑造者,作为第二性的女性则是被看者、欣赏对象、审美对象,甚至是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长恨歌》片场试镜的场景中,作为 “看”的主体——导演代表着男性的欣赏目光,他让王琦瑶扮演 “一个旧式婚礼中的新娘,披着红盖头,然后有新郎官来揭盖头,一点一点露出脸庞。”这个镜头暗含深意,是男权社会男女关系的最好证明,王琦瑶所扮演的女性角色的出场是由男性来揭露,一点一点地随着男性视点而缓慢现身。旧式社会中的女性,沉默无语的社会地位一览无遗,而男性主导一切、控制全局的地位也由这个镜头所展示出来。导演规定王琦瑶 “是娇羞的,妩媚的,有憧憬又有担忧的。”这种所有的新娘出嫁特征是由男性来规定的,男性不仅是欣赏者,更是主导者,他 (们)参与并且宣示了主动权。导演对王琦瑶平淡的试镜表现显示出了失望的情绪,这种情绪正是由于女性没有满足男性的审美想象而造成的心理落差。
作为 “被看”的对象——王琦瑶在那个红盖头之下 “心生畏惧,膝盖微微地打颤。”她对她的被动出场恐惧多于欣喜,作为 “被看者”,她一方面期望自己能迎合 “看者”——男性导演的审美而获得进入演艺圈的通行证,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可能并不符合导演的需求,因此才会在 “开麦拉”声音响起之后,“完全忘记了该做什么”,只是 “木着脸”。面对男性的强势控制,女性在男性主导的场景里 “失语”,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女性应有的话语权和生命的活力。
(二)《上海生活》杂志照片中的 “看”与 “被看”
刊登在 《上海生活》杂志上作为封二的王琦瑶的照片是这场 “看”与 “被看”的叙事模式的一个推动点。
作为 “看”的主体——程先生无疑代表着男性世界对女性的一种审美界定。喜爱为女性拍照的程先生认为 “女性是世界上最好的图画”。他对女性是有研究的,他以为 “女性的好时光只有十六岁至二十三岁这一段,是娇嫩和成熟两全其美的时候。”对女性有研究、有一套自己的审美理论的程先生为王琦瑶拍摄照片,将王琦瑶的特点记录下来,并同时为她选取了他认为最具有特色的照片——“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这是以男性的眼光在男性世界的视角下所认识的王琦瑶,对于她的个性界定是 “乖”,身份属性是温和而亲切的 “沪上淑媛”。男性希望女性在生活里是一种日常的、听话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存在,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男性对女性的带有伊甸园原始神话式的审美想象。
作为 “被看”的对象——王琦瑶照片上的穿衣打扮被视为是 “沪上淑媛”的代表,是上海生活的“芯子”。她所穿的旗袍的花样,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上海女性流行的时尚。男性世界对女性的审美就这样为女性建立了一套行为规范和行为模式。虽然王琦瑶自身对 《上海生活》刊登出来的这张照片有些不满,甚至因为照片上的自己 “有点乡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而感到失落。“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而没有中选。”这样的结果使她 “有些受打击”,但不能否认的是,“沪上淑媛”在为王琦瑶带来关注名气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王琦瑶自我意识的发展。陆续地有照相馆来找王琦瑶拍照,于是她就继续地按照 “他者”的期待,扮演着安静的淑媛。“她脸上是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王琦瑶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满足着 “他者”对她的想象,主动迎合着成为符合他人眼光的 “沪上淑媛王琦瑶”。这体现出凝视的力量。“凝视,也有学者译成 ‘注视’、‘盯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欲望纠结的观看方式。它通常是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观者被权力赋予 ‘看’的特权,通过 ‘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看者在沦为 ‘被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上海生活》杂志中王琦瑶的照片刊登所带来的 “看”与 “被看”,正是这种 “凝视理论”的体现。王琦瑶通过 “被看”,感受到了 “被注视的压力”,进而通过物化自己以实现 “他者”对 “自我”的定位认同。
(三)“上海小姐”竞选中的 “看”与 “被看”
文本中这场 “上海小姐”的竞选将 “看”与 “被看”这个二元对立模式推向了高潮。“上海”是摩登世界的代表,“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这件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将上海民众的关注视点通通聚焦在了 “上海小姐”的竞选投票上。“上海小姐”的决赛是 “看”与 “被看”的叙事高潮,王琦瑶的3次出场,就是完成这种 “看”与 “被看”的仪式。
作为 “看”的主体——李主任是男性世界的一个代表,同时他也是上海社会权贵阶层的体现。因此在这场比赛中,李主任这个身居高位的军界要人对王琦瑶的认同也代表着上海社会文化里上层权贵男性心理对女性的要求与体认。“女人是一点政治都没有,即便是勾心斗角,也是游戏式的,带着孩童气,是人生的娱乐。”作为竞选评委之一的李主任,通过他的审美取向也可以从侧面看出这类高层男性对女性的观照态度。女性在这类男性世界里充当着玩物的角色,是供他们把玩和欣赏的所有物,在这里,女性被严重地物化。
作为 “被看”的对象——王琦瑶最终在这场竞选中获得第三名,俗称 “三小姐”。其实,这也是上海社会对她的又一次身份界定。在人们的认知里,“大小姐和二小姐是应酬场面的,是负责小姐们的外交事务,而三小姐则是日常的图景,最能体现民意。”王琦瑶契合了李主任的审美需求得到了这个第三名,成全了她传奇人生的精彩的一笔。这个三小姐的身份特质,其实是权贵李主任给的。达官贵人总是会对王琦瑶这类女性感兴趣,她们有些野心,但这份野心也只是依附于男性,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年轻貌美,有可供他们消费娱乐、游戏性使用的资本。细究王琦瑶在 “上海小姐”竞选过程中的心理,我们不难发现,竞选背后的暗箱操作与潜规则已在她心中留下烙印。男性中心社会的生存模式让她明白了 “自我”的存在方式,也为之后她成为李主任的情人而埋下了伏笔。
福柯认为 “凝视即权力”。他人的凝视带来的不是对主体的认识,而是一种权力的压迫。“权力无处不在,这并不是因为它有特权将一切笼罩在它战无不胜的整体中,而是因为它每时每刻,无处不在的被生产出来,甚至在所有关系中被生产出来。”福柯把权力理解为多重的力的关系,存在于种种差异性关系中。只要存在差异,就会有权力。凝视源于主体与客体之间不平等的关系。也就是说,“看”与 “被看”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是复杂的权力关系,李主任的 “看”与王琦瑶的 “被看”,体现着一种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即是说不平等的权势与等级关系决定了 “看的主体”与 “被看的对象”身份的差别,同时也左右着人物的命运。在男性凝视的目光下,女性是被动的,她无条件地使自己成为男人欲望的指称对象。她被简单地纳入父系权威代码系统承受男人的性压制和剥削,始终作为一个客体承担价值并被交换。
《长恨歌》这个文本中的 “看”与 “被看”叙述模式,不仅体现在以上所叙述的女性作为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还表现为女性异化成繁华的象征,是物质繁华的附属品。王琦瑶这个女性角色不再仅仅只是她本身,在外人的 “有色眼睛”的注视中,她 “被看”成古物,一段繁华的过往,上个时代的遗物。在这里不只是男性世界在 “看”她,王琦瑶接受着来自整个外界一探究竟的打量。各种带着好奇心的人士走进并影响着她的人生,只为 “看”她身上的附着物,满足自己的猎奇欲望。这部分 “看”与 “被看”的叙述模式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邬桥避乱中的 “看”与 “被看”
失去了李主任这座靠山,王琦瑶来到了外婆的家乡邬桥。在这个远离尘嚣的清静的小镇上,仍旧进行着一场不动声色的 “看”与 “被看”。
作为 “看”的主体——阿二这个孤独的青年学生把王琦瑶看做是自己 “失落的影子”,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情。在这场雾里看花中,阿二把王琦瑶看做 “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认为她的传说合乎他对外面大世界的想象。在这里,王琦瑶成为阿二心中的邬桥与大上海这个繁华都市的 “藕断丝连”的关系。她的一举一动代表着上海繁华的旧影,如一面明镜,照出了阿二向往外界的心思。女性成为男性逐梦的推动力,是那创世之初伊甸园中引诱亚当吃下禁果的撒旦。文中也借阿二之口说出 “这上海女人就是为了引诱他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邬桥避乱这部分叙述里王安忆提及了王琦瑶的外婆对她的一些看法,外婆认为王琦瑶的错在于 “长得忒好”,她明白王琦瑶在上海的一切就像是 “一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的梦。”现在王琦瑶这繁华梦碎了,但是 “什么都是经过了一遍,留下了痕迹。”王琦瑶的外婆没有去过上海,但从王琦瑶的身上,她看到了那 “纷纷攘攘的世界”,那充满着诱惑、罪孽的危险,同时也是如花似锦,天上人间的繁闹。不管是阿二还是外婆,他们都因为没离开过邬桥这个乡村小镇,而把对繁华都市的想象寄托在了王琦瑶身上,虽未能真正身临其境,觅其繁华,到底是寻到了些王琦瑶所带来的都市的影子。
作为 “被看”的对象——王琦瑶明白阿二同她一般是与这邬桥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心知阿二是在从她身上寻找外面繁华世界的影子。“在一个由性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分裂为主动的男性和被动的女性。起决定作用的男性目光把他们的幻想投射到照此风格化的女人的形体上。女人在她们那传统裸露的角色中被人看和展示。”王琦瑶如同一个被旧上海这个商人运卖到小镇上的古器,被镇上的人谈论消费,有观赏的价值,同时也捎来了商品所有者的信息。古老的 “看/被看、男人/女人、主体/客体”的两性结构,已经深化成女性戏剧化的心理模式。女性当然有 “看”的权力,但更加挥之不去的是“被看”的处境。不管王琦瑶被放置于繁华的热闹都市,还是偏远寂静的水乡小镇,都免不了一番被打量的目光。
(二)平安里日子中的 “看”与 “被看”
离开邬桥回到上海后的王琦瑶,在平安里隐居过日子,和严家师母、毛毛娘舅、萨沙4人围炉夜话、打牌、喝下午茶,打发时间。“看”与 “被看”这个叙事模式依旧不急不慢地推进着。
作为 “看”的主体——旧式富家子弟毛毛娘舅和中苏革命混血儿萨沙虽有着不同的身份,却代表着不同身份的男性对女性王琦瑶的观照。在这个特殊的时代,城市逐渐地被改造,高度集中的政治话语让人们的生活趋于模式化,毫无新意。毛毛娘舅康明逊把王琦瑶当做这无聊日子里打发时间的玩伴,也许动了心却不会负责任。他只说 “没有办法”,软弱地躲进王琦瑶的怀抱。女性成为了男性的避风港、温柔乡,却不能得到应得的合理对待。对康明逊而言,王琦瑶身上的古典、往日的繁华的光影,是迎合他旧情的一种了解、一种安息,使他这个 “把心留在了上个时代”的 “空心人”找回了心。比如小说中对康明逊以下的这些描写:
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极艳,这艳洇染了她四周的空气,云烟氤氲,他还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也是洇染在空气中。她到底是谁呢?这城市里似乎只有一点昔日的情怀了,那就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康明逊听见这声音,便伤感满怀。王琦瑶是那情怀的一点影,绰约不定,时隐时现。
他想,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灯光还在,却只是个壳子,里头是换了心的。昔日,风吹过来,都是罗曼蒂克,法国梧桐也是使者。如今风是风,树是树,全还了原形。他觉着他,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
像康明逊这样的男人,与其说是喜欢王琦瑶,不如说是他把对旧时代的深切怀念放在了王琦瑶身上。康明逊深感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丧失了一种特殊的城市氛围——一种罗曼蒂克的激情,半殖民地时代所特有的异国风情。但王琦瑶是个 “有历史”的女人——“旧刊物 《上海生活》上的 ‘沪上淑媛’,以及后来的做了某要人外室的风闻”,康明逊觉得 “这历史真是有说不尽的奇情哀艳”。然而他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拾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康明逊深知 “恃强凌弱,适者生存”的道理,王琦瑶与他 “利益是相背的”。
萨沙是革命的混血儿,是共产国际的产儿。他是这城市的新主人,可萨沙的心其实是没有归宿的。实际上,萨沙是这个被改造后的城市的零余者,“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到哪边都是外国人。”他“表面上骄傲,以革命的正传自居,其实是为了抵挡内心的软弱虚空。”为了生存之计,萨沙对女人,是当作衣食父母来喜欢的。他 “将王琦瑶当作许多喜欢他的女人中的一个”。他喜欢女人的慷慨和诚实、简单和轻信,但他内心不免也同时恨着女人,认为 “她们像镜子,照出了他的无能。”他觉得 “在男人的世界缩手缩脚,只得与女性厮混”是不行的表现。在与王琦瑶的相处里,他以为是自己战胜了康明逊而虚荣心感到了满足。这种男性之间的较量以女性的所有权获得而判断高下的心理是一种功能错位的病态竞争心理。
在平安里这部分叙述中同样出现了女性视角对王琦瑶的 “看”,那就是严家师母对她的看法。严家师母第一眼看到王琦瑶,便看出了 “这女人定是有些来历”“王琦瑶一举一动,一衣一食,都在告诉她隐情,这隐情是繁华场上的。”她接近王琦瑶,与这个独居的女人亲近了起来多半还是借着一颗对繁华场的好奇心。她待王琦瑶如同找着了一个时尚顾问,在衣食住行上同这个繁华的象征物过起招来,她总算在平安里逮着一个可以置放她繁华心的附属品,供奉其对消逝的旧时代的怀念。
作为 “被看”的对象——王琦瑶明白身边的男人与她的相处都带着利益的关系,如同动物间的互相取暖。她无法做到男性的理智判断,献出了真心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俗世里一场短暂的男欢女爱,男性及时抽身而退,女性只能自食恶果。就连王安忆作者本人也无奈地承认了这样一个男权社会,“我觉得这个世界是男人的社会,男人的世界真的很大很大。一个男人不能全部爱你的话,他是有很多理由的。”
(三)薇薇时代中的 “看”与 “被看”
这场 “看”与 “被看”的叙事尾声,属于王琦瑶的时代已经过去,在她的女儿薇薇的时代,在舞会上安静地坐在一隅,甘于寂寞的女人就是王琦瑶。
作为 “看”的主体——老克腊是一个怀旧的年轻人,他从舞会上第一眼看到王琦瑶,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40年前的光景。他是把王琦瑶当作一个旧时物品来欣赏玩味的,他喜欢王琦瑶就像喜欢茂名路一样,因为他们都有旧上海的特点。但老克腊的怀旧和康明逊是不一样的,康明逊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他懂旧时代和王琦瑶的精要,而老克腊所谓的态度再虔诚也不过是装模作样,他根本无旧可怀,那旧情是想象出来的,他对王琦瑶的幻想有点叶公好龙的意思。这场忘年恋是老克腊主动要求开始也是他主动选择退出的,他最终发现王琦瑶 “她是一个老夫人了”。这里的老克腊代表着大部分男性对女性的审美带有主观想象的偏见,一旦发现女性年老色衰的真实,便顿觉此类女性在他们眼中失去了美的表征。
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像一个鉴古专家,他在王琦瑶的家里通过零星半点的旧家具,看到了一些 “货真价实”的老日子。他 “指着那核桃心木的五斗橱说:这是一件老货。又对了梳妆桌上的镜子说:这也是老货,一点不走样的。又去看那珠罗纱的帐子,结论又是一样老货。”这些精致的器具和古物象征着过去的时代,这小林 “虽然年轻,却是有一股怀古的心情,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倒不是他享用过它们的好处,而是相反,正因为他没有机会享用它们。”在这样一个怀旧语境中,王安忆借小林的眼睛,为现在的读者找出了旧时代里一种精致生活的象征。这些保留下的古物成为最真实的可触摸的旧日繁华生活的见证。
张永红是王琦瑶的女儿薇薇的同学,她与王琦瑶保持着一种类似友谊的关系,然而这种亲密关系的起点也是源自于 “时尚的交流”。张永红对王琦瑶印象深刻,作为时尚的弄潮儿,她敏锐地从王琦瑶身上察觉到了繁华的味道。那是一种特有的品味,这种审美的趋近让她俩惺惺相惜。无论任何时代,怀旧风格总是能成为一种独特的流行时尚。
作为 “被看”的对象——王琦瑶在舞会的角落 “看”年轻人跳舞,从容而镇静地指点他们的舞步,其实王琦瑶是这年轻人扎堆的舞会上的格格不入者,是 “被看”的对象,她是属于已经过去的时代的旧人。“虽然像王琦瑶这样年纪的人,无论男女,在每个舞场,平均都有一个或几个,专为舞会倒溯历史的。他们为舞场带来了绅士和淑女的气息,是三四十年前的”,时间的跨越让王琦瑶这个旧时代的遗物与下一代年轻人产生了不可逾越的距离感。正是这种无法抹去的距离感,让王琦瑶感到败了下来,即便她努力使自己与女儿的朋友张永红保持着亲密的类似友谊的关系,和怀旧的 “老克腊”有着忘年的情愫,但是终究无法融入他人世界中,她最终只能完成 “自我”的孤独旅程。
(四)谋杀谢幕中的 “看”与 “被看”
长脚因为入室偷窃暴露谋杀王琦瑶的结局是这场 “看”与 “被看”的叙事模式结束。王琦瑶风烛残年被 “他杀”的结局隐喻着女人失却美貌后,便失却了 “被看”的资本,惨遭男性世界的遗弃。
作为 “看”的主体——长脚这个混社会的人眼看偷窃事情暴露后意欲杀掉王琦瑶,他用双手掐住了王琦瑶的脖颈,黑暗中真切地看清楚了王琦瑶现在的样貌,“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曾经红过一时的上海小姐晚年就是这样的惨淡枯败,长脚对年老色衰的王琦瑶产生了厌恶,甚至 “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转而去研究那个看上去富有且昂贵的雕花木盒。年老色衰的女性在这里甚至还比不上没有生命的物品。值得一提的是,长脚此处对王琦瑶身体的暴力虐待,使自己的欲望得到了一种平缓,他象征性地克服了无法正常地控制女人所带来的去势恐惧。一场谢幕的谋杀直接地象征了男性对女性身体的施暴欲望、焦虑与恐惧。
作为 “被看”的对象——王琦瑶在长脚的谋害中,起先还能 “挣扎着骂了声瘪三”,可随着长脚收紧她脖颈的手,她只有 “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这一场男性对女性的迫害,终以女性的 “失声”告终,女性的话语权和应有生命力被扼杀。王琦瑶最后看到的景象,使她联想到了最初去片场所看到的那位扮演 “女尸”的演员,她领悟到自己就是这个 “沉默的女尸”,死于他杀。
应该指出女性作为男性欲望的投射和女性作为繁华的附属物这两种 “看”与 “被看”的叙述模式分类并不是独立存在于 《长恨歌》这个文本中的,实际上,它们始终存在着交织。通观 《长恨歌》这个充满女性话语叙述的文本,女性在文中始终扮演着失去了应有的话语权和生命力的 “女尸”形象,是生活在城市的边缘人,是无法寿寝正终的 “她者”,连退出历史舞台都是被他杀,沉默地 “被看”、被展示。女性应有的权利,包括内在需要,情感上与物质上的保证支撑都如乱世中的一片浮萍,经不起 “男性世界”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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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志洪]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652(2016)02-0094-06
[收稿日期]2015-12-05
[作者简介]陈韵,女,四川南溪人。主要从事公共管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