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之源流考

2016-03-29 03:56:53孙语林吴夏平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纵横家赋体隐语

孙语林,吴夏平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赋之源流考

孙语林,吴夏平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摘要]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史中,赋体文学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其流变历来众说纷纭。本文结合众家之言论,考述赋之源流,以证赋之源流不为一家之功,实乃众家之长,历经时代变迁,最终成为今天我们所熟知的赋体文学。

[关键词]赋;源流;多合一

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有它的源流可探。在我国古代丰富的文化遗产中,赋是一种最具民族特色的文学体裁,其起源历来众说纷纭。探索赋体文学的性质,首先就面临着一个正本清源的问题。

一、赋的起源概说

赋,《说文解字》:“敛也。”[1]。古时赋、敷、布、铺古同声,韵部亦同,故赋又有铺陈之意。《现代汉语大词典》对赋的含义概括为:“我国古代文体,盛行于汉魏六朝,是韵文和散文的综合体,通常用来写景叙事,也有较短篇幅抒情说理的;动词,作:作诗一首;旧时指农业税;交给:赋予。”[2]单从字面解释来看,赋的意思多种多样。赋作为一种文体的起源,历来备受争议。

关于赋的起源,旧说纷纭:

(一)古诗之流说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云: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临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3]

班固《两都赋序》云:

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夫御史大夫倪宽……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流亚也。[4]18

这两段话的共同点是认为:诗、赋虽然文体不同,但社会作用是相同的,都用来抒情言志。通看《汉志·诗赋略》,这里的“赋”字可理解为动词,而非文体。班固《两都赋序》之说似与《汉志》有所不同,实则互相补充。后者主要是从诗赋的社会作用来说明二者关系,也是对“微言相感”与“贤人失志之赋作”的补充。

(二)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说

《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第十五》中明确指出:

“古之赋家者流,原本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隠,韩非《诸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5]

此说是对赋的源流研究的重大突破,其贡献是:不限于从韵文(诗、骚)的角度去探讨赋体的形成,而是注意到散文对赋体形成的影响。

(三)本于纵横家言说

近人章太炎、刘师培均主此说。章《文学说例》云:

“纵横出自行人。短长诸策,实多口语,寻理本旨,无过数言,而务为纷葩,期于造次可听。溯其流别,实不歌而诵之赋也。秦代,仪、轸之辞,所以异于《子虚》《大人》者,亦有韵无韵云尔。”[6]7

章说以提出纵横家之言为赋之先导,后归结为“溯其流别,实不歌而诵为之赋”。

刘氏之说较为详尽。其《论文杂记》云:

“诗赋之学,亦出于行人之官。……行人之术,流为纵横家。……盖采风侯邦,本行人之旧典,故诗赋之根源,唯行人研寻最审。……《汉志》所载诗赋,首列屈原,而唐勒、宋玉次之。……其学皆源于古诗。……虽体格与《三百篇》渐异,然屈原数人皆长于辞令,有行人应对之才。……西汉诗赋,其见于《汉志》者,如陆贾。严助之流,并以辩论见称,受命出使。……是诗赋虽别为一略,不与纵横同科。而考作者生平,大抵曾任行人之职。又班《志》有言:‘不歌而诵谓之赋。’案‘登高能赋之言,本于《毛传》(《鄘风·定之方中》)’,在‘君子九能’之内。夫九能均不外乎作文,故总名曰德音。而‘登高能赋’与‘使能造命’相次,其为行人之诗赋无疑。……欲考诗赋之流别者,盖溯源于纵横家哉?”[7]

刘氏谓周时行人之官与诗人之关系密切,信而有征;谓行人流于纵横,则似是而非,二者实为不同时代的两种不同性质之人,只是纵横家有时亦兼充使命之职而已。但赋中假设对问之体,虽颇受儒、道等诸家著述的影响,而尤近于纵横家言。刘氏、张氏特别突出它在赋体形成中的作用,仍然是可注意的。张、刘之论证虽未完善,却是难以抹杀的。

(四)源于隐语说

刘勰《文心雕龙·谐隐》云:“隐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8]122隐语即后世所述之谜语,其源颇古。赋源于隐语,最初是清末王闿运提出来的。其《湘绮楼论诗文体法》云:“赋者,诗之一体,即今迷也,亦隐语,而使人谕谏。夫圣人非不能切戒臣民,君子非不敢直忤君相,刑伤相继,政俗无裨,故不为也。庄论不如隐言,故荀卿、宋玉赋因作矣。”这里只谓荀卿本隐语之法以作赋,并未说赋源于隐语。而王闿运之说认为,赋以荀子为“正体”,而以屈原之作为“词赋”,别为一体。若论师隐之法以作赋,很难说赋体即源于隐语。从现存《左传》《国策》所引隐语来看,其构思虽巧,但语殊简质,大抵仅一二语,或二三字,后世且有只有一字者,与赋之为韵语,尚铺陈殊相远。窃以为,以隐语为赋之源,反不如说谐言曾对赋体的形成、发展有过某种影响。

二、百川归海——赋之源流

以上诸说对赋的起源的探讨,虽广度、深度有所不同,然大体各有所主。而其所异,除其他原因外,实与别骚于赋或兼言辞赋有关。这些各有所主的探讨,当然都有助于研究的深入,然亦有难于兼赅赋中众体之偏。清末民初的姚华似欲弥缝其阙,因此提出“赋有三体”之说,其《论文后编》云:

“诗有比兴,与赋为三,荀书演赋(荀子《赋篇》),其体益广。楚辞递兴,继生宋玉,赋始敌诗,以授汉人。《国风》无楚,故楚辞别行。楚人之辞多矣,而屈原以《离骚》为后人所宗,乃名曰骚。效其体者,语必称“兮”,缘是生辞,……亦援以入赋。骚者诗之变,而辞赋之祖也,于是骚有三体:其一承诗,其次拟荀,其次宗楚。”[6]9

姚华注意到赋有多源,又注意到赋中有直承诗者,均为可贵。

古人以“六义”注《诗》。《周礼·春官》云:“太师……教六义: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9]《毛诗序》云:“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10]30关于六义的内涵,历来众说纷纭,索解为难。一般认为,风、雅、颂为诗体,赋、比、兴为诗之用。郑玄注《周礼》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诗·大雅·烝民》云:“明命使敷”。《毛传》云:“赋,布也。”《诗·周颂·赉》:“敷时绛思。”宋人李仲蒙论赋比兴三者异同时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也”。他从“情物关系”来论赋比兴之差异,认为赋是“叙物以言情”,通过直叙其物来铺展情感,这是诗经中最常用的创作手法。今人丘琼荪在《诗词曲赋概论》中指出:“赋之为用最广,而其效亦最宏,所以敷演事理,抒写物情,匪若比兴二者其道最窄。”[11]《诗经》中广泛运用的“赋”的手法,发展到后来,适应“敷演事理”的需要,逐渐演变成一种独立的文体,这从荀子的《赋篇》中可见端倪。

荀子的《赋篇》首次将自己的创作命名为赋。以《箴赋》为例,先写“箴”的来源、用途及秉性,最后引申寓意,讽劝君王应重视贤臣、励精图治。从手法上看,层层铺叙,全面展开,可谓面面俱到,这正发挥了赋“推演事理”的长处。而《蚕赋》是一首咏物抒情的小赋,从创作主旨来说,荀子赋继承了“诗言志”的传统。所以,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荀子“作赋以讽,咸有恻隐古诗之义”。透视荀子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赋在创作手法上继承了《诗经》的铺陈手法,适应“敷演推理”的创作需要,逐渐演变成一种独立文体。当然,荀子赋在文辞上还较为平板,不够丰腴艳美,内容上也缺乏波澜起伏的气势和一往情深的风采。如果说《诗经》在美学的原则和铺叙方法上构成赋体文学的先导,《楚辞》则以其瑰丽的人格理想和丰富的想像艺术拓展了赋的境界。

班固乃指出《楚辞》对赋体影响之第一人。他在《离骚序》中说:“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12]4继班固之后,王逸也在《楚辞章句序》中说:“故智弥盛者言其博,才益多者其识远。屈原之辞,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着造辞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10]54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也说赋“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8]60后世也有论说楚辞与赋之关系的人。宋祁在《文章辨体序说》中直接表述“《离骚》为辞赋之祖。”[12]5刘熙载《赋概》亦云“《骚》为赋之祖。”[13]可见,《楚辞》对赋体的产生也有一定的影响。首先,在体制上,赋直接传承自楚辞。《离骚》和《九章》中以六、七言句式为主,多用“兮”字,常以“乱”字作结,对答的形式经常在《楚辞》中出现。汉赋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这些手法。如贾谊的《吊屈原赋》、董仲舒的《士不遇赋》中都有以“乱”作结的情形,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中都有对答的形式。《招魂》《大招》等也是后世赋体铺张扬厉的滥觞。如《招魂》描写东、西、南、北、上、下六方面环境之恶劣,描述楚国宫室之美、饮食服饰之华、歌舞游乐之盛,都用了铺张纵横的手法,对后世赋体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在《管锥编》中,钱钟书先生说:“枚乘命篇,实类《招魂》、《大招》,移《招魂》之法,施于‘疗疾’,又改平铺为层进耳。”[12]5其次,在题材上,赋体也受到《楚辞》的深刻影响。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辩骚》中所说:“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8]38楚辞涵括了后世赋体所写的大多数题材源头。楚辞大家屈原高尚的人格魅力也对赋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浓郁的文人气质就是赋的典型特征之一。

三体之说似乎弥补了赋中众体之偏,但赋体文学在表现手法和辞采艺术方面也受到了当时辩说之风的影响。屈原为楚国重臣,宋玉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文士。至于枚乘、贾谊、司马相如等都曾做过诸侯王的门客或辅佐,俨然有战国辩士的遗风。贾谊的《过秦论》、枚乘的《谏吴王书》都继承了纵横家铺天盖地、层层紧逼的言辞艺术。辩士为了说动人主,在说明国势时,往往对该国的地理、风俗和经济状况作全方位的描述,形成铺排夸饰的叙述艺术。如《史记·苏秦列传》:“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14]纵横家这种辐射型的体物方式,对汉赋的铺排艺术启发很大。班固《两都赋》:“汉之西都……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隩区焉。”[4]19可以看出,赋的铺排手法并不完全出于体物,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赋家夸张渲染的需要。这同纵横辩士说动人主的辩说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处。除此之外,辩士通过逐层深入揭示问题要害,引起君主的重视,这种手法同样也被赋家吸收进赋体创作中来。例如枚乘《七发》中的吴客。他通过对音乐、饮食、车马等事物的描写,由近及远、由浅入深的启发太子,让他在浮华享受中自省。总之,辩说之风同样滋润了赋体文学的,促进了赋体文学的产生。

综上所述,赋作为一种介于诗与散文之间的中介性文体,它的起源不能仅仅从某一方面去探寻。赋这种文体的形成,既有《诗经》、《楚辞》中的一些表现手法,又夹杂了春秋战国时期辨士的辩说艺术。正是在多股潮流的裹挟下,赋体文学至两汉时才犹如百川归海一样,汇入浩瀚的汉文化海洋中,形成波澜壮阔的赋体文学主潮,确立了它的体制特点。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对赋之源流的认识也在变化。笔者认为,《诗经》、《楚辞》纵横家辞说、荀子赋都与赋的形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多者合而为一即为赋之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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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孙语林(1990- ),男,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吴夏平(1954- ),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602(2016)01-0130-04

[收稿日期]201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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