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章
合璧连珠:《石渠宝笈》著录吴伟《洗兵图》鉴藏考
朱万章
【内容提要】《石渠宝笈》著录吴伟《洗兵图》卷现分别收藏存故宫和广东省博物馆,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探讨《洗兵图》的鉴藏及相关问题。此卷的鉴藏流传过程,折射出明清以来书画收藏的流变及其所经历的世纪沧桑。
【关键词】《石渠宝笈》,吴伟,《洗兵图》,鉴藏
吴伟(1459—1508)是“浙派”的代表画家,是继戴进(1388—1462)之后的浙派盟主,被称为“浙派健将”。同时,他又是“江夏派”的创始人,在当朝及后世均享有极高的地位。他曾被明宪宗朱见深授以“锦衣卫镇抚”,被明孝宗朱佑樘授以“锦衣百户”,并赐“画状元”印,被时人称为“奇哉伟国朝画者之冠也”。大凡在研究“浙派”或明代绘画时,吴伟都是不可绕过的重要画家。
吴伟长于山水、人物,时人称其“作山水落笔健壮,白描尤佳,观者自然起兴,同艺不及”,“人物宗吴道玄,纵笔潇洒,山石皴劈斧,亦自宕逸”。关于吴伟及其绘画成就,已有论者做过不少深入研究。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重点探讨其人物画传世力作《洗兵图》的鉴藏及相关问题。
现在存世的吴伟《洗兵图》共有两卷。其中一卷在广东省博物馆,另一卷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广东省博物馆所藏吴伟《洗兵图》为纸本墨笔,纵31厘米、横597厘米(以下简称粤博本)。其款识曰:“弘治丙辰秋七月湖湘小仙吴伟为献蕴真黄公。”钤朱文方印:“吴伟。”“弘治丙辰”为1496年,时年吴伟38岁。该卷为一残卷,前半部分已佚。穆益勤编著《明代院体浙派史料》说该卷“款已佚”,且前隔水有周荃题语,实误。事实上,该卷款印保存完好,前隔水并无周荃题语。又穆益勤《明代院体浙派史料》又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吴伟《洗兵图》残卷,亦为纸本墨笔,故疑为将二者混淆之故。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吴伟《洗兵图》(以下简称故宫本)纵30.8厘米,横47.5厘米,并无款识。从两卷的尺寸(纵均为31厘米)、构图、风格、质地、钤印(均为同样的鉴藏群体,下文将详细论及)来看,应为同一卷,故宫本当为粤博本的卷首佚失部分。
据粤博本吴伟《洗兵图》署款可知,《洗兵图》是为“献蕴真黄公”所作。“蕴真黄公”即是明代著名收藏家黄琳。按,黄琳,字美之,号蕴真、休伯、国器,安徽休宁人,寓居江苏南京,明弘治、正德年间藏书家,其藏书楼为“淮东书院”。官至锦衣卫指挥,与徐霖(1462—1538)、罗凤(1465—?)、谢少南、祝允明(1460—1527)、都穆(1459—1525)、陈沂(1469—1538)等交善。《洗兵图》是吴伟为其所作,故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该卷最早的鉴藏者。粤博本《洗兵图》上所钤黄琳收藏印有:朱文方印:“黄琳美之”、“休伯”、“黄美之氏”、“休白之印”和朱文长方印:“美之”。在画心与后隔水相接处有一白文长方残印:“黄氏淮东”,经查,此印亦为黄琳藏印,其完整印文为“黄氏淮东书院图籍”,该印曾见于元代画家邹复雷作于至正二十年(1360)的《春消息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和传为唐代王维所作《伏生授经图卷》(日本大阪美术馆藏)中。在朱文方印“黄琳美之”和“休伯”下方,尚有白文方印“殿中司马”和朱文方印“表功旌烈之家”。经查考,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赵孟頫(1254—1322)书《趵突泉诗卷》和日本大阪美术馆藏《伏生授经图卷》中,在朱文方印“黄琳美之”下亦有此两印。两卷在三印之外,尚有黄琳的朱文方印“江表黄琳”、“休伯”、“黄琳”、“美之”、“黄休伯父”、“黄美之氏”、“休伯之印”、“敕褒忠节之家”,白文长方印“琳印”和“黄美之氏”。据此则可知,粤博本《洗兵图》中白文方印“殿中司马”和朱文方印“表功旌烈之家”也当为黄琳鉴藏印。故宫本《洗兵图》卷上所钤黄琳收藏印有朱文方印 “黄琳美之”和“敕褒忠节之家”。其中,朱文方印“敕褒忠节之家”与《伏生授经图卷》中的此印一致。
关于黄琳生平事迹,史载阙如。在一些零星的记载中,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其情况。他与戏曲家、画家徐霖的交游时间最长,交情也最深,从二人的往还中便可知道他在当时的地位。《客座赘语》记载:“子仁(徐霖)七十时,于快园丽藻堂开宴。妓女百人,称觞上寿,缠头皆美之(黄琳)诒者。”据此可知,黄琳是一个富有阶层。同样在《客座赘语》还有另一段记载:“黄琳美之元宵宴集富文堂,大呼角伎,集乐人赏之。徐子仁、陈大声二公称上客。美之曰:今日佳会,旧词非所用也。请二公联句,即命工度诸弦索何如?于是子仁与大声挥翰联句。甫毕一调,即令工肄习。既成,合而奏之,至今传为胜事。”据此可知,黄琳与当时的文人雅士间诗酒唱酬的情形。
黄琳先是以藏书闻名于世。有论者指出,在明代江南五府地区(常州、松江、湖州、嘉兴、杭州),有一个风尚,便是很多藏书家在收藏典籍之外,兼好收藏法书名画。其实,在黄琳主要活动的金陵地区,也是如此。黄琳便是一个典型的范例。他所藏的书画古玩,在当时享有很高声誉,冠于东南。明人周晖(1546-?)在其《金陵琐事》中记载了黄琳富藏书画的状况:“蕴真黄琳, 字美之, 家有富文堂, 收藏书画古玩, 冠于东南。吴中都玄敬, 自负赏鉴,且眼界甚富。一日,同顾华玉先生联骑过美之看画。玄敬谓美之曰:姑置宋元, 其亦有唐人笔乎?美之出王维着色山水一卷, 王维《伏生授书图》一卷, 又出数轴, 皆唐画也。玄敬看毕, 吐舌曰:生平未见,生平未见。”都穆(玄敬)也是明代有名的藏书家和书画收藏家,曾将其所藏及所见闻之书画著录为《寓意编》,“开明代私家著书画录之先例”,在书画鉴藏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就是这样一位“自负赏鉴”、“眼界甚富”的收藏家,对黄琳所藏书画尚且还说“生平未见”,足见黄琳所藏书画之分量。
黄琳所藏书画除上述名迹外,尚有宋代沈辽(1032—1085)的《行书动止帖》(现藏上海博物馆)、米芾(1051—1107)的《草书九帖》、传为米芾所作的《东坡笠屐图》、李嵩(1166—1243)的《寒林聚雁图》、蔡襄(1012—1067)的《澄心堂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和赵孟頫的《台雁四时图》等,都是中国美术史上的“重器”。再加上吴伟的《洗兵图》,足可奠定其在中国书画鉴藏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黄琳钤印之后,则有同时代的著名画家沈周(1427—1509)的印鉴:朱文方印“启南”和白文方印“石田”。沈周和文征明、祝允明等与徐霖、吴伟、黄琳等人都有交往。据钱谦益编《列朝诗集小传》载,文征明曾有《江夏吴伟写沈(周)徐(霖)二高士行乐图》,可资印证。在明末李日华(1565—1635)的《味水轩日记》中记载吴伟题画:“余过白下,刘长史索配沈老(石田)画。勉强图上,碔砆与美玉并也。”沈老即沈周。可见在当时,吴伟与沈周的地位是相当的。作为一个职业画家,吴伟绘画收到权贵如黄琳、文人画家如沈周等人的追捧,可反映出吴伟在当朝的艺术地位。
《洗兵图》的明代鉴藏者尚有项圣谟(1597—1658)。其鉴藏印为白文方印“胜国文献”和白文长方印“易庵图书”。按项圣谟为明代著名书画鉴藏家项元汴(1525—1590)之孙,字孔彰,号易庵,又号胥山樵,别号松涛散仙、存存居士等,秀水(今浙江嘉兴)人,长于诗文、书画,有《朗云堂集》、《历代画家姓氏考》行世。在潜心书画创作的同时,项圣谟继承其祖辈的书画鉴藏传统,也收藏了不少书画名迹。有意思的是,在曾经黄琳鉴藏过的书画中,大多同时钤有项圣谟的鉴藏印鉴,如前述《伏生授经图卷》和的《东坡笠屐图》等。因此,有理由相信,项圣谟可能从黄琳藏品中继承了绝大部分,使黄琳的藏品得以传递下去。
《洗兵图》流传到清代,首先是经高士奇(1645—1704)鉴藏。高氏在其画钤朱文长方印“高士奇图书记”和白文方印“高詹事”。按,高士奇,字澹人,号江村,浙江平湖人,世居钱塘(杭州)。他既是清代有名学者,也是眼光独到的书画鉴藏家,所藏书画辑为《江村销夏录》和《江村销夏目》。值得玩味的是,在高士奇的书画著录书中,并没有找到吴伟的《洗兵图》卷。高士奇在《江村销夏录·凡例》中说,此书“凡经评阅,随见随录”,而此书成书的时间为康熙癸酉(1693),因此,极有可能是《洗兵图》是在成书的1693年以后才被高士奇收入到名下的。
高士奇之后,《洗兵图》卷进入清宫内府鉴藏。
在两卷《洗兵图》中,分别钤有三朝皇帝的收藏印。它们分别是:乾隆的朱文方印“乾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和朱文椭圆印“御书房鉴藏宝”;嘉庆的朱文椭圆印“嘉庆御览之宝”;宣统的朱文椭圆印“宣统御览之宝”、朱文方印“宣统鉴赏”和朱文长方印“无逸斋精鉴玺”。曾经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
民国以后,宣统(溥仪)以赏赐名义从故宫偷运出大量内府所藏书画,其中便包括完整的吴伟《洗兵图》,分别著录于《故宫已佚书画目》和杨仁恺的《国宝沉浮录(故宫散佚书画见闻考略)》中。在民国时期的流传中,《洗兵图》被分裂为两段,其中后半部分一段被著名画家和收藏家陈半丁(1877—1970)于1947年购得,成为后来的粤博本;前半部分一段则再次入藏了北京故宫博物院,成为后来的故宫本。
粤博本《洗兵图》中,在吴伟款识之后,陈半丁有题跋云:“八载沦陷,复遭内乱,日人退出沈阳之初,内府所藏珍物摧毁何可胜计。是卷尚得保留一半,亦云幸矣。丁亥秋月,半丁老人。” 钤朱文椭圆印“居乱世中”、 白文椭圆印“稽山半老”、白文方印“山阴陈年”、“清风高节是家传”。 “丁亥”为1947年。
同年岁暮,陈半丁在引首再题曰:“劫后余珍,丁亥岁暮稽山半老。”钤白文长方印“人间何处不春风”、白文椭圆印“稽山半老”和白文方印“老年清苦”。
此外,该卷中尚有陈半丁鉴藏印:白文长方印“藐世头陀”、白文方印“半丁审定”、“山阴陈年藏”、“千秋老衲”和朱文长方印“家在进钱亭畔”、“陈半丁年藏书画印”。
此后的十数年,此卷《洗兵图》一直在陈半丁手中。到了1962年2月,由广东省书画鉴定家苏庚春(1924—2001)和时任广东省人民政府副省长魏今非经手,以时价2600元向陈半丁购得此画。从此,该卷入藏广东省博物馆。
在上述鉴藏印鉴之外,《洗兵图》卷中尚有如下鉴藏印鉴:
白文方印:“不芒道人”、“方壶画印”、“画溟书屋”、“胡锁之印”和“朱休度”。
经查考,白文方印“不芒道人”和“方壶画印”是元代画家方从义的常用印。按,方从义,字无隅,号方壶、不芒道人等,江西贵溪人,以山水画知名。而吴伟《洗兵图》卷作于明代弘治十二年(1476),怎会有元代画家的鉴藏印呢?这要从《洗兵图》的源头说起。吴伟的《洗兵图》是临摹宋代李公麟的同名画迹。极有可能吴伟在临摹此画时,原样模仿了原李公麟《洗兵图》上的方从义鉴藏印。这种状况,在明清以来临摹书画上都不时可见。
白文方印“画溟书屋”和“胡锁之印”则待考。两印所钤的位置在项圣谟的白文方印“胜国文献”和白文长方印“易庵图书”下方,黄琳白文长方残印“黄氏淮东”右上侧。以书画鉴藏印钤盖的惯例,此两印应该比项圣谟两印的时间要早。
白文方印“朱休度”也是一方很值得考议的鉴藏印。经查考,历史上有一个朱休度(1732—1813),字介裴,号梓庐,浙江秀水人,乾隆十八年(1753)举人,官嵊县训导、山西广灵县知县,主讲剡川书院,长于鉴考考金石文字,著有《石药记》、《小木子诗》、《学海观沤录》、《紫荆花下闲钞》、《游笔》等。按,此朱休度生活的年代,吴伟《洗兵图》正藏于清宫内府中,按常理,他是没有机会在此画上钤印的。所以,该白文方印是不是就是此朱休度的印鉴,还需有待资料的发掘进一步深入考证。
关于吴伟《洗兵图》的鉴藏流传过程,可折射出明清以来书画收藏的流变及其所经历的世纪沧桑。在吴伟的传世作品中,白描人物画并不多见,目前所见最具代表性的是作于成化甲辰(1484)的《铁笛图卷》(上海博物馆藏)和这卷《洗兵图》。《洗兵图》也和《铁笛图卷》一样,成为我们了解吴伟早期白描画艺术特色的重要作品。明代书法家王宠认为:“龙眠居士作白描已入神品,五百年来罕见其俦,小仙突起,独能与之颉颃,第令龙眠复生,孰谓古今人不相及哉?”而文彭在题《铁笛图卷》时也说:“吴小仙人品既高,画法亦古。此卷白描,得李伯时嫡派,而人各一像,像各一意,精神焕发,别有一种萧疏之致。”从此卷白描《洗兵图》可看出,王宠、文彭等人的评论是极为贴切的。虽然该卷是临摹李公麟作品,但就其用笔、线条及画风,已深得李公麟笔意而不乏己意,使其无可争议地成为“浙派”绘画的代表性经典作品。
(作者单位:中国国家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