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乐强,沈甜玲
(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72)
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控制论的比较及其启示
杨乐强,沈甜玲
(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430072)
20世纪中期以来,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走向了对于人的高度整合的政治一体化,这种一体化既通过政治在场统治又通过政治缺席控制显现其对所有人的总体规控和各种可能社会危机的防范和抑制。马尔库塞以技术同化论揭示了资本主义对于人的政治在场统治的奥秘,而鲍德里亚则以符码控制论诠释了资本主义对于人的政治缺席统治的诡异。分析比较马尔库塞的技术同化论与鲍德里亚的符码控制论的异同,可以廓清资本主义政治对技术、符号、文化乃至生活方式的侵蚀及其支配性和统摄性的主导作用,也会带来富有价值的启示。
政治在场;政治缺席;技术同化;符码控制
20世纪中期,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从战后经济的恢复迅速走向富裕社会的过程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统治机制的重大转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探求这种统治机制的变化,发掘这种统治的内在机理及其后果,构成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主题之一。其中,技术的经济成就与它在政治上的延伸,技术统治嬗变为政治同化并直接作为在场的政治发挥作用与技术统治嬗变为符码控制并间接作为缺席的政治发挥作用分别被马尔库塞和鲍德里亚所洞见,两位思想家对技术与政治的复杂关系的揭示和阐释,构成了20世纪中期以来的技术政治论的不同解构理路,他们分别以技术的政治在场论与技术的政治缺席论展陈出当代资本主义利用技术等手段进行统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表明资本主义政治总是要在台前幕后或直接或间接地发挥其一体化的整合功能,实现资本主义政治的总体君临。本文在对马尔库塞的技术同化论与鲍德里亚的符码控制论进行梳理的基础上比较了两种理论在技术与政治的关系上的异同,从中抽出有价值的结论,以便说明它对我们当今利用技术建设现代化的启示意义。
政治的在场,依据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表达的,是一种指称技术统治替代了传统的政治统治变成了新的统治方式弥漫于生活世界而呈现出来的政治一体化态势。20世纪50-60年代,资本主义世界经过战后的恢复,生产力水平得到了空前的提高,经济获得了快速的增长,社会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社会秩序也进入了相对稳定时期,整个资本主义发达工业社会俨然变成了一个“高度富裕的社会”。但是,另一方面,人的批判精神和批判向度、人的社会变革意识、人作为革命主体的可能性等等却消失殆尽了,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而对于像马尔库塞这样的新左派人物来说,关注高度富裕处境下无产阶级的阶级状况问题、探寻马克思所期待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是否存在的问题、无产阶级作为革命主体应该肩负的变革社会的使命是否可能重新付诸实践等问题,就变成了需要从理论上加以说明的根本问题。所有这些问题的思考促成了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问世,并在那之后产生了重要的世界性影响。
作为上述问题之原因的一个说明,马尔库塞把没有变革意识、没有质变思想、不具有反对意见的单向度的人的出现归因于技术同化和技术统治。在他看来,技术的生产性运用显现为技术对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同化、对不同职业的同化、对多样性消费水平的同化乃至对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同化,正是技术同化带来了技术统治,而技术统治则促成了传统政治统治方式的变化。马尔库塞指出,在发达工业社会中,“技术‘中立性’的传统概念不再能够得以维持。技术本身不能独立于对它的使用;这种技术社会是一个统治系统,这个系统在技术的概念和结构中已经起着作用”[1]7,在当代,“技术的合理性已经变成政治的合理性”[1]8。在马尔库塞看来,以技术同化为基础的技术统治作为新的统治方式已经从经济领域的技术同化以及在技术同化推动下合理化程序的运用和效率的增加,泛化到思想观念层面,泛化到伦理层面,泛化到语言层面,最终造成了技术对生活世界不同领域、不同层面的渗透和控制,并呈现为无处不在的统治方式,呈现为由上到下整合社会的意识形态。这恰如哈贝马斯后来所指出来的,“技术本身就是(对自然和人的)统治,就是方法的、科学的、筹划好了的和正在筹划着的统治。”[2]40技术统治之所以带来了传统政治统治方式的变化,或者说,技术统治之所以具有政治统治的意蕴,是因为技术同化本身的长期作用造成了人们对技术手段合理有效性、各种程序合理性以及决策合理性的自觉自愿的服从,它进而构成了人们在政治上对政治决策之合理性、政治程序之合理性以及政治手段之技术合理性服从的惯性,正是技术同化的积淀作用,使得技术统治能够带来人们对政治的归顺和服从,带来人们在政治行为伦理上的顺世主义价值取向,从而,技术“使一切真正的对立一体化,使一切不同的抉择同化”[1]18。技术的政治在场,最终形成了整个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体化,社会变成了没有否定因素和质变可能性的单向度的社会;人变成了没有反对思想和超越意识的单向度的人。这样一个单向度社会注定在其内部不可能有与自己相对抗的阶级或集团,不可能出现危及自身的各种可能的革命因素;由这个单向度的社会熏陶出来的单向度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越出自身狭小的幸福意识去构想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把自己与一个更加神圣的使命联系起来。因而,传统的无产阶级作为阶级整体被分解,作为革命主体被吞没,作为社会存在被同化、被一体化。换言之,20世纪的无产阶级,至少20世纪中期的无产阶级变成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肯定性的维护力量。
资本主义发达工业社会这种单向度性,在根本上也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从上到下的运动和科学技术从下到上的运动这一双向运动整合造成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通过政治学说、法律构架、经济学原理等多种方式对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设计、统治方式的构建和所有政治过程的维护发挥着广泛而持久的作用,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资产阶级实证哲学或分析哲学等表面上远离社会经济政治存在的意识形态的重大功效。在一定意义上说,当代资本主义的单向度性,既是资产阶级实证哲学或分析哲学的胜利,也是技术统治的胜利,一方面,分析哲学以它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最根本的思想规范,提供并造成资本主义发达工业社会的看似合理性和资产阶级统治的合法性;而另一方面,技术统治则代表了实证哲学或分析哲学的现实具体化,它通过技术同化,把分析哲学和实证精神变成了人们心理空间的主导方式,变成了人们对社会进行价值认同和理性思考的一种根本性的规范,从而,在技术统治制衡下,人们认知方式的合理性、价值选择的合理性或政治行为的合理性必须努力呈现出社会所规定所许可的合理性,也就是实证哲学所要求达到的合理性。这是意识形态与科学技术双向整合运动中从上到下的运动,这一运动的有序化依赖于科学技术走向意识形态化的从下到上的运动。如前所述,马尔库塞在探寻单向度社会过程中已经注意到科学技术不是一个纯工具性的中立现象,科学技术已经从生产力领域跃迁到了政治领域,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现象,这就是它在认知方式、思维方式、价值取向等方面对人的规范和操控,它已经从对自然物的探究变成对人的评判和收摄,使得人们不能不服从技术统治的合理性以及技术操纵和技术规范带来的效益的合理性。技术的这种从下到上的运动说明技术的同化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同化,它还是一种政治的同化。作为一种政治的同化,它使得一切人们的行为相似、一致,使得人们的思想言行都变成了跟技术所要求的合理性程序和合理性规范相一致,实际上又进一步使人们在话语方式、思维方式、价值取向上跟政治统治所要求的一体化一致起来,这就是技术同化背后所隐含的政治同化的含义。
总之,使相似,使一致,使没有反对意见,使任何非理性的东西消解或隐退到纯私人领域,这是政治一体化的要求,它规定人们在公共空间必须表现出社会认可的言行合理性,必须表现出社会所要求的政治操守和政治向度,这一要求和规定在技术上就决定了人们在公共空间要按照技术社会、技术体系所要求的各种规范,表现其行为模式和认知伦理,做一个技术归顺从而也是政治归顺的人。
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在学界被认为同马尔库塞一样,是一个技术决定论者。但是,他与马尔库塞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把技术运作看作是一个由编码过程决定的符码控制现象。在鲍德里亚看来,技术本身的演进包含着编码和解码这两个相互依存的方面,二者的不断循环和彼此替代构成了技术更新的内在动力;一旦把技术与社会或人的问题关联起来,技术与社会(或人)的原有的客体-主体关系就会倒转过来,变成了技术与社会的主体-客体关系,社会或人就变成了技术作用的对象。技术作为主体显现其对人的支配是与当今社会“物”是主体、人是物的屈从物这一态势一致的,因而技术自身的编码解码原则也就越出其内在的限域显现为对任何社会问题和人的问题的解码编码过程,显现为一种对人和人的社会活动的符码控制。
我们知道,20世纪60年代末,西方社会进入消费主导的时代,消费取代生产中心变成了新的中心,消费控制突现为新的社会景观,鲍德里亚在追问消费控制的实质的过程中洞见到符码的控制。他指出,“消费的主体,是符号的秩序”[3]198,消费“不过是一种制度、一种道德而已。在这一意义上,它在过去和未来都曾经是或者将会是任何社会中权力策略的一个要素”[4]41。在符号的秩序或符号体系中,消费具体化为符号操纵或符码控制过程,一方面,它意味着“你”在消费中可以“共同拥有同样的编码、分享那些使您与另外某个团体有所不同的那些同样的符号”[3]76;但是,另一方面,“它控制了物与主体,使它们屈从于它的编排,将它们的存在抽象化”[4]79。显然,消费已经由传统生产型社会中主体的活动,跃迁蝶变为消费型社会中活动的主体,人连同相关的物一起屈从于社会的编码,成为符号秩序或符号体系中的符号性存在。消费主导社会使得人们“进入了一个全面的编码价值生产交换系统中,在那里,所有的消费者都不由自主地互相牵连”,“在此意义上,消费和语言一样,或和原始社会的亲缘体系一样,是一种含义秩序”[3]60。换言之,消费作为一种“集体语境”,是个体的人的需要的索引,它引导人们寻求体系化的符码归属,获得符码化意识形态价值体系的根基性终极依托。如同文化和语言一样,消费作为“集体语境”的旨趣在于它要“明确地把个体包括到差异的体系中去,包括到符号编码中去”,消费的政治功效不在于让消费者平等化,“不在于让原本充满矛盾的地方变得充满平等和平衡,而是让原本有矛盾的地方变得充满差异”,即通过符码操持,使人们在消费上呈现为符号多寡和符号等级的差异性存在,“消费是用某种编码及某种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来驯化他们;这不是通过取消便利,而是相反让他们进入游戏的规则。这样消费才能只身替代一切意识形态,并同时只身担负起整个社会的一体化,就像原始社会的等级或宗教礼仪所做到的那样”[3]78。
如果说消费领域典型地彰显了符码控制的运演机制,那么,在其他领域,符码控制也是一个主导性的运演过程,其中既包括符号化的运作构成社会管理、社会控制、社会评判等活动的一般方式,也包括人把对符号的追求和拥有符号的丰富性作为基本的价值目标,并以此彰显人之为人的社会符号位格。在由对社会的符码化再现所形成的拟像化世界中,现实被模拟、被复写,现实被按照符码化原则得到再现;然而,这种被符码化再现的现实已经远离了真实的现实,不再是现实本身,现实在符码化过程中逐渐变成了一个拟像化的存在。这种拟像化的存在虽然在实质上是真实世界的一个模本、一个仿像性的复写和再现,但是在符码控制下,拟像化的存在却代表了最真实的存在,它比真实世界更真实,以至于原本自在的真实存在或真实生活过程必须服从于由拟像化产生的真实,服从于拟像化存在;以至于人们身份的建构、认同和信任关系的确立、社会化的完成等都必须由原本真实的具体社会生活过程跃迁到拟像化的世界,在拟像化的世界中提升自己的符号性存在,按照符号化运作方式追求自己的价值实现。这样,拟像化的世界就超越了真实性存在变成了主宰我们生活世界的一个普遍性的景观,它在根本上是由符码控制所带来的一个拟像支配真实并最终形成超真实的仿像世界。
符码控制除了再现现实、超越现实,并使得再现出来的拟像化世界变成整个生活世界的中心和一个决定一切的东西之外,符码控制实际上又在拟像化世界里消除了各种差别、各种对立,并在这个过程中把包括人的生产活动和精神活动在内的真实世界的东西,都变成了无关轻重的东西,甚至变成了死亡的僵硬的东西。符码控制在消除了自然真实、抹除了真与幻的界限之后,最终趋向于形成一种更加现实的景观,形成一种更加能支配一切的东西,那就是人们必须按照符码控制所消除的差别来寻求跟这个社会所倡导的符码规则相一致。鲍德里亚把这个现象叫作“内爆”,即一个系统内在的差别的消除。当然,这个系统不是真实的社会系统,而是由符码运作所形成的拟像化的系统,这个系统使得人们之间的差别消失,使得人们忘却了自己的真实生活目的和价值;甚至人们追问生产为了什么、消费为了什么、人们的政治行为为了什么等问题都是无意义的。在这个系统中,再也没有经济与政治的差别和对立,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和对立,甚至连性别、灵魂和肉体的差别都不存在。由于符码控制解构和消除了这一切差别,也就必然使得一个系统浑然一体,即鲍德里亚所说的“内爆”之后的状态。这种内爆状态表现在政治上,使得一切政治都变成了一种符码化操作技巧,传统政治的本质和内在结构,传统政治的统治与被统治关系、公平与正义、制度合理性与合法性、权力运作等等都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符号操作过程。对鲍德里亚来说,这实际上意味着符码控制对政治的影响,它引起了政治与现实的对立、政治统治与个人关系的差别、政治与经济的差别等等都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符号操作过程。资本主义符码控制既然是一种符号化的操作过程,就无所谓政治不政治,因而,由此形成的政治无限定性和政治与经济及个人关系的无界限性正是政治在实质上的缺席,即在符码控制下,政治是缺场的,是不在位的。至少,我们可以说,政治的传统意义、政治上原有的意志服从关系就变成了符码游戏和符码运作,从而符码控制使得政治缺席。
鲍德里亚所言及的政治的缺席与马尔库塞所指称的技术控制下发达工业社会的一体化是否同一呢?笔者认为这是不可以作等同议论的,原因就在于二者之间所存在的差别。就鲍德里亚而言,符码控制除了导致政治的缺席、真实的政治统治关系的消亡之外,在根本上还产生了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性后果,即它通过内爆和外爆使真实在整体上死亡,使拟像化的东西弥漫于生活世界并呈现为无处不在的景观;也就是说,通过符码控制使本来的世界变成一个第二世界,它超越原有的本来的世界,使得原本存在的或应该形成的界限消失。虽然这也可能形成某种一体化,但是,在这种所谓的一体化中,我们很难看到一个政治的至上中心,很难看到权威的影响,很难体会到政治统治关系的存在,我们只是感觉到符号体系和符码控制在其中是统帅一切的,而符码控制和符号体系的运作不再明显地针对自然对象或针对人,它纯粹是一个神秘的符码操持过程,一个编码过程。人在这个过程中,也可能表现出对符号的归顺和服从,表现出对符码控制的屈从,但是,其中的政治的意味就大大淡化了。人们只要终身努力去获得拟像化世界或第二世界的各种符号和符号标签,并通过这些符号标志使得自己在符号下的真实需要被遮蔽,使其变得无价值,并把外在的东西(符号、标签、名分等等)变成有价值的恒常的东西,变成统治一切的东西,这就是鲍德里亚所指认的政治的缺席之后符码突现、符码统治带来的拟像化生存的必然伴随物或必然后果。
当然,从鲍德里亚整个心路历程来看,他是鄙视和厌倦政治的,在个人的价值取向上是逃避政治的;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实际上是以对符号的夸张表明他对政治的无奈。这就是鲍德里亚关于政治缺席的基本思想理路。
我们在比较马尔库塞关于技术的政治在场思想与鲍德里亚关于技术的政治缺席思想或技术同化论与符码控制论这两个方面内容的过程中,依然能找到两位思想家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技术对人的影响和控制是总体性的。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任何个体来说,他所受的文化观念的影响、伦理规范的规训以及政治方面的控制,除了传统习成的过程和既定的形式之外,最终不得不在多方面受到技术因素的持续影响。技术不管是以纯技术手段和纯技术体系的方式,还是以科学决策和科学合理性之观念的方式,也不管是直接的方式,还是间接的以更加隐蔽的符码控制的方式对人产生多方面的影响,所有这些方式产生的影响,在根本上都是以技术统治的方式施加于人的。技术一方面给人们带来可直接感受到的便利,显现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价值亲和性;但是,另一方面,它也会对人们的认知方式、是非判断、伦理行为等等形成根本性的侵蚀和颠覆,使人丧失对生活整体性质的把握能力,丧失对存在根基的洞悉。这是两位思想家思想共性的第一点。
第二,技术因素从根本上改变了人对自由的感受和判断。在两位思想家看来,由于受到技术的控制或符码控制的支配,人们的自由或对自由的向往都事实上被扭曲或被瓦解了;任何人类个体要想获得自由,就必须按照物化规则服从技术统治,或服从由符码控制所形成的拟像化规则而生活。换言之,自由还是不自由,最终不是一个感受性的或想象性的问题,而是一个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问题,只不过这种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问题被马尔库塞和鲍德里亚赋予了与其他哲学家或思想家的界定不一样的意蕴,即作为个体的人只有接受技术统治或接受符码控制,按照技术统治的法则或符码控制的规则去寻求生存之道,才是自由的,所以,自由是以在技术环境、符号系统之中的有利地位或符号获取的多少为标志的。在两位思想家的思想理路中,技术操纵与符码控制分别被看作是影响和支配人的自由的根本性因素,这是两人共有的技术决定论思想在自由问题上的必然表现。
第三,技术的扩张彻底改变了消费的自然意义,消费的社会衍生功能超越了消费的本来意义,它不仅倒转过来支配生产,而且作为技术的延伸,直接体现为一种社会控制。关于消费,马尔库塞指出它在发达工业社会已经发生蜕变,不再与生产的延续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在马尔库塞看来,发达工业社会人们的消费是一种虚假的消费,在技术工业制造的广告、文化媒体的影响和遮盖下,人的真实需要是什么、人为什么消费、如何消费才是有意义的等问题都是不被反思、不被评判的问题。作为一种张力性的景观,一方面,人被看作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消费动物,因而任何试图追问消费的目的的发问和疑思都被看作是多此一举和难以理解的举动;另一方面,人既然被看作是一种消费动物,发掘人的内在欲望使人在整体上变成消费机器就成为发达工业社会技术运作的基本目标,技术在为人的需求乃至欲望的满足提供便捷之道的同时,也会通过媒体影像、广告宣传等手段放大和夸张人的内在欲望,并使这种内在欲望获得一种现实的合理性。然而,这种合理性是一种片面的合理性,它阻止了人对真实需要的反思,遮蔽了欲望背后可能存在的虚假和无意义。马尔库塞之所以指认人们在经过技术放大和夸张之后所追求的需要是一种虚假的需要或不真实的欲望,就在于这种需要或欲望跟人的人性之真正发展是不相匹配的,跟人的自我完善和自我发展是不相符合的,在特定处境下甚至是有害的。马尔库塞的这一思想在鲍德里亚那里得到进一步发挥。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在现代社会已经从生产的附庸变成了主导生产的核心力量,它是比生产更根本的社会运行过程;但是,它又是与人的真实需要的满足无关的力量,是与人的生理更新和社会再生产无关的过程。消费体现的是社会结构的重组,是个体的人之社会化的位势建构,是一种社会的功能性的控制,所有这些方面最终都显现为符码控制,并通过符码控制实现出来。由此可以断定,马尔库塞和鲍德里亚在消费层面都共同体会到了技术和符码控制下人们的消费生活是一种变异的生活,是背离本真性质的虚假生活;消费无意义、无目的,是与人的发展和完善不相关的。人有目标地追求消费,只是无意识地接受技术控制或社会控制的一种方式,是人丧失反思性、丧失自我进而导致社会无质变的重要根源。这是两人思想之共同性的又一重要方面。
对马尔库塞和鲍德里亚在技术决定论上的这些共同性的厘定,并不能取代对他们思想差异的分析。事实上,两位思想家的思想理路是根本不同的。首先,马尔库塞认为技术是同化性的,而鲍德里亚则认为符码是控制性的。这二者虽然从根本上都可以解释为发达工业社会对人的统治方式的变化,但是,从同政治的关系来看,技术同化体现的是政治的在场,所谓政治的在场,它更多的是以理性认同、技术操纵等直接在场的方式显现其当下性或政治的直接临现(即在场);而符码控制则是以消解政治、消解现实的政治对立关系、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来使政治缺席,鲍德里亚似乎要以一个政治的缺席来张扬符码控制的无处不在。一个强调技术同化中的政治在场,一个强调符码控制中的政治缺席,这是两人思想的根本差别。
其次,从现实的社会功能后果上看,政治在场带来或显现出来的是整个社会的一体化、社会成员对其社会的高度认同感与归属感,发达工业社会被其成员看作是一切可能好的社会中最好、最安全、最幸福的社会;而符码控制则是将社会各种差别化解之后带来的没有任何区别和没有任何界限的“内爆”状态,这种“内爆”状态并不等于统治的一体化,不等于政治上的统一性,而是说,在景观和仿像化的社会中,人们变成了以符号为中心、符号决定一切的屈从物,人是微不足道的,只有符号、符码控制以及符码控制对于一切存在的统帅关系才是日渐凸显的最高原则,它是政治缺席的绝好景观。这是两人思想差异的第二个方面。
第三,马尔库塞谈论技术同化是以阶级政治为基础的,强调资产阶级统治自身或发达工业社会利益集团的统治自身在技术同化情况下所获得的更多的合理性与意识形态支配的全方位性。在他看来,发达工业社会的人不仅未能挣脱传统统治的束缚,而且还会在新的处境下受到各种意识形态化的新形式的控制,技术既是这种意识形态化了的一种新形式,又是把各种工具理性的、文化的、媒体的形式加以意识形态化的核心手段;因此,人们在生活世界中直接受到的意识形态化的新形式的控制,在根本上就是技术或技术因素的控制。而在鲍德里亚的所谓符码控制带来的政治缺席的境况中,似乎不再存在什么合理性的东西(如合理性的观念、合理性的程序、合理性的评判标准等),不再存在什么意识形态的东西,任何合理性的言说和任何意识形态化的运作都属于旧的过时的方式,就连“合理性”“意识形态”这类语词本身都被认为是过气的范式,都被作为现代性宏大叙事而被后现代世界所抛弃,因而不会在符码控制的拟像化世界中派上丝毫用场。这是符码控制造成政治缺席之后的必然结局,意识形态不仅不可能登场显形,就连任何意识形态化的苗头都会被拟像化世界所解码或驱逐。
马尔库塞和鲍德里亚的思想差异是多方面的,这些差异既是思想个性的差异,也是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对立在两位思想家身上的折射。政治在场是现代性的,它肯定政治的中心地位和政治形式的变化对于现代社会的核心作用,政治统治具有对于一切社会成员的普遍维系功能,归属于政治及其具体统治形式,会带来某种保险性;政治缺席是后现代性的,它否定政治的中心地位,政治如同日常生活中的嬉戏,不再具有至上的权威和普世的保险性,政治被拟像化世界“内爆”而失去其原有的位势和功能。
分析比较技术同化论和符码控制论的同一性与差异性,目的在于从中抽取一些有价值的结论,发掘其思想中可供借鉴的启示。我们知道,马尔库塞是在二战后写出《单向度的人》的,他通过对发达工业社会强大的技术同化的亲身感受和合乎理性的观察,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表达出对由于技术渗透导致的社会变化,尤其是主体的丧失、革命阶级的隐退的一种关心和担忧。从中我们看到,马尔库塞实际上还是作为一个传统的现代主义者和激进左派,在承接和延续马克思思想的立场上,以寄希望于革命的宏伟抱负,追寻二战后西方无产阶级革命丧失的原因,表明他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否定的精神情怀与价值旨趣。相比之下,鲍德里亚关于符码控制的观点是他在20世纪后半期始终贯彻如一的主导性思想,他对20世纪中期以来的发达工业社会所做的分析基本上是一种个人的观察,只是这种观察深深地受着技术科学的浸润,比如他运用到符号学术语,运用到符码、DNA等科学术语,运用到技术术语或计算机术语来分析和解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提出了当代资本主义统治方式新变化的问题,提出符码控制和拟像化世界对真实世界的巨大影响问题。由于符码控制导致发达工业社会进入后现代状况之后,社会更加个体化、更加多元化,但又是一个被技术性的符码高度整合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由于人们普遍对符码控制的不自觉的屈从,使得任何个体的和群体的力量都无法改变这个社会最终的景观化、虚拟化的态势。由此,鲍德里亚提出真实已死亡、历史已终结等观点来表明他对当代西方社会的基本价值评判。这种评判虽然表现出了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但是,由于他没有能够提出一个根本性的变革之道,没能找到一个在根本上变革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主体力量,因而他所做出的新颖的评判和犀利的解构依然局限于解释学的层面,他最终对这个社会是无能为力的。
从上述比较中,我们获得如下几点启示。第一,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可以有不同的观察视角和评判方式,可以有实证的、社会学的、哲学的等研究方式。对于我们而言,从政治上观察和研究当代资本主义,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需要注意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毫无疑问要重视和利用科学技术,利用科学技术解决我们的各种现实问题,解决我们的持续发展和科学发展问题,这是我们发展自身、强大和完善自身的根本;另一方面要防止技术对生活世界的过度侵蚀,比如,技术扩张导致的自由的变化、人们价值取向的变化、认知方式和反思性批判精神的变化等等,这些都必须考虑到。由于技术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技术会使我们丧失对一些基本价值的评判,丧失对根本性发展方向的把握,甚至否弃固有的传统等等由技术进步带来的问题都必须加以防范。不管是从马尔库塞的意义上还是从鲍德里亚的意义上,两个方面都应该加以评判,从中抽出合理的启示,以便对我们自己当前和未来的生活延续有所借鉴。
第二,我们怎样在技术社会下张扬对人的生存的总体关怀,怎样防止技术的单一性对人的生活的全方位控制,怎样防止符号化对人的多样化生活的支配和瓦解,也是两位思想家提出的必须加以深思的问题。对人的问题的生存论关怀是多元的,运用技术手段的关怀是必须的,但不是唯一的。除了技术的关怀之外,还有价值关怀、情感关怀、信仰关怀等等多个方面,不能以技术主导人的多元价值,更不能以技术来替代和瓦解生活的真实性和多样性。这是两位思想家带给我们的又一启示。
第三,在消费的层面要防止消费的异化,防止虚假消费、过度消费、奢侈消费对真实消费的控制和颠覆。事实上,真实需要、过度需要和虚假需要是有着自身的界限的,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们的生产是为了满足消费的,生产与消费之间具有一个大致平衡的比例关系。但是,当技术的开发与运用使消费变成支配一切的控制力量的时候,当消费变成异化力量而形成异化现象消费的时候,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平衡的比例关系必然会被打破,必然衍生出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世界,这样一个世界必然以对自然的过度损耗为代价,也必然使得人类的代际发展和代际传承成为不可能的结局。消费异化和消费主义盛行对人与自然的和谐和人类整体的生存是有害的,也是令人担忧的重大问题。
第四,在利用技术创造高效率过程中,把实现社会公平和社会的和谐看作全部社会发展的核心,防止技术发展导致的对社会公平的损害。社会的公平与和谐问题既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这两方面的问题在根本上要靠制度加以解决,但是,技术因素往往被忽视;而事实上,很多问题恰恰是由于技术的运用在带来效益和增进效益的最大化的过程中偏离发展的方向产生的。换言之,当技术丧失其服务社会整体的价值、丧失其促进社会根本目标实现的基本功能时,它会在社会公平的层面上显现其消极面,尤其是当技术从它服务于人的关系中游离出来变成支配人的总体生活的至上中心的时候,它会变成人的价值关系的至上评判者,把人的社会道义和责任、人的信仰和精神追求看成是无足轻重的东西而加以否弃,把社会的公平与和谐看成是效益增长的障碍因素而加以抛弃。直言之,技术虽能促进效益和使效益最大化,但技术不能提供社会的价值维系,不能从实质上把定和维护社会的演进方向,因而也就不能在根本上保证社会公平和正义的实现。
总之,两位批评家以对技术的政治分析,说明20世纪中期以来技术的政治扩张对人的生存处境和生活过程的重大影响,指出当今西方社会统治方式的变化及其对人的整体控制,这对我们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避免由于技术的发展所可能具有的技术对生活世界的扩张带来的消极功能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因而,一方面,我们必须始终做到对技术的充分开发和利用,不断提升技术的应用水平,这是我们发展市场经济和实现我们的现代化所必需的,没有对技术的广泛开发和充分运用,要提高核心竞争力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以对技术的重视取代对其他政治、经济问题的解决,更不能以技术的手段性取代或超越技术应有的服务于人的价值目的性。只有在根本上把技术的运用纳入到服务于经济和政治的总体架构中,纳入到服务于人的和谐生存和多元发展的价值景观中,才能凸显它对社会公平的实现、综合国力的提高的应有价值,这是本文的一个基本结论。
[1]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2]尤尔根·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M].李黎,郭官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3]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4]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M].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Comparison with Political Controlling Theory of Western Marxism and Its Enlightenment
YANG Leqiang,SHEN Tianling
(School of Marxism,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Since the middle of the 20th century Western capitalist countries have been achieving a highly conformed political integration for people.Through both the presence and absence of the politics this integration demonstrates an overall supervision casting on the whole society,and protection from as well as prohibition of varied possible crisis.Marcuse’s technological assimilation theory illustrates the secret of capitalist governing with the political presence,while Baudrillard’s code controlling theory explains the scheme of capitalism regime on people in terms of political absence.The analysis and comparison of Marcuse’s view on technological assimilation and Baudrillard’s view on code control is useful not only in clarifying capitalist politics’invasion to technology,sign,culture,lifestyle,as well as its leading and dominating role,but also in bringing about enlightenment with a rich significance.
political presence;political absence;technological assimilation;code control
B089.1
A
1008-2794(2016)05-054-07
2016-07-28
杨乐强(1961—),男,湖北黄州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
沈甜玲(1988—),女,湖北宜昌人,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