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歌时空审美意象解读

黄欣卉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李商隐诗歌时空审美意象解读

黄欣卉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541004）

晚唐杰出诗人李商隐擅长运用时空交织的艺术处理手法，诗中特别注重时空变化所引发的情感动荡，通过对时间、空间审美意象的介入，描述时空变化的过程，升华诗歌的情感刻度，形成了哀愁绵邈的时间审美意象特色和广阔深远的空间意象审美特色。李商隐诗歌具有虚实相生、绵邈秾丽、广阔深远的审美意境，具有独特的时空艺术魅力。

李商隐；诗歌；审美意象；艺术魅力

论及李商隐的诗歌，评论者更多关注的是它的朦胧美，以及其深情绵邈、卓约多姿的诗风，或关注诗人在诗歌中所运用的独特艺术手法，而对其诗歌中的时间及空间审美意象则少有论及。在诗歌创造中，李商隐借助瑰丽奇绝的想象，塑造朦胧绵邈的意境，表现对永恒时间、无垠空间的感慨，对世态炎凉、人世沧桑的认识。诗歌中充分注意到时空变化所引发的情感动荡，通过对时间、空间审美意象的介入，描述时空变化的过程，升华了情感刻度，使之上升为全人类共同关注的普遍情感，从而加深了诗歌文本所蕴含的内在哲学思维。本文将从时空诗学理论出发，分别从时间意象、空间意象和时空交织意境三个角度，结合李商隐诗歌作品分析其诗歌中的时空审美意象及其特色，提炼出其创作中独特的美学特征，以便能更好地体味义山诗歌艺术的精髓。

一、文学作品中的时空审美意象

恩格斯指出：“世界万物的存在形式是时间和空间。”任何物质的任何运动都必须在时间和空间中进行，文学作为以反映物质世界为内容而建构起来的意识形态，同样也在时空中运行。想象是文学的根本表达手段之一。通过想象，人们打破既有时空限制，进行创新性的时空思维方式，从而实现思想的超越性。思想的主体总在不断地体悟与想象中探索社会乃至大自然的奥秘，在时间和空间这个基本形式中，寻找自我的地位和价值所在，在探索中形成了人的时间和空间意识，也就是时空意识。

时间和空间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中必不可少的因素，是创作主体形成意象、组成意境，让诗词给人以无尽审美时所运用的重要手段。诗人本身处于一定的时空之中，因而时空意识对诗人创作有着极大的影响。诗人作为创作主体，有意无意地将生命历程中所获得的时空感悟融入作品。时空意识包蕴着由个人推及社会历史、宇宙人生的省思。透过时空意识的表层，我们不仅可以窥探到诗人的情感世界以及生命轨迹的特点，还可以纵深了解其所处时代的风貌和民族心灵所独有的思维模式。在中国古代诗歌艺术中，意象的生成、意境的创造、情感的表达，往往都离不开对时间和空间的描写。时间和空间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像一条无形的细线，牵动着人性深处隐秘的伤痛和挣扎，为人类情感输出——诗歌的创作埋下铺垫。因此，通过解读诗人的作品，我们亦能从中窥探出其独特的时空意识。

二、李商隐笔下的时空审美意象

李商隐诗歌无论从题材还是体裁上说，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以下将从时空诗学理论出发，分别从时间意象、空间意象和时空交织意境三个角度，结合李商隐诗歌作品分析其诗歌中的时空审美意象及其特色，提炼出其创作中独特的美学特征。

（一）“昨夜星辰昨夜风”——哀愁绵邈的时间意象

中国诗歌中有较多时间意识，李商隐诗歌自然也不例外，其政治讽刺诗《马嵬》中“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一句，用“海外”“更九州”的故事概括方士在海外寻见杨妃的传说，而用“徒闻”加以否定。“徒闻”者，徒然听说也。中国诗人对来生根本就缺乏信心。李商隐除了认为来生不可预料之外，对未来也是忧心忡忡。无法开解的政治情结与无法实现的政治理想，以及漂泊无定的生涯和寥落悲惨的命运，唤起了李商隐内心对时间的重感以及时间的恐惧悲哀。而内向的性格又使其在默省中体味人生，因而对必然性的命运恐惧更多地展现为“无尽时间过程中深永的哀伤”，[1]在生命中经历了像时间本身一样永久的煎熬。这些忧愁使其诗歌带上朦胧的审美意味以及消极的崇高感，发人深思，令人叹惋。《乐游原》中，诗人通过神话传说中驾驭太阳之神羲和以及虞泉（即黄昏）的意象，表现了对夕阳的留恋。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更是直接抒发了对时光易逝的感叹，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对于时间的恐惧与悲哀，使诗人不仅感慨时光易逝，更企图战胜时间，留住光阴。例如《谒山》中一句“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诗人欲向其求购沧海，企图阻止时间流逝。“买沧海”的目的在于永绝时光流逝的悲哀，表现了诗人企图战胜时间的强烈愿望。

在诗歌的时间处理艺术上，李商隐尤其喜欢将情感放到一定时间距离外感受，与现实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这是他独特的人生审美态度，也是其纤敏内敛的性格所致。“微生只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过楚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银河吹笙》）……正是这样的时空观造就了他与众不同的审美心理，李商隐是一个相当内倾而不满于感官愉悦的人，总要将生活放到一定时间距离外去体味，使之表现出一种充满哀愁的绵邈之感。表现李商隐独特时间意象的诗歌，还有一首不得不提，那就是《夜雨寄北》。此诗中，李商隐的意念在现实与未来中几度穿越，将人生体验与审美心理融化在心理时空中，塑造了一个与此身此事远隔蓬山的想象的世界。关于《夜雨寄北》的时空意识，后文将集中讨论，在此不再赘述。

（二）“更在瑶台十二层”——广阔深远的空间意象

四季更替，月亏月盈，时间的变化就表现为空间的变化。中国人从很早开始，就把空间不仅仅看作是有限的、有形的限面或刚体，同时看作一个无限的、没有边缘的太虚。[2]中国文化以空间自身为中心；由远及近，反求诸身；以大观小，视天下为棋局。叶维廉先生认为，与西方文化的“藏舟于壑”（《庄子·大宗师》）即从“自我”出发类分世界不同，中国文化重视空间的超越，追求世界与自我的融合统一，实乃“藏天下于天下”（《庄子·大宗师》）也。[3]因此，中国古代文人特别重视“以我观物”、“以情观物”，体现在诗歌中，就是借助于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提炼而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意象。可以说，诗人的空间意识就体现在诗歌意象的建构中。

李商隐诗作以其独特的技巧营造出丰富的诗歌意象，呈现出独特的美学内蕴，表现了诗人与众不同的空间观念。其诗歌意象具有广阔深远的空间特色。特别是他的无题诗，擅长运用幻像和幻境，以空前的“清词丽句”（鲁迅《中国小说史论》）创造出一种晚唐特有的“绮靡瑰妍”（敖器之《诗评》）。李商隐的无题诗以其意境朦胧而著称，其诗中的意象与情境皆非一般诗人所用之客观性较强之意象与情境，这些意象与情境都是一些非现实的幻像与幻境，诸如珠泪、玉烟、蓬山、青鸟、彩凤、灵犀、碧城、瑶台、灵风、梦雨等。

由此可见，李商隐诗歌审美意象善于展现细腻的广阔，表现的往往不是具体清晰的空间景物，不是反映或复制有限的空间形象，而是根据艺术表现的需要，运用幻像与幻境对物理空间进行变形处理，使之成为开放式的心理空间，含濡吞吐天地精神。这种空间融合了有限与无限、虚空与实境、具体与抽象，形成提神太虚、俯仰流观的连续画面。这种超越现实空间的画面，直指诗人内心情感世界，是诗人孤寂飘零的身世之感与眼前之物、之人感应激发的结果。

例如其诗《无题·来是空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前六句用伤感而深远的空间意象营造出凄凉、冷清的意境，后一句以“刘郎”远恨“蓬山”递进一层，还要“更隔”“一万重”。这种双层或多层的空间意象累加，使伤感之情在空间的回环递进中达到极致，具有回肠荡气的艺术力量。使人读起来似乎感觉到了伤感之外的伤感，无可奈何之外的怅惘，遥不可及之外的广阔深远。[4]又如：“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无题·紫府仙人》），诗中紫府仙人已是遥不可及，一个明亮却又悠远的“雪月交光夜”让人感到孤远，而那“瑶台”之上加了“十二层”，使我们愈加感受到诗歌中审美意象空间上的广阔深远。

（三）“碧海青天夜夜心”——时空交织中的诗歌审美情感

与西方文化常常将时间和空间分而论之不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时空是统于一体而密不可分的。中国古代用来表示时空的概念是“宇宙”。“宇”指四面八方延伸的空间；“宙”则指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宇宙”这个古汉语并列式的合成词的构成方式中，体现了中国人时空一体的观念内涵与极富玄思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时空一体、以时统空”的时空观使我们能够自然地统一起空间感与时间感，使得中国诗歌始终贯穿着超越历史、宇宙的情愫，催生浩瀚而辽远的审美意境。

同时，文学作品本身就是艺术时空对现实时空的一种超越。张红运教授说：“时空在古人的心理上已经整合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人生的经历在时空的整合中得以完成，所以以体悟生命为内容的文学之中也就没有孤立的空间或者是孤立的时间意象，时间在诗中为形象的空间序列的展开提供着条件，空间的腾挪变换里又尽现了时间的节奏。”[5]因此，诗歌作品中的时空意识往往交织融合在一起。

李商隐的诗歌中，时间意象与空间意象往往相伴相随。如：“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楼》），“江湖”在中国文学中往往指隐归的处所，是传统的空间意象。“忆”字后本应承接时间意象，而作者故意以空间意象“江湖”隐喻时间，而“回”字后本应承接空间意象，而这里将时间意象“天地”隐喻时间，以时空合一来表现寥廓的时空意境，具有极高超的艺术处理手法。

为了在有限的篇幅里创造出动人的意境，作者往往将本身的时空意识组合变化，或从空间的意义上去写时间意识，称为时间的空间化；或从时间的意义上去写出空间的意识，又称空间的时间化。[6]李商隐对于两种时空交织运用得十分巧妙高明，思绪总是在时空隧道里来回往复，其中《夜雨寄北》可堪称精华：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诗歌内容不过是怀人思妇之类的惯见题材，然而李商隐没有重复前人的写法，把离情愁绪停留在单一时空中，而是利用时空多次往复的手法，超越现在的时空、使之向着未来拓展。诗的第一句就包含了两重时空,“君问归期”是远方来信的内容，“未有期”是诗人的答复，一问一答的隔空对话，写出了空间上从北到南跨越的以及时间上从过去到现在的跨穿梭。第二句诗“巴山夜雨涨秋池”既是实景也是虚景，既是诗人此时此地眼中的客观景象，又是其主观世界的具象化。第三、四句中，“何当”两字把诗歌的时间从现在推移到了未来，“却话”两字又把想象从未来拉回过去，即现在的“巴山夜雨时”。

随着时空的几次交织融合，诗歌视角也几次变化，意境也层层叠加。“共剪西窗烛”本已是虚境，而身处未来回想的过去更是虚中之虚境。“巴山夜雨”的两次出现所寄予的两个时空，表现了不同的感情色彩。诗人处在当下时空里，却将思绪置于未来时空，在未来时空里回忆着当下。既写出了空间的隔异，又写出了时间的变迁，在时空的回环变化中，又泯却了时空的隔阂。[7]此诗虽仅4句28字，却包含了多次反复的时空交织与融合，时间和空间在话语的起承转合中四度跳跃、多次逆转，高超的时空处理艺术使得这首语言质朴、明白如话的小诗具有曲折深婉、含蓄隽永的无穷意味，这既是李商隐诗歌极含蓄之所在，也是李商隐诗歌向来索解之难的一个重要原因。

方寸之间见天地，从诗歌中可见李商隐诗歌独特的时空意象，在诗人眼中，时间与空间早已融为一体。时空的交织泯合了有限与无限、虚空与实境、具体与抽象，诗人的情感中既有空间上的往复叠映，又有时间上的回环旋转，二者虚实相生、交织融合成婉转缠绵、朦胧绮媚的审美意境，故能传唱古今，历久弥新。

综上所述，李商隐的诗歌中反映了其独特的时空审美意象。坎坷流离的身世、漂泊的政治生涯与内敛纤敏的性格使得李商隐在早逝的生命中产生了战胜时间的愿望和对时光的无尽恐惧与悲哀。这种哀愁绵邈的时间意识表现在诗歌作品中，构成了李商隐诗歌朦胧秾丽的审美意味以及消极忧郁的崇高感。空间意识上，李商隐则擅于利用双层或多层的空间意象累加，展现广阔深远的空间，营造出凄凉缠绵的意境，使诗歌在空间的回环递进中具有回肠荡气的艺术力量。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时空一体化”的观念，李商隐对于时空交织运用得十分巧妙高明，独具匠心的时空处理艺术开拓了李商隐诗歌的表现手段，通过灵活运用时间、空间审美意象，展现动态变化的时空进程，深化了诗歌的主题，升华了诗歌的情感维度，形成了哀愁绵邈的时间审美意象特色和广阔深远的空间意象审美特色，使得诗歌具有虚实相生、绵邈秾丽、广阔深远的审美意境。

[1]叶维廉.比较诗学[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48.

[2]李浩.唐诗美学精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32-33.

[3]叶维廉.比较诗学[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48.

[4]徐猛.李商隐无题诗审美意象的时空特色[J].哈尔滨商业大学学报,2010(6):128

[5]张红运.时空诗学[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25-26.

[6]韩玺吾.古典诗词审美建构[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2007:116-117.

[7]王冰.跨越时空的魅力——李商隐《夜雨寄北》赏析[J].现代语文:文学研究,2007(11):125

Interpretation of Space-timeAesthetic Imagery in Li Shangyin’s Poetry

HUANG Xinhui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541004,China）

The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image description,artistic conception generated often cannot leave the description of time and space.As outstanding late Tang Dynasty poet Li Shangyin was especially good at using the artistic method of mingling space with time.Full attention to the change of time and space in his poems are caused by the emotional turmoil, through the intervention of space-time aesthetic image describes the process of the change of time and space,the emotional dimension of poetry thatgets sublimation.Li Shangyin’s poems are of much sorrowful time aesthetic image features and profound spac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it makes poetry that begets with the combining of illusion and reality,which is riches in profound and broad meanings.Basing on the concepts of space-time,this paper analyzes the aesthetic images of time and space in Li Shangyin’s poetry and its origins and expressions.Further more,the paper will discuss the enchantment of the spatiotemporal skill from his poetry.

Li Shangyin;poetry;spatiotemporal consciousness;aesthetic image

I 207.227

A

10.3969/j.issn.2096-059X.2016.03.023

2096-059X（2016）03-0105-04

（责任编校：彭萍）

2016-03-20

黄欣卉（1991-），女，广西南宁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