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作琼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0)
“西方梨园”和“古格斯坦营地”
——汤亭亭和任碧莲作品中的“异托邦”
詹作琼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0)
[摘要]汤亭亭和任碧莲是20世纪70年代后美国华裔文学的代表人物,她们各自的作品《孙行者:他的即兴曲》和《梦娜在他乡》都塑造了空间的对立。“西方梨园”(以下简称“梨园”)和“古格斯坦营地”(以下简称“营地”)跟外界的剩余空间形成了平等与歧视的对抗。这两个封闭空间都是福柯笔下的“异托邦”,但命运截然不同,体现了两位作者关于在全球化背景下多种族如何共处问题的不同看法。
[关键词]汤亭亭;任碧莲;“异托邦”
汤亭亭和任碧莲都是20世纪美国少数裔作家群里的开拓者,她们通过记载和再创自己和父辈的生活,反映了处于美国边缘文化的华裔人群独特的经历和心态。汤亭亭于1992年发表《孙行者:他的即兴曲》(以下简称《孙》),任碧莲于1997年发表小说《梦娜在他乡》(以下简称《梦》)。《孙》的故事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第五代移民阿辛刚大学毕业,他空有满腹才华,却在生活和工作中处处碰壁。最终他克服重重困难,建立了弘扬华裔文化的剧院“西方梨园”。《梦》的故事开始于1968年,讲述了华裔女孩梦娜在纽约一个犹太人社区的生活经历。梦娜在经历了多个文化身份的游离之后,最终和朋友建立了跨种族和阶层的“古格斯坦营地”。
虽然两部作品出版时间相差五年,却具有很多相似性:故事背景都设置为民权运动高涨的美国20世纪60年代。两部作品都是关于华裔的成长小说,梦娜和阿辛都处于人生价值观形成的重要阶段,一开始都为自己的华裔身份所困扰,最后经过多元文化身份体验,参与多元社区建构。阿辛以舞台和戏剧为途径,建造了美国唐人街中的“西方梨园”(以下简称“梨园”)多元社区,梦娜则与朋友创立了“古格斯坦营地”(以下简称“营地”)。
国内对这两部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探讨主人公杂糅文化身份建构、文化身份游离、戏仿、互文阅读和他者这几个方面[1],而从“异托邦”理论的角度对这两部作品进行分析的研究尚未见到。本文希望借助福柯的“异托邦”理论分析比较这两个社区的异同,进一步揭示两位华裔女作家对全球化背景下多种族融合问题的不同态度。
一、“梨园”和“营地”——不折不扣的“异托邦”
“异托邦”(差异地点或小场景)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于1967年在《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TextsContexts of other space)中提出的重要概念,区别于与其对立的社会外部空间(剩余空间或大场景)。[2]他认为,与乌托邦(utopia) 是“虚构的”不同,“异托邦”是“现实生活中实现了的乌托邦,它们在特定文化中共时性地表现、对比、颠倒了现实。它超然于现实之外但又是真实之地。”[3]除了超然性,福柯的“异托邦”场所还通常与“多元文化、危机、越轨、偏差、不兼容性、并置、补偿或连续性等较大些的文化结构联系在一起”[4],如墓地、监狱、剧院、妓院、博物馆、图书馆、集市场、精神病诊所、养老院、花园等。福柯的理论对哲学、历史、政治、文学等领域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2]
在《孙》和《梦》中,美国社会外部空间(大场景)处于白人文化统治下,少数族裔在“大场景”中没有话语权。在“西方梨园”和“古格斯坦营地”这些差异空间(小场景)中,个体才有存在感,他们的声音才能被倾听,才华才得以施展。而外部空间和差异空间形成了权力天平的两端。在“异托邦”里,主人们几乎完全抛开外部社会的干扰,尽情释放自我能量,直面自我个体本身。这种“异托邦”属于补偿性空间,用来弥补个体在外部空间中失落的东西。因此“异托邦”是一个完美的、拘谨的、仔细安排的真实空间,有别于污秽的、病态的和混乱的剩余空间。[3]
二、“梨园”和“营地”的补偿特点
美国的主流文化为白人文化,而华裔作为少数裔,他们的文化价值和社会诉求不同,所以社会形成了一个以白人价值为标准的剩余空间。[1]而“梨园”和“营地”都以少数裔成员为主。阿辛建设的“梨园”植根于唐人街,其中的表演者包括华裔、白人、黑人和亚裔美国人;梦娜的“营地”聚集了华裔、犹太人和黑人。相对于在美国文化占主流的白人文化,这两个文化社区都是属于具有偏差特征的“异托邦”。
在“梨园”中,华裔的作品得以搬上舞台,华裔演员以东方人的面孔和身份进行表演;而在现实社会中,所有媒体中充斥的华裔形象都是扭曲的、刻板的。阿辛的女友南希遭遇到白人导演的打压:“你的口音不够东方……我需要把你的鼻子变成爱尔兰的……华人农妇是不穿高跟鞋的。”[5]阿辛承诺帮她建造一座西方梨园,“在那里人们会爱上你的口音和丹凤眼”[5]。在“梨园”中,阿辛自己编写剧本,将华人古典文学精品《三国演义》《西游记》等搬上了舞台,华人也有机会扮演英雄角色。
在《梦》中,梦娜的父母都是阶级意识非常强烈的人,他们积极向白人主流文化靠拢,希望能够成为WASP(白人上层阶级)的成员。在生活中,他们刻意与来自底层的黑人保持距离。梦娜的母亲海伦反感别人将自己与黑人混为一谈,对煎饼店中的黑人雇员也总是另眼相待。当一个白人社工将黑人和华裔称为“你们这样的人”时,海伦勃然大怒。[6]海伦的阶级思想体现了社会上的普遍价值观。思想上的阶级意识在居住地域方面也得到了体现,不同种族的人由于经济背景差异被划分到了城市中的不同区域。在《梦》中,富裕的犹太人居住在斯卡斯丘的山顶;海伦一家作为华裔中产,也只能居住在斯卡斯丘半山腰;底层的黑人劳工则居住在破败混乱哈姆雷地区。梦娜到了犹太同学家做客吃自助餐,在饭桌上费力对付龙虾,出尽洋相。朋友的母亲不禁对梦娜的来历进行盘问,语气中流露出歧视。[6]
但是在“营地”,这种地域和社会阶层的界限被打破了。来自不同族群与职业的人们,包括高中生、厨子、建筑工人、法律系学生、华人、犹太人和黑人共处一室。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去实践一个没有间隔的平等空间,对主流文化以种族与阶级隔离保持特权的行为提出挑战。
“梨园”和“营地”象征一个没有歧视、没有种族隔离的完美世界,显露出比真实空间更加虚幻的场景,将人类生活被隔开的空间都打破,是对外在剩余空间的一种补偿。
三、“梨园”和“营地”的解体风波
两部作品中的“西方梨园”和“古格斯坦营”都是存在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异托邦”。它们存在于现实社会中,但主人公置身其中,可借助幻想和信仰获得宁静。然而,这些小环境(封闭空间)一旦与大场景(外部空间)发生关系,就很快被感染和同化。作者也刻意让封闭空间主动或被动地遭到破坏。所以,“梨园”和“营地”在建构过程中都发生过一些“破坏插曲”。
在《孙》的尾声,阿辛为了纪念唐人街被火烧的历史,在“梨园”燃烧了爆竹。警察闻讯赶来,虽然发现阿辛并没有剧院放烟火的执照,最终还是放了他一马。“(阿辛)后半夜的行动可使他被囚禁起来,相反,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华人可以比其他民族的人燃烧更多的爆竹。”[5]燃放爆竹是华人在喜庆时刻的传统,但也存在噪音扰民和引起火灾的风险而长期受到白人社会的诟病。出乎意料,警察对此表示理解和宽容,阿辛躲过了牢狱之灾,剧院也得以繁荣。汤亭亭为剧院风波设计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表明她对杂糅文化的共生共荣、对种族隔阂的消亡持肯定态度。
“营地”也经历了解体的风波,然而结局与“梨园”截然相反。芭芭拉发现家里的银器丢失,她立刻将怀疑目标锁定为来自劳工阶层的黑人弗莱德。弗莱德一怒之下离开营地,并将梦娜的父母告上法庭。塞斯不禁感叹:“他们当我是个种族歧视的狗杂种,我却当他们是朋友。”[7]之前各阶层种族和平共处诉求只是表面现象,阶级、经济、种族差异使得彼此关系脆弱敏感,怀疑和歧视立刻将这个“异托邦”阵营分化开来。“营地”的解体表达了作者任碧莲对多种族融合持悲观态度,或者说她比汤亭亭更深刻地意识到种族和阶级矛盾的不可调和性。
两位华裔作家为何会对“异托邦”持不同态度,从汤亭亭和任碧莲不同的成长环境可以看出端倪。汤亭亭成长于美国西部旧金山的唐人街,而任碧莲是在美国纽约长大的。东部是欧洲白人到达美国后首次登陆的地方,因此保留了欧洲的许多传统,例如更看重家族传统、背景出身,讲究门第和贵族意识。西部更强调人作为自然成员的奋斗过程,家族背景和门第观念较为淡泊。东西部的观念差异解释了两位华裔女作家笔下的“异托邦”为何会命运迥异。[8-9]
四、从“梨园”和“营地”透视作者的阶级观
在《孙》中,阿辛是一个性格桀骜不驯、自负、特立独行的恶作剧者。[10]虽然他生活于一个歧视华裔的社会,但他周遭的朋友能包容他的性格缺点。从女友南希到妻子唐娜,从唐人街婆婆到中华会馆会长,从日裔友人兰斯到接到火烛报警赶来的警察,所有的人都非常理解宽容。汤亭亭还在小说中设置了一个全知全能的形象——观音。这位智慧的女性不断给予阿辛鼓励、提醒和爱护。汤亭亭通过阿辛身边亲友和全知者对阿辛的接纳,投射了自己对这个叛逆恶作剧者的宽容。汤亭亭对全球化背景下各种族如何共处的问题开出了一剂良方——唯有寄托于包容和理解,各种族才可以繁荣发展。
比起汤的乐观,任碧莲对跨域种族藩篱的艰难有着更深刻的认识。随着假期的结束,“营地”在种族主义的互相指责中分崩离析。物质因素的介入打破了人们建立平等和谐社区的愿望,这恰恰暴露了不同种族阶层之间的互不信任。银器的丢失只不过是导火索,根本原因在于这个“异托邦”原本就建立在种族与阶级主义之上。例如,芭芭拉在对黑人劳工艾尔弗莱德的救助本身就暴露了她的阶级优越感。弗莱德称芭芭拉为优雅的白小姐,暗示后者种族的优越性。在营地当中,很多对话和制度是由犹太人塞斯决定和主导的,所以各种族生活在一个没有间隔的房间中只不过是一种理想,要人们从本质上跨越种族和阶层的界限是很困难的。
“营地”的解散反应了任碧莲对多元主义跨种族“异托邦”的质疑,正如梦娜指出:“如果人们住在没有隔间墙的房子里,会需要很多的规则,你不能要求不设间隔墙,却又要每个人都真情流露。”[7]即使消除了外在的藩篱,只要内心存在障碍和疑虑,对立的状态仍热无法破解。“营地”中人们互相猜忌,根本原因是缺乏信任及政治和经济权利不平等。芭芭拉一直怀疑有人手脚不干净,银器的丢失只不过是证明了她的疑虑。这种疑虑的根源在于将一批分属社会不同阶层的人放在一个理想化的空间,试图忽视彼此的差异,而这种努力往往是徒劳的。任碧莲认为,在解决种族不平等的物质事实之前,建立“异托邦”的尝试只能以失败告终。
福柯指出:“剩余空间是疯癫的世界、边缘人的世界、被殖民的世界、非理性的世界,通过这些空间来显现现代的理性组织世界的疯狂,同时,人自身还能够通过当下精心建构一种异质空间,来揭示我们生活的‘问题空间’”[2]。在汤亭亭和任碧莲的作品中,无论是“西方梨园”还是“古格斯坦营地”都反映了美国社会现实,直面美国社会对少数裔的边缘化以及特权阶级对底层阶级的歧视。汤亭亭和任碧莲作为美国华裔文学史上的代表人物,紧扣全球化背景下多种族融合的问题,希望通过作品表现社会现实,鞭挞社会的丑态,揭露少数裔在美国社会被边缘化和扭曲的遭遇。她们也根据自身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和成长经历,对“异托邦”在缓解个族裔矛盾方面所发挥的作用给予了不同的解读。在新时代全球多元融合进一步加剧的情况下,重新解读这两部作品具有时代意义。
[参考文献]
[1]Bhabha,H.Nation and Narration[M].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2000:158.
[2]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M]∥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得政治.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1.
[3]米歇尔·福柯.另类空间[J].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6):52-57.
[4]汪行福.空间哲学与空间政治——福柯异托邦理论的阐述与批判[J].天津社会科学,2009(3):11-16.
[5]汤亭亭.孙行者[M].赵伏柱,赵文书,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6]Jen.G.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M].New York: Knopf,1996.
[7]Jen,G.Typical American[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Seymore Lawrence,1991.
[8]单德兴.多元文化主义语境下的当代华裔美国文学——美籍华裔作家任碧莲访谈录[J].国外文学,1997(4).
[9]单德兴.文化属性与美国华裔文学[M].台北: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1994:1-24.
[10]方红.在路上的华裔嬉皮士——论汤亭亭在《孙行者》中的戏仿[J].当代外国文学,2004(4).
[收稿日期]2016-01-29
[作者简介]詹作琼(1980- ),女,副教授,硕士,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G6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602(2016)05-013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