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放
论鲁迅不轻视司马相如
张 放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历代学者对司马相如多苛责微辞,包括诮诘、讥嘲,认为司马相如人格有问题,是一“御用文人”,作品形式大于内容。攻击封建传统文学不遗余力的鲁迅,却出人意料地对司马相如网开一面,不仅不轻视,反而持同情、理解与欣赏的态度,在论著与讲稿中多次涉及,将之与司马迁相提并论,称其“卓绝汉代”、“精神极流动”。鲁迅著述引用司马相如作品,手书辞句赠人,对司马相如的“傲诞”作风特别看重,这都与鲁迅当时的处境、心情有神合之处。鲁迅对司马相如的评颇,是其古代文化遗产接受思想体系中重要一环。
鲁迅;司马相如;文学;傲诞
一、不轻视,且多有同情与肯定
按常理推想,赞同“文学革命”,积极构建中国新文学的旗手鲁迅,对历史上有名的“御用文人”(班固所谓“言语侍从之臣”[1]144)——司马相如一定会持否定与轻蔑的态度吧。众所周知鲁迅劝导当时的青年读者勿读中国古书,要读西洋书,声称中国古书读了只能让人消沉颓唐,因其表现的多是“僵尸的乐观”、“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整个封建社会是“吃人”、“人肉的筵席”、“铁屋子”等,鲁迅宣告“老调子已经唱完”,“古文已经死掉了;白话文还是改革道上的桥梁,因为人类还在进化。便是文章,也未必独有万古不磨的典则。”[2]214类似言论,不一而足,其破旧鼎新的态度,毅然决然,鲜明昭著。汉帝时代的川籍文学家司马相如,表面看去一为“御用文人”,二为文风气艰深浮华,在与之相去不远的年代,文士学人对他就有所诘难批评,如扬雄“劝百而讽一”的不满,刘勰著《文心雕龙》中多述及,不妨以当代学者赵仲邑先生的概括略述:
譬如对于司马相如,刘勰不但在《体性》中指出他的“傲诞”,在《程器》中指出他“窃妻而受金”等品德上的缺点,而且还在《夸饰》中批评他的《上林赋》“诡滥”,在《事类》中批评《上林赋》“滥侈”,在《物色》中批评他作品“丽淫”,在《才略》中批评他的作品“夸艳”,在《辩骚》中还劝后来的作家不要“乞灵于长卿”。[3]13
虽然刘勰对司马相如也有如“文晓而喻博”等比较正面的肯定,但与上引“连珠炮”似的负面攻击相比,分量显然不对称,而且被“窃妻而受金”(人格缺陷)“丽淫”(文风缺陷)等指责抹杀,优势似乎荡然无存。上边的概括还不尽然,如尚未列入的“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文心雕龙·程器》)这样的“盖棺论定”,司马相如想在刘勰等人笔下扬眉吐气,那是门也没有。古人尚且如此严格要求,今人思想解放,无所顾忌,对司马相如等人就更不留情了。因此我们看到不少行文,不是嘲讽,就是指责。如新文化开风气者的胡适,直指司马相如:
用浮华的辞藻来作应用的散文,这似乎是起于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书》与《封禅遗札》。这种狗监的文人做了皇帝的清客,又做了大官,总得要打起官腔,做起人家不懂的古文,才算是架子十足。[4]47
“狗监的文人”虽然取事“狗监”杨得意推荐司马相如入朝做事,知道的人尚可理会,不知道的如詈骂视之,这在文字符号学的意义上讲是有意的窜入叠合,增加行文的生动,本于轻视的态度。
再如文学史家刘大杰论述:
名望最大,在赋史上占着最显著的地位的,自然是司马相如。他是四川成都人,生于文帝初年,死于武帝元狩五年(西元前一一七年),是一个活了六十多岁的中国式的风流才子的典型。他同韩非一样,患着口吃的毛病,不善于讲话而长于写文。他同卓文君那幕恋爱的喜剧,成为中国文坛上第一件有名的桃色案。结果,他是死于慢性的淋病。后来儒家总欢喜骂文人无行,鄙弃文士。我想推源祸首,司马相如是逃不了这罪名的。[5]78
这是写入文学史体例的论述,尚且以如此态度口吻,其它杂文随笔等文学体裁,涉及多有轻薄,可想而知。也有对司马相如有意回避或视而不见的,例如同是川籍的文人郭沫若,他鲜有提及司马相如,更没有专章论述,只在自传中说及自己笔名时,提到司马相如“关沫若”的典故[6]184,一笔带过。郭沫若曾写过短剧《卓文君》(1923年),歌颂卓文君争取自由恋爱冲破家庭礼教限制的勇气,对司马相如采取回避处理,终其全剧未见出场(后改为落幕时司马相如出现亮个相)。1962年郭沫若与人书信中夸赞贾谊:“他的诗品和人品,不仅压倒了宋玉,而且远远超过了司马相如、扬雄之流。”[7]135可见郭沫若对司马相如评价不高,心存轻视,因而有意回避之。与以上诸多形成鲜明对比的,不是别人,正是鲁迅。鲁迅从未涉足过西南巴蜀大地,他否定与攻击旧文学最为彻底,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他只比较同情魏晋风度。但其对司马相如,并不苛求,少有责难,且颇致同情。这似乎令人有些讶异。
鲁迅于1926年执教厦门大学撰著讲义《汉文学史纲要》,其中竟给司马相如与司马迁同等待遇、相提并论的地位!开辟专章加以论述。开卷首段即写道:
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而一则寥寂,一则被刑。盖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8]416
司马迁是创作“赋”体的杰出代表,非“凡文人”,但命运却不及凡文人。他“雄于文者”,桀骜不驯,连帝王老子(雄主)也不大理睬的。这样的观点,不能不说令人耳目一新。鲁迅对司马相如不小看,不嘲笑,不攻击詈骂,将之与“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作者司马迁相提并论,冠以“卓绝汉代”形容,归于“不欲迎雄主之意”,这样的独具只眼,耐人寻味。
《汉文学史纲要》《中国小说史略》是鲁迅生平不多的学术讲著,心血之作,绝非泛泛之论。考证鲁迅别的文章讲述,思想观点往往前后一致,对司马相如的评判,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其言:
然其专长,终在辞赋,制作虽甚迟缓,而不师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明王世贞评《子虚》《上林》,以为材极富,辞极丽,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之处云云,其为历代评骘家所倾倒,可谓至也。[8]418
“精神极流动”,“可谓至也”,鲁迅引述前人王世贞等人对司马相如的赞赏言论,显然不是人云亦云,而是采纳持平之论,甚至有意做翻案文章。这正如鲁迅好友川岛(章廷谦)所概述:
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提到司马相如有十来次之多,说司马相如的专长,终在辞赋,“卓绝汉代”,且“不拘成法,与当时甚不相同”。说他是“辞赋高手”,说他“不慕官爵”等等,对司马相如有恰当的评价。[9]218
写作《汉文学史纲要》期间(1927年1月上旬),即鲁迅离开厦门大学前夕,鲁迅赠送给川岛夫妇一个册页手书用作纪念,亲自送上门去,书写的内容就是司马相如《大人赋》中一节,附有题跋:
将去厦门,行箧束缚俱讫,案头遂无一卷书。翻废纸,偶得司马相如《大人赋》数十字,录应斐君矛尘两君钧命。[9]217
话说是“翻废纸,偶得”,但从鲁迅性格考量,倘如厌恶之辈,他断不会“偶得”而且还笔存于稿,书与好友,送自送往。鲁迅生性“一个也不宽恕”的态度,从不会苟且草率行事。对于司马相如限于历史原因的“御用文人”的地位,鲁迅心知肚明,并不掩饰,他写有:
文学之士,在武帝左右者亦甚众。……(引者略)司马相如尤见亲幸。相如文最高,然常称疾避事;朔皋持论不根,见遇如俳优。惟严助与寿王见任用。[8]407
虽然身为御用文人,“尤见亲幸”,但“文最高”,并不肯逢迎凑合,经常称病拒招,自有其人格操守。东方朔、枚皋则不同,他们并无定见,热衷于迎合,待遇当然有如皇帝身边的戏优小丑。在武帝一批侍臣中,只有严助与寿王得到政治任用。在司马相如当时,似乎只有两条路,即一做“徘优”,二“逃之夭夭”,敬而远之、退避三舍。这些意思也见于鲁迅别的讲述中,如:
豢养文士仿佛是赞助文艺似的,而其实也是敌。宋玉司马相如之流,就受着这样的待遇,和后来的权门的“清客”略同,都是位在声色狗马之间的玩物。[10]239
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篾片!所以帮闲文学又名篾片文学。小说就做着篾片的职务。汉武帝时候,只有司马相如不高兴这样,常常装病不出去。至于究竟为什么装病,我可不知道。倘说他反对皇帝是为了卢布,我想大概是不会的,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卢布。[11]382
“其实也是敌”,“只有司马相如不高兴这样”,“他反对皇帝”,对“声色狗马之间的玩物”这一封建时代文士命运的反抗与逃离,应是司马相如被鲁迅看重的根本原因。鲁迅文存中讲述与涉及司马相如的地方不算太多,就其篇幅而论,理解与同情甚至敬重远多于鄙薄轻视,总体评价公允求实。有时候鲁迅很可以借题发挥嘲笑一把司马相如,从行文上讲也是当时的风气(嘲笑古人),但鲁迅偏偏包容见谅,并不人云亦云、哗众取宠。如《门外文谈》言及古文艰深晦涩、好用难字的习气时说道:“因为这可以使他特别的尊严,超出别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汉朝的扬雄的喜欢奇字,就有这毛病的,刘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几乎要跳黄浦。”[12]93刘勰从前就有司马相如“诡滥”、“滥侈”、“夸艳”、“理侈而辞溢”,鲁迅如加引用相当现成,唾手可得,偏偏他视若无睹。在《作文秘诀》一文中举“我们的古之文学大师,就常常玩着这一手。”[13]612专指故弄玄虚、伪做高深的习气,文中拿班固、扬雄等人说事,也并不见及司马相如,同情维护之意,显而易见。
按说小说史与司马相如并无多大关系,但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举例《西京杂记》,引用行文,四段当中,司马相如故事位居首段,与司马迁的故事各居其半,鲁迅对故事赞赏有加:“若论文学,则此在古小说中,固亦意绪秀异,文笔可观者也。”[14]38对司马相如的文品人品都较为欣赏,涉及司马相如的故事行文,也持爱有加,不烦录引。鲁迅与司马相如,契合点究竟在哪儿呢?
二、“傲诞”——品质个性的应合
(一)不雷同,不苟同
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阐述汉魏诸家风格,讲到司马相如:“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按学者见解,一般认为是批评司马相如的缺点,其实考刘勰本意这里也许仅就诸家风格而论,未必贬义。周振甫先生对“傲诞”注释:“不拘守礼法”,以《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琴挑文君、沽酒杂作等故事为例,周先生仍将“辞溢”解作“虚滥即侈溢”。[15]311范文澜先生对“傲诞”解为:“《文选》谢惠连《秋怀诗》注引嵇康《高士传》赞曰:‘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托疾避患,蔑此卿相;乃至仕人,超然莫尚。’此傲诞之征。”[①][16]509杨明照先生注解:“按《文选》班固典引:‘司马相如洿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足为辞溢之征。”[17]384诸家解说都能理解司马相如不拘礼法,但都以为“辞溢”即浮华虚滥之意。鲁迅不作这样的理解,他于《汉文学史纲》中写道:“然常闲居,不慕官爵,亦往往托辞讽谏,于游猎信谗之事,皆有微辞。”“而相如独变其体,益以玮奇之意,饰以琦丽之辞,句之短长,亦不拘成法,与当时甚不同。”显然对相如文风并不当作浮华虚滥来理解,而是将“理侈而辞溢”解作理充气沛、直抒胸臆、文辞奔放而不加掩饰来看待。司马相如《哀二世赋》表达讽刺劝诫之意:“持身不谨兮,亡图失势;信谗不无寤兮,宗庙灭绝!”即可称掷地有声、锋芒毕露!这也许是“理侈而辞溢”的印证之一,是司马相如“直”、“傲诞”表现之一端。鲁迅所述不肯迎合上好,并“皆有微辞”的表现来看,傲诞的作风显然顺理成章,“侈”与“溢”都是对司马相如的正面肯定。刘勰是南朝时代伟大的文学批评家,《文心雕龙》经玮杰构,涉及广泛,在书中,刘勰对司马相如的态度似乎比较矛盾,抑扬交错,有持有疑,不免受到时代局限,特别是封建社会的观念意识,如指相如“窃妻而受金”等(“窃妻”一说尤其反映了正统观念)。考“傲诞”一词,《文心雕龙》也用在孔融身上,“文举傲诞以速诛”(《程器》)。这也不一定是贬低,恰好有着客观至少是中立的认识。鲁迅对刘勰著作向不看低,也并不全赞同,有着正确的接受理解与辨析。如:“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才,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析者。东方恶习,尽此数言。”[18]76这是比较赞同刘勰看法的立场,认为刘勰为文士辩论、“护短”,指责了“东方恶习”即一味地刁难与苛求、轻视文人的传统弊端。这似乎是专为司马相如、孔融等人遭到轻视所作的辩护。司马相如“职卑多诮”,常被“寸析”,加之他远权贵、反传统的“傲诞”风格,招到的非议显然要多出他人。不同时代,司马相如的处境鲁迅却能够理解,在心志方面似还有契合之处。鲁迅也曾供职“教育部”,不肯迎合大人先生,有着孤独、傲诞的一面,笔下“过客”与“战士”的形象,都不通世故,毅然决然,甚至一意孤行。鲁迅与司马相如精神方面不无应合,对之有理解,也有苦嘲,更多则是欣赏。对于刘勰《文心雕龙》的观点,鲁迅有赞同,也有反对,更有遗憾。如涉及屈原一节:“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18]69鲁迅的“深哀”,当然不只针对刘勰一人的批评,整个古代文论,都有遗憾。在鲁迅笔下,中国封建社会的弊端、积习、传统禁锢,都有着特别深刻的剖析。
如前所述,鲁迅对司马相如的态度,似也受到前人的影响。再如嵇康。许寿裳回忆:“自民二以后,我常常见鲁迅伏案校书,单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过多少遍,参照诸本,不厌精详,所以成为校勘最善之书。……(引者略)鲁迅对于汉魏文章,素所爱诵,尤其称许孔融和嵇康的文章……(引者略)为什么这样称许呢?就因为鲁迅的性质,严气正性,宁愿覆折,憎恶权势,视若蔑如,皜皜焉坚贞如白玉,懍懍焉劲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类似的缘故。”[19]41文中虽然没有提及司马相如,但很容易引比连类,特别是嵇康《司马相如传赞》(《圣贤高士传》)等行文给予鲁迅的感受应该比较清晰深刻。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司马相如自己的传世之作。鲁迅手书司马相如《大人赋》辞章赠人,应该不是随意为之。有学者就指出:“就司马相如的遭际而言,其《大人赋》亦当属‘悲士不遇’一类。”[20]55“其所咏叹的由求仙而求得道,属典型的文人之思,而非帝王之思。”[20]54这都可以说明司马相如的意识与寄寓,鲁迅对之有深刻体察认知。
(二)“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这是鲁迅写下的脍炙人口的论句,对西汉伟大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作出了前所未有的推崇:“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8]420可以想象鲁迅阅读司马迁《报任安书》《悲士不遇赋》等行文的心情。司马迁所受屈辱与残害,溢于言表,血泪成文。鲁迅一生行文讲述从未有过对司马迁的轻视指责,同情推重之心,显而易见。然而将“卓绝汉代”这一称颂也加于司马相如,这似乎令人始料未及,细思又非偶然。如上所述,除了司马相如自身的特点外,司马迁当时对司马相如的推举与尊重,无疑也影响到鲁迅。古人也曾有过相提并论,如韩愈:“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21]264但这仅为泛泛之论,就作文而言,如前述“著意外形,不涉内质。”鲁迅则将司马相如、司马迁相提并论,更重于思想内质。司马迁与司马相如同时代,前者是晚辈,司马迁父司马谈与司马相如共事,司马迁自己后来也是同事。《史记》始述尧舜,晚至当时,为“今人”司马相如列传,且是上下编的长传,传中过录司马相如作品若干,使之保存完整,如鲁迅述:“《司马相如》上下篇,收赋尤多,为《子虚》(合《上林》),《哀二世》,《大人》等。”[8]420司马迁若非对司马相如敬重有加,怎会如此?《司马相如列传》一文写得热情洋溢、淋漓尽致、引人入胜,多有赞赏辩护之意[②],可知司马迁心中司马相如地位。鲁迅行文涉及司马相如生平事迹,多参照司马迁行文与见述,显然是将司马迁的文字看做可以征信的史料。
有关司马相如与司马迁的生卒年代学界历存争议,两人隔着一辈。按李长之的考论:“老辈,晚辈,平辈一块算起来,见于记载的,是这十六人。此外像当时的老诗人司马相如(死于元狩五年,即公元前一一八,见《史记》徐广注,时司马迁年十八),……以及其他在武帝周围的一部分名臣大将文人,恐怕都可能有着友谊的。”[22]107青年司马迁无疑受到当时大文豪司马相如的影响,后来为立司马相如传专事“田野调查”,随扈到过西南边陲,又出使西南巴蜀,亲临司马相如、卓文君故地。“这事在司马迁奉使前的十九年。司马迁的奉使,却比他的前辈走得更远了一些,不但到了巴蜀以南,邛笮(西昌一带)之地,而且到了昆明。”[22]78鲁迅采信司马迁,不是无缘无故。更重要是二人都具有浪漫不羁、反抗权贵流俗的品质与才情。在生前,司马迁与司马相如产生应合效应,身后,远至现代鲁迅,精神上的应合,可称千古继响。鲁迅“反对皇帝”一说,见于司马二人行文题旨,也见于二人生平事迹。“寂寥”“然常闲居,不慕官爵”“皆有微辞”“常常装病不出去”“他反对皇帝”等,鲁迅概说,持之有据,更有心灵的发现,是现代性的推陈出新、独出机杼。
(三)“我可以爱”
鲁迅对司马相如的同情,还在于赞同司马相如的自由恋爱,这是“傲诞”、不屈从时流正统的另一面。撰写《汉文学史纲》时,正是鲁迅与许广平“两地书”频繁往还之时。《两地书》中鲁迅有道:
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23]275
给韦素园的信中讲到与许广平(景宋)的感情:“因为景宋在京时,确是常来我寓,并替我校对,抄写过不少稿子(《坟》的一部分,即她抄的。)这回又同车离京,到沪后她回故乡,我来厦门,而长虹遂以为我带她到厦门了。”[24]519“其实呢,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然而一到爱起来,气起来,是什么都不管的。后来到广东,将这些事对密斯许说了,便请她住在一所屋子里——但自然还有别的人。前年来沪,我也劝她同来了,现就住在上海。帮我做点校对之类的事——你看怎样,先前大放流言的人们,也都在上海,却反而哑口无言了,这班孱头,真是没有骨力。”[24]660冲破正统道学,不畏谣诼,“私奔”一说自然联系史上有名的司马相如卓文君故事。鲁迅修改《中国小说史略》,对古小说《西京杂记》“私奔”情节,赞为“意绪秀异,文笔可观者也”,并加以录引。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忧懑,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生平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相如亲着犊鼻裈涤器,以耻王孙。王孙果以为病,乃厚给文君,文君遂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卷二)[14]38
小说文字取材《史记》《汉书》,多了些小说体例的细节渲染,鲁迅对此“越礼”故事予以肯定,作为援例首录一节,与当时的处境心情,兴许都有关系。鲁迅杂文《恨恨而死》,述及古代“因为不平的缘故,于是后来就恨恨而死了。”有以下发端感想:
我们应该趁他们活着的时候问他:诸公!你知道北京离昆仑山几里,弱水去黄河几丈么?火药除了做鞭爆,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什么用处么?棉花是红的还是白的?谷子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桑间濮上如何情形,自然恋爱怎样态度?你在半夜里可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么?四斤的担,你能挑么?三里的道,你能跑么?[25]360
“桑间濮上”,《鲁迅全集》注释典出《汉书·地理志》,桑间,濮水上,春秋时卫国的地方,男女幽会处。[25]361司马相如《美人赋》,开篇有所写及:
……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上宫闲馆,寂寞云虚,门閤昼掩,暧若神居。(下略)
司马相如这一篇浪漫至“靡丽”的文学,鲁迅全文录入《汉文学史纲》,也是对司马相如文学才情与勇气的赏识。鲁迅书赠川岛的司马相如《大人赋》片段:“时若暧暧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刑雨师。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俱归。登阆风而遥集兮,亢鸟腾而壹止。低徊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日睹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鸟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更寄寓与象征了对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之情。反映在冲破封建礼教、争取爱情幸福勇气方面,鲁迅一样有着“傲诞”的精神。
三、完整思想体系中重要一环
鲁迅对司马相如的态度,主要见于其学术著作,反映了对中国古代文学加以整理、继承与扬弃的革新立场。鲁迅著名的言论:“旧形式是采取,必有所删除,既有删除,必有所增益,这结果是新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26]24“菲薄古书者,惟读过古书者最有力,这是的确的。因为他洞知弊病,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正如要说明吸鸦片的弊害,大概惟吸过鸦片者最为深知,最为痛切一般。”[2]214将古书比作鸦片,在当时是有针对性的,并非一概而论。许钦文统计过,鲁迅一生收集整理与研究撰写的古典文学专集论著有七种八册,曾经给清华大学学生许世瑛开示的参考书共计十二种古典文学线装书。从研究出发,鲁迅生前亦精通与酷爱旧书:“他于前面说的七种八册古书以外,还花费了许多功夫研究汉画像、汉碑帖、六朝造像和墓志等。他在《小说旧闻钞》再版《序言》上说:‘时方困瘁,无力买书,则假之中央图书馆、通俗图书馆、教育部图书室等,废寝辍食,锐意穷搜,时或得之,瞿然则喜,故凡所采掇,虽无异书,然以得之之难也,颇亦珍惜。’”[27]91-92鲁迅赠送郑振铎珍贵明版《西湖二集》,支持郑振铎古籍整理,“除了那些以腐朽为神奇,而沾沾自喜,向青年们施以毒害的宣传之外,他对于古代的遗产,决不歧视,反而抱着过分的喜爱。”[28]37鲁迅主张向西方学习,倡导新文化,对古代有正确的甄别:“夫国民发展,功虽有在于怀古,然其怀也,思理朗然,如鉴明镜,时时上征,时时反顾,时时进光明之长途,时时念辉煌之旧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18]65司马相如、司马迁、孔融、嵇康等人兴许都在鲁迅“怀古”之列,属于“辉煌之旧有”,研究与肯定都旨在“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
鲁迅早年是一位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战士,对此郭沫若有见解:“鲁迅青年时代是一个浪漫主义斗士。任何人在青春时期,总是或多或少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但很多学者却闭眼不承认这个事实。”[7]154“两位都曾经经历一段浪漫主义的时期。王国维喜欢德国浪漫派的哲学和文艺,鲁迅也喜欢尼采,尼采根本就是一位浪漫派。鲁迅早年的译著都浓厚地带着浪漫派的风味。这层我们不要忽略。”[29]299对鲁迅叛逆的精神,海外学者夏志清也认为:“他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和尼采的能力说,认为中华民族如不奋起竞争,将终必灭亡。”[30]35
汉代的浪漫派文学家司马相如与现代鲁迅产生某种应合、趋动,吻合鲁迅《摩罗诗力说》中所谓:“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18]66“一切诗人”中,不应排除古代的杰出诗人,鲁迅不肯轻视司马相如,其中深意,不可不察。
《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等在鲁迅当时虽是“编讲义”,但鲁迅十分认真,看重自己这项工作,投入了相当大的精力,如其自述:“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23]117“我想不管旧有的讲义,而自己好好的来编一编,功罪在所不计。”[23]123“或者研究一两年,将文学史编好。”[23]228对台静农、曹聚仁等友人书信中多次提到文学史著撰写,表示要致力研究写好。曹聚仁认为鲁迅的演讲与研究类著述:“都是独抒卓见,为一般文士所想不到、说不出,而且也不敢说的。……我以为鲁迅的文字,就批评现实的匕首作用说,晚年的杂文自是强韧有力。但要理解他的思想体系,说得完整一点的,还得看他的几篇长的论文和讲稿的。”[31]82-83鲁迅涉及司马相如的“论文和讲稿”,是构成鲁迅“完整”“思想体系”中不可分割、忽略的一环,是相当有分量,有代表意义的。尤其对于我们在巴蜀文化继承研究方面,具有指导与启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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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宗荣)
①]此段引文,另外版本略有不同,如严可均《全三国文》辑嵇康《司马相如传赞》作“托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赋《大人》,超然莫尚。”见万光治《司马相如<大人赋>献疑》载《行止同探集》,四川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50页。
②]司马迁作《司马相如列传》中不掩饰司马相如的缺点:“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意指司马相如实际继承诗的风雅传统,有讥刺与劝正皇帝奢靡的题义。
On Lu Xun’s Extolling Sima Xiangru
ZHANG F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uhan, 610064)
Most of the past scholars were discontent with Sima Xiangru’s personality, or even criticized him severely. They thought that his personality has much to be improved. And he was a “hack writer at court”. He was criticized that he gave priority to the forms in his works rather than the content. However, Lu Xun, who spared no effort in criticizing and attacking the traditional feudal literature in ancient China, was unexpectedly lenient in treating Sima Xiangru, rather than despising but showing sympathy for, understanding and appreciating him. In his academic works and lectures, he had referred to Sima Xiangru repeatedly, and compared him to Sima Qian, praising him as “extraordinary in Han Dynasty” and thinking his “spirits being fluid”. Lu Xun cited the works of Sima Xiangru and sent his handwriting of fabulous and great sentences in Sima Xiangru’s works to his friends, and thought highly of Sima Xiangru’s “arrogant and absurd” style, which was a reflection of Lu Xun’s unfavorable situations and depressed feelings at that time. Lu Xun’s favorable review on Sima Xiangru is an important and integral part in his thought of accepting and making good use of the cultural heritage of China in the ancient times.
Lu Xun; Sima Xiangru; literature; Arrogant and Absurd
I210
A
1009-8135(2016)01-0039-07
2015-12-03
张 放(1957-),男,四川省汶川县人,又名张叹凤,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