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婷
当前,从全国各地来到三亚的“候鸟老人”数量已达38万人,是本地户籍老人人数的6倍多。大量涌来的“候鸟老人”给三亚养老旅游产业带来巨大商机,但也带来种种“负荷”,对此三亚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燕尾服,黑皮鞋,黑领结系在白立领上,黑边绅士礼帽盖住略显稀疏的白发,一小撮被仔细打理过的胡子不动声色地暗示着主人每次出门前对体面的要求。
在海南三亚市海月广场衣着朴素的老人堆里,朱成恩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90岁的朱成恩随身带着一把可做拐杖的折叠椅,胸前挂着一个手机袋、一个贝壳做成的平安符和一副印着雷朋LOGO的眼镜。平安符是在广场花十块钱买的,图个吉利,“雷朋眼镜”是地摊货,主要用来遮挡眼部皱纹,兼顾帅气的造型;手机袋里装着一部智能手机,“很便宜,华为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丢,将来要买一个苹果的。”朱成恩身高不到一米七,瘦削但不病态,走路有些佝偻,但耳聪目明。他言谈举止自成一派,幽默且现代,讲究规矩和礼节。
朱成恩是山东济南人,常住河南洛阳,刚过90岁。2015年11月28日,朱成恩独自来到三亚,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过冬。
和广场一路之隔,是一大片密集而无序的公寓楼,那是他们暂时的家。每天清晨,他们从七拐八弯的巷子里出来,到达广场,待到夜里的最后一支舞曲散落,他们又结伴回去,日子如此往复。
对朱成恩而言,三亚就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新天地。“这里没人管我,想怎么跳(舞)怎么跳,特别开心。”他主动去结识广场上的朋友,找心仪的舞伴,随心所欲地规划自己的作息。在众人围观下潇洒地跳一曲华尔兹,是朱成恩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的一部分。
美丽新世界
朱成恩育有3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生病,74岁的儿子3年前就到三亚养病。但爷俩习性不同,朱成恩没有和儿子同住。
朱成恩在三亚的第一个落脚点是解放路汽车东站的一间旅馆,每天早上花两块钱坐公交车到海月广场,待一天,再花两块钱坐回去。如果玩得太晚,错过了公交,那就花10块钱,坐摩的。
永远燕尾服的朱成恩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坐在一边听他讲故事的老太太善意提醒,“70岁以上的老年人,只要在三亚居住满一年,就可以办免费公交卡。”这位山东大爷却不愿意,“在别处可以不要钱,在三亚必须拿钱,这里没有工业就指着旅游,不给不行。”
虽然抱着“我有钱,我是来旅游和消费”的态度,但他也节俭.原先住的宾馆,60块钱一天,一日三餐在外解决,这得花二三十块。一天开销在90元左右,他嫌贵。现在,他给自己换了一间更便宜的宾馆,30元一晚。“我要待好长时间的,不能一下子把钱花完了。”
唯一让他舍得大手笔花钱的,是遇到好舞伴。“大学生,北京来的舞蹈学院的教练,去宾馆跳,能看到海的大房子,100多块钱一次,那滋味,千金买不到。”
跳舞对朱成恩而言,是爱好、享受,也是戒不掉的瘾。跳舞也是件高级的事情,它讲究穿戴、规矩、技巧,伴随着异性之间荷尔蒙带来的吸引力。
朱成恩曾经是洛阳石油工程公司的一名保管员,50岁开始学习跳舞,60退休后以舞蹈教练的身份谋生,“赚了很多钱”。他参加过几个地区比赛,最好的名次是81岁时获得的成人单项维也纳华尔兹组第一名。
朱成恩年轻时怕老婆,老伴大他5岁,是个裹小脚的传统女人,对男女之间拉拉扯扯的事情,吃醋得厉害,也看得极严。“我出去跳舞,她跟着我。跳一两首曲子,不能靠近,不能一起吃饭。”如今老伴去世15年了,“儿子有病,闺女不在身边,我一直一个人过,但我一点不孤独,我活得很潇洒。”
在海月广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老年人来跳舞,各种舞蹈都能在广场上看到。而面对老年人旺盛的需求,广场经济也应运而生。新疆舞、蒙古舞的老师,200元一位包学会;交谊舞老师,一个月收10块钱;最简单的健身操,动动手拍拍腿,一个月也要收5块钱。还有专门从北京过来的舞蹈老师,收费则更高,一个学员四五百至一两千不等。
第一批“候鸟老人”
朱成恩初到三亚体验到的所有新鲜刺激和身体上的舒坦,对黄毅民来说,是早已习惯的日常。
黄毅民76岁,在2002年左右来到三亚。作为最早一批到三亚的“候鸟老人”,她见证了三亚这十多年和“候鸟老人”之间的爱恨纠缠。
黄毅民曾是小学老师,老伴1998年退休,有严重的冠心病,一月得叫四次急救车。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三亚的广告,“在三亚过春节,又吃海鲜又游泳,老伴喜欢游泳,就过来了”。2001年12月,她和老伴一起到达三亚。她还记得那时三亚,“都看不到汽车,骑摩托车也很少”。
本来陪老伴来南方过冬的她,没想到第二年却在自己身上遇见了一个奇迹。1986年,黄毅民曾因脑出血导致右眼失明。2002年末,俩人在鹿回头广场散步时,她忽然隐约能看到远处高楼上的字“夏威夷大酒店”,从这儿开始,右眼视力慢慢恢复了,直至完全正常。对于三亚,黄毅民是感恩的.她相信,三亚给了她和老伴多活几年的机会。
2003年,他们索性把哈尔滨的房子卖了,在三亚港门村买了一套房子。一直到2008年老伴生病回哈尔滨就医,这期间他们没有回过东北。
根据《三亚年鉴》记载,东北人与三亚市的渊源早在1949年就开始了。当时,由60万东北人组成的第四野战军从东北打到海南岛,是解放海南岛的主力,他们成了第一批感受暖冬的东北人。1988年海南建省前后,大量的东北人南下海南。
来到三亚后,黄毅民享受了“南北融合”“老有所用”的乐趣。她是哈尔滨第一批高级教师,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师,保留着对孩子独有的热情和爱意,刚到港门村买下房子,就开始管理起左邻右舍的孩子:不许在楼道里嬉闹,不许在午休时大声喧哗,回家要按时写作业,甚至,她把这些孩子带回家,亲自给他们辅导作业。黄毅民最早照顾过的孩子,今年已经毕业实习,在机场做地勤了。
而有的“候鸟老人”也自发组建起了各种文艺团队。在《三亚市异地养老老年人协会发展历程》中,有这样一段话:2008年,赵守志组建蓝海天鹅艺术团;2009年,李淑范组建港门村文艺队;2010年,张丽组建海之梦艺术团……这些文艺队伍,活跃了三亚及社区的文化生活。
如今,白鹭公园已经是和海月广场并驾齐驱的“候鸟老人室外活动中心”。刘雅敏是黄毅民的邻居,她是哈尔滨大坝合唱团三亚分团的一名团员,在白鹭公园唱歌快4年,对那儿十分熟悉。她介绍说,白鹭公园每天免费接待上万人次,以“候鸟老人”为主。每天早晨6点到7点是太极拳,7点秧歌和健身操,9点之后交谊舞,午间休息;下午4点半到5点又是好几拨广场舞、扭秧歌和唱歌。下午和上午一样,都以交谊舞结束。
群租群居的生活
大约2009年之后,来三亚过冬的“候鸟老人”数量开始急剧上升,人多了,房价水涨船高。2010年,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关于推进海南国际旅游岛建设发展的若干意见》,据报道,“国际旅游岛”获批后的5天内,整个海南省商品房销售量达到了惊人的171.12亿元。这个数字,是2008年海南全年的商品房销售量总和。
与黄毅民这种早期“候鸟”购房置业不同,普通的工薪阶层退休的老人,已无力承担三亚飙升的房价。2010年之后的“候鸟”们,大多选择租房。
在2012年,王颖曾代表哈尔滨市老龄委赴三亚了解“候鸟老人”的基本情况。她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是收入不高的工薪阶层,工资最低的一大批企业退休人员,每月退休金只有1000~2000元。
2013年来到三亚的李保生就住在海月广场对面的高楼背后,外贸2巷的自建的民房里。外贸路离海月广场只有一条马路之隔,隐匿在三亚湾路一字排开的气派的旅馆背后。但华丽是表象,得七拐八弯往巷子里走,才能见到“候鸟老人”们真正的生活。
一个10多千米的单间,洗手间和厨房共用,水电加起来一个月600多元.房子一共有3层,除了房东一家,分租给五六个房客。她的“邻居们”不常在家,一楼隔壁房间的房客夜里十一二点回来,睡到早上十一二点就走,住了3个多月,都没打过招呼。
两三年之前,就有网友戏称三亚市为“黑龙江省三亚市”,这些城中村则是最好的写照。李保生的住所周围,超市、饭馆,窄小的街道里有自然形成的街头摊贩市场,两三步就有一间东北餐馆,找海南炒粉店比找北方面食店困难,杂货铺的老板、街头小贩、旅馆老板,开口打招呼都是浓浓的北方口音。走久了,会产生已在东北的幻觉。
房子供不应求。当地人开始想方设法盖高楼。这些建在巷子里的自建房,三四层至八九层不等,房子之间的最窄处不足几公分,几乎是紧挨着.它们中有不少是违章建筑。
虽然从2007年到2014年,三亚市出台了一系列规定,严厉打击违章建筑,但收效寥寥。
而现在,黄毅民的房子早已被淹没在密密麻麻高六七层的自建房中,都是当地居民自发修建用以出租的。
除了个人出租房以外,还有老年公寓,房间统一格局,房费包括一日三餐。孤独和病痛是只身在外的老人最难忍受的。群居在老年公寓里,在某种程度缓解了孤独。
他们住在陌生的鸽子笼式的楼里,一日三餐,按点回到公寓拿着餐盘打饭,一起去广场跳舞,打牌唱歌,出门旅游,像是退回到那个生活在集体主义的年代,抱团取暖,享受彼此的陪伴。
有专家分析,“候鸟老人”因居留期间少有子女陪伴,又因为在暂居地人生地不熟,使得他们更愿意群居,在一起能互相帮忙、照顾。负荷与调整
海南有一套顺口溜,“美丽的海南岛,来了一帮东北佬,下飞机就脱棉袄,胖子多瘦子少,挎筐踮脚一边倒。”挎筐踮脚,是指有脑血栓的人走道不稳健。这不仅仅是一个段子,背后是本地人和“候鸟老人”之间的冲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存在并愈发凸显。
从2009年、2010年开始,大量“候鸟老人”的涌入以及季节性迁徙的特性,已经让三亚感到冬季负荷变大。“就跟家里面就一张桌子,一下来了两桌客人,肯定很多人就会照顾不周。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希望看到的是客随主便。”
其实,客随主便或主随客便的调整正在不断地完善。异地养老协会负责人向记者介绍,2013年起,“候鸟老人”只要携带哈尔滨市医保卡,便可在三亚市的两家定点医院刷卡看病,也可在10家定点药店刷卡买药了。
2014年7月,三亚市人民医院扩大与黑龙江省异地医保合作范围,并将黑龙江省省直参保人员住院次均定额指标从原先的7800元提至9000元。
三亚学院教师、研究养老服务业的学者黄诚在2015年针对“候鸟老人”的养老需求、服务进行过两次问卷调查。他发现,在三亚养老的“候鸟老人”年龄多在60到70岁之间,大多身体状况良好,退休不久,精力很旺盛,也有很强的旅游文化需求。
黄诚在调查中还发现,在三亚的老人中有很多退休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自发组成了老教授协会。如果政府能引导好,让他们发挥价值,对推动当地发展有好处。
在他看来,当地政府应该主动积极应对新的变化。
这几年,三亚周边的乐东县九所镇,以及海南岛东部的陵水县、万宁市、琼海市,西边的东方市都建成了一大批住宅小区,相比物价飞涨、交通拥堵的三亚,这些地区生活性价比高。去年底海南环岛高铁的开通,带动了这些老人再次迁徙的步伐。
除了阳光,这些花钱来居住的老人还需要好的生活。他们有的人会继续留在老城区的海月广场、白鹭公园附近,也有不少人已搬迁到海南省其他城市。(资料来源:《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