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两位一师才子的聚散离合
□王力
在当今国内人文界,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清华国学院几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学术“神话”,八十多年岁月没有湮没其中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鲜活而生动的记忆至今仍令人唇齿留香。而缔造这个“神话”的,既有名闻中外的四大导师,也有四大导师门下的七十二名弟子。北大中文系教授、中国教育史专家陈平原在一篇题为《大师的意义以及弟子的位置——解读作为“神话”的清华国学院》的文章中说:“谈及国学院的贡献,大家都着力表彰四大导师,这当然没错;可我认为,国学院能有今天的名声,与众弟子的努力分不开。”
毕业于吉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著名学者高亨、蓝文徵曾先后就读于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跻身于七十二个弟子之中,参与缔造并见证了国学院的“神话”。两人由同窗到师生,再到同事,直到最后分隔海峡两岸,一生中经历了多次聚散离合。
吉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以下简称“吉林一师”)是原吉林师范学院的前身,办学源头可以追溯到创办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的吉林师范学堂,民国初年改建为吉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此后改为吉林师范学校、吉林师范专科学校、吉林师范学院。1999年,吉林师范学院和其他三所高校合并组建北华大学。高亨和蓝文徵的学术声望和学术成就交相辉映,照耀着百年北华大学乃至整个吉林城的文化时空。
高亨是吉林双阳人,原名高仙翘,字晋生。1900年出生于双阳县新安镇山咀村,自幼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他早年在私塾读书,1918年春考入食宿公费的吉林一师第十四班,通讯处为双阳县北奢岭口子复成兴。一年之后,蓝文徵考入本校第十六班。
蓝文徵比高亨小一岁,吉林舒兰人,曾用名蓝文增,字孟博。先祖于乾隆年间被编入汉军正白旗,迁居吉林府境内,即后来的舒兰县之东屯,世代守卫柳条边。幼年蒙学于祖父蓝桂起,后请家庭教师读《四书》。舒兰站(今舒兰市溪河镇舒兰站村)、白旗屯(今舒兰市白旗镇)、舒兰县城(今舒兰市朝阳镇)、法特哈门(今舒兰市法特镇)等地都留下他早年求学的足迹。
入吉林一师以前,蓝文徵的经历要比高亨丰富一些。十六岁时,他先是留教家馆,后任教于邱氏家馆,并与林立雍女士结婚成家。十八岁时,跟随法特哈边门镇名儒马致清游学。十九岁考入吉林一师,通信处为大白旗屯广升祥,可能就是蓝家所开的商号。
两人在吉林一师读书期间,都已表现出深厚的国学功底和巨大的治学潜力,在数百同学中脱颖而出。高亨曾在自传中提到在校的学习情况:“除学校课程外,又在张文澍老师指导下,学习了我国第一部文字学专著、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阅览了先秦诸子的主要著作及前四史等。其时已有志于中国古代学术文化的研究,并且对研究的方法和门径有了一定的了解。”而蓝文徵曾在一篇题名为《自序》的文章中表达了振兴国学的愿望:“欲修废补敝,转移风化,舍张教育奚由已。凡我同学,义不得辞,勉从诸大君子后,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1922年出版的吉林一师《校友会杂志》刊载了高亨的《司马迁为孔子作世家说》《武术论》《大雪赋》《念奴娇·秋夜》《台城路·春思》,同时也收入蓝文徵的《自序》《致友人书》等诗文。即便现在读来,仍有沁人心脾、激荡情怀的魅力。
1922年冬从一师毕业后,高亨又入北京弘达学院补习英语,三年之中完成了“三级跳”:1923年秋考入北京师范大学,1924年秋考入北京大学,1925年秋改名高亨,考入清华学校研究院,是国学门的首届研究生。因为研究院只有国学门一个专业,所以通称为清华国学研究院。按当时规定,研究生在校研究的年数并不限制,每研究一年须交论文一篇,经导师审核,即准予毕业,毕业证书由校长及全体导师署名盖章。高亨因为家境贫寒,只研究一年,于1926年6月毕业,获乙等第一名的成绩。
高亨的毕业论文《韩非子集解补正》深得导师梁启超先生的嘉许,梁先生曾对他说:“陈兰甫(清代学者陈澧)始把《说文》带到广东,希望你把《说文》带到东北。”梁启超还在高亨毕业时题赠了一副对联,予以鼓励:“读书要最识家法,行事不须同俗人。”高亨离开清华研究院后,谨遵师嘱,回到吉林任教,而且立志遵循清代著名学者高邮王氏(王念孙、王引之)的家法,从文字、声韵、训诂入手,严谨治学,锲而不舍,决心永远过三书生活,即“读书、教书、写书”。
《清华研究院同学录》上记载:“(高亨)所著《韩非子集解补正》六卷,梁任公先生称其‘冠绝’”。同学吴其昌也说他的文章“任公师许以‘不朽’,且谓白山黑水之间,绝塞荒寒,文献种子,以高君为第一人矣”。无论“冠绝”或“不朽”或“第一人”,都可看出梁先生对弟子高亨的喜爱及高度肯定。
蓝文徵1927年考入清华国学院时,高亨已离校一年了。与他同时入学的,还有舒兰同乡、吉林一师第二十班毕业生马庆霱。一年期满后,马庆霱同蓝文徵一起在国学研究院继续研究,他选择的课题是方志研究,只可惜,因在浩如烟海的方志中埋头苦研,“用功过度,致疾而死”。蓝文徵见证了国学研究院的兴衰,也见证了同乡兼学友这令人扼腕叹息的往事。
多年以后,高亨和蓝文徵同时被收入高增德主编、书海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大辞典》。其中高亨在中国哲学史学科,蓝文徵在历史学学科。这本辞典中列有条目的清华国学院同学共有二十七人。
1923年秋,蓝文徵从吉林一师毕业后,当年冬天赴北京游览,以增长自己的阅历和见闻。第二年春天,因母亲病逝,他回到故乡,在舒兰县立小学任教。萧一山在《蓝孟博先生碑文》中写道:“二十五岁授徒于牛宅”,至于饱学的蓝文徵是受吉林巨商牛子厚家的邀请,教授牛家子弟,还是任教于舒兰白旗的牛家,我们已不得而知。不过,教师的生涯并未让他停下继续求学的脚步。1926年,他又考入吉林省立法政专门学校。
从清华国学院毕业后,高亨回到吉林,担任法政专门学校教授兼母校吉林一师教员。这样,过去的同窗学友有了为期一年的师生关系。
高亨的家境无法与蓝文徵相比。尽管高亨在自传中说“(父母)他们开荒垦田,并经营小商业,在我二十一二岁时,家境已渐趋小康”,但《看历史》杂志记者李远江在《大师之死》(2011年第4期)一文中所说的可能更是实情:“由于家庭的牵累,研究院第一届毕业生高亨不得不回到家乡,供职于吉林省立法政专门学校。由于家境不好,弟妹众多,为了养家糊口,高亨不得不同时在吉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做兼职教员。”
受高亨的影响,蓝文徵也向着更高的学府眺望着。终于在1927年,跟随师兄的脚步,考入清华学校研究院。
高亨在国学院的一年中,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齐聚,兼有专任讲师李济和主任吴宓等,他主要接受梁启超的指导;而蓝文徵入学时,王国维已在颐和园投湖自尽,只余三位导师。1928年5月末,梁启超将同学论文评阅完毕后,又辞职离校,回天津养病。
尽管研究院对研究年数并无限制,一年即可毕业。但愿继续深造的,仍可以留在研究院,每年毕业一次,每年发一次毕业证书。其中以研究二年者为最多,三年者次之。蓝文徵连续在研究院学习两年,学业渐入佳境,并由国学进入史学,主要随陈寅恪研究中国史学史,尤侧重于隋唐五代史,毕业论文为《逸周书谥法篇疏证》。其间清华学校于1928年改为清华大学。1929年夏毕业后,清华大学停办国学研究院,蓝文徵曾为之奔走呼吁继续开办,并留在京师攻治经史。
与一师同窗、法专师生、清华校友相比,高亨和蓝文徵在东北大学、西北大学的同事关系虽时断时续,却让友谊穿越了漫长而宽广的时空。
1929年,吉林省立法政专门学校并入新成立的吉林省立大学,高亨转任位于沈阳的东北大学国文科教授,收入也大为提高。这时他才有闲暇,开始古代文献的考释研究。1930年秋,因清华大学研究院复办无望,蓝文徵也应东北大学之聘,来到沈阳北陵,与高亨先生等几个国学院同学成为同仁。
“九一八”事变爆发,一夜之间,山河变色,“不做亡国奴”的吼声响彻白山黑水。高亨扔下大部分物品,仅带着一部《说文》和几册心爱的古籍,就随东北大学迁到了北平,仍在校任教;蓝文徵却只身逃入关内,任教于青岛女中。此后数年,虽然国势动荡,但两人的研究成果却接踵而来:高亨完成了《吕氏春秋新笺》、《荀子新笺》、《庄子新笺》和《金石甲骨文字通笺》的大部分初稿,蓝文徵的《逸周书谥法解疏证》发表于《重华》杂志1931年1卷11期。
1933年夏秋之际,高亨离开北京,应聘为河南大学教授,先在开封,后迁至信阳南境的鸡公山。蓝文徵却在此间东渡日本,入早稻田大学研究院专攻唐代政治经济史,并写成了《隋唐回鹘政经》等论著。据先生二公子蓝式恕先生回忆,先生东渡日本,其中重要活动为收集日本所刊行之中国地图。
1937年归国后,蓝文徵再次任教于东北大学史地系,暂借开封河南大学上课。1938年,东北大学迁往西安,他跟随学校来到陕西。而高亨由豫入川,在乐山担任武汉大学教授。1939年,东北大学迁往四川三台,蓝文徵又随学校入川,后改任教于城固西北联合大学。
1954年,高亨先生与家人合影。
就在蓝文徵改任西北联大时,高亨却应东北大学文学院院长萧一山之邀,回任东北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在这种充满孤独飘泊之感和忧国愁思的日子里,能让他感到最大安慰的是,经至友蒋天枢教授介绍,他与罗璘女士结成终身伴侣。从此,罗璘不仅在生活上给予高亨以无微不至的照顾,还在教学、科研上成为他的得力助手。
1940年,蓝文徵也应邀再回三台,接替金毓黻先生任史地学部主任。1943年夏,院长萧一山请准休假,委托蓝文徵代理文学院院长职务,而校方却打算任用高亨。兼有同窗、师生、校友、同事之谊的高亨和蓝文徵面对着一个比较尴尬的局面。高亨没有同意校方的要求,毅然离校而去,转任成都齐鲁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不久蓝文徵也应教育部长陈立夫之聘,离开东北大学赴北碚国立编译馆任编纂。他给出的理由是,“因爱北碚环境清幽,欲从事著述”。当年11月,又到重庆夏坝的复旦大学任教。1944年,萧一山改任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受他的邀请,高亨和蓝文徵同赴西北大学,高亨任教授兼中文系主任,蓝文徵任历史系主任兼训导长,二人均深受学生爱戴。
针对基于信号处理的滚动轴承复合故障诊断难的问题,提出一种基于NCA的滚动轴承复合故障智能诊断方法.为提高NCA的分类正确率及效率,用常规时域特征提取方法,对滚动轴承不同运行状态的信号进行特征提取,将提取后的特征向量作为NCA的训练及测试样本,取得理想的分类效果.通过滚动轴承3种复合故障振动数据及正常状态数据,验证了所述方法的有效性.此外,通过与PCA分类效果对比,证明了所述方法的优越性,具有更高的分类正确率.
抗战期间,中国之大,每一张书桌都不平静,但中国知识分子的治学精神却得以自由而独立地张扬。蓝文徵的家眷困顿于东北沦陷区十余年,直到1944年秋天,夫人林立雍女士才领着两个儿子式忠、式恕间关万里,抵达陕南,与蓝文徵相聚。
1945年,日寇投降,抗战胜利,百废待举,国民政府首次举行制宪国民大会。萧一山与高亨、蓝文徵都是代表,并一同卸去西北大学教职。萧一山以国民参政员兼国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辕秘书长身份,特邀蓝文徵偕家眷赴北平任参议,主持《经世日报》笔政。宪政实施后,蓝文徵被选举为立法委员,1948年赴南京集会,兼任中央政治大学及复旦大学教授。
早在蓝文徵应邀前往北平之时,高亨已重返四川三台执教于东北大学。一年后,又随东北大学迁回光复后的沈阳,任文学院院长,兼东北中正大学和女子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又兼沈阳博物院筹备委员会委员。从1931年离开东北奔赴关内,至此已整整经过了十五个春秋。
虽然高亨渴望在故乡土地上为发展学术和教育事业而倾尽所学,但因为东北局势尚不明朗,学校也受到影响,更加上夫人罗璘和两个孩子仍留在四川,经过反复思量,他毅然放弃了优厚的薪俸和令人仰慕的职位,重又奔往四川。
此后三四年间,高亨先后于三台川北农工学院、北碚相辉学院、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任教授、研究员。他在四川迎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
国民党政府在大陆失败后,蓝文徵举家迁往台湾,从此一直住在台中市。
1952年,高亨举家北上,又一次回到吉林母校,出任吉林师范专科学校(由吉林一师改建)教授。第二年,经陆侃如、冯沅君教授引荐,开始执教于青岛山东大学中文系,后被聘任为副博士导师,当时在山大的文科中只有两名,全国也为数很少。
蓝文徵也曾在青岛任教两年,但从此他和高亨注定不会相遇。1949年12月去往台湾以后,他先后担任台湾师范大学和台中私立东海大学教授,多次任台湾“教育部”主办博士学位考试委员、还参加台湾“立法院教育委员会”工作,直到1974年退休。
高亨在1957年被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聘为研究员。1963年11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第四次委员会(扩大会议)即将闭幕时,他与其他九位先生一起,受到毛泽东主席小范围的接见。毛泽东说,他读过高先生关于《老子》和《周易》的著作,并对高先生的成绩给予了肯定的评价,还说了些鼓励的话。返鲁后,高先生把自己的《周易古经今注》、《诸子新笺》等六种著作寄呈毛主席。毛主席在回信中称赞高先生的著作“高文典册,我很爱读”,对高先生的研究成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此事在国内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如今山东大学的校名题字就是取自毛泽东给高亨回信时亲笔书写的信封上。
1967年以后,高亨在北京专门从事古代学术研究。他一生著述甚丰,有《周易古经通说》、《老子注释》、《诗经选注》、《楚辞选》、《文史述林》、《上古神话》、《文学形义学概论》、《古今通假会典》等,总计约六百万字。2004年,清华大学出版社推出十卷本《高亨著作集林》,汇收专书十六种,又辑散见论文十二篇为一种,共十七种,受到学界的好评。
蓝文徵自东海大学退休后,徙居台中市整理文稿,在夫人的劝说下,原打算早日完成《中国通史》著作,谁料不久心脏病发作,于1976 年1月病逝。生前著有《中国通史》上卷和《魏晋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西安》等。2012 年10月,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选编了《蓝文徵文存》,作为“清华国学书系”之一,重点展示了他的生平与学术。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学术文化领域亟待开拓前行,高亨内心非常兴奋。“文革”期间,他只出版了一部《商君书注释》,但此后几年之中却论著迭出。远在台湾的旧友已经去世,他可能并不知晓。但他和旧友却似乎有天生的一种默契,都要拼尽余生,把晚年最珍贵的时光集中投入到学术中。
高亨在吉林一师读书时就爱好诗词,几乎贯穿一生,曾在1963年12月作了《水调歌头》一词:“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洲风雨,笔下有雷声。唤醒蛰龙飞起,扫灭魔焰魅火,挥剑斩长鲸。春满人间世,日照大旗红。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天障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什,未有此奇雄,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本是因读毛主席诗词而作,却被许多人误认为是毛泽东自作,很快作为毛主席诗词传播开来,《人民日报》不得不特意发表一次,署名高亨,以正视听。
而蓝文徵在治学以外还精于书法。他在东北大学任教时为毕业生夏原所题词时写道:“体国经野唯资真才实学,成己成物端赖锲而不舍。”用笔刚劲稳健,字体结实大方,乍一看绝不似学者所书。在清华国学院的所有学生中,他的书法应该属于一流。
如同蓝文徵最终没有完成《中国通史》一样,高亨的《诗经新解》只写成少量初稿,《太玄经新注》也仅做了些准备工作,写成十条札记和很少的样稿。旧友去世十年之后,高亨亦在北京逝世。
蓝文徵和夫人林立雍一生情感笃好。有篇文章介绍说,“老先生、老太太都是东北吉林人。老太太是庄稼人,种地的,一双大脚而且不识字,嫁给老教授纯是媒灼之言。可是老太太会的就是持家过日子。老教授长得文质彬彬,见人就频频夸奖自己的老伴。”蓝文徵离乡之后,越走越远,一直都没有回到吉林母校和故乡舒兰,这些充满东北故乡气息的生活细节,读来让人一阵唏嘘。
1953年4月16日,蓝文徵与夫人林立雍于台中公园与学生戴玄之夫妇(后排)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