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的“吾丧我”与“三籁”释论
——基于子綦视角

2016-03-24 15:02刘文元
关键词:自然

刘文元



《齐物论》的“吾丧我”与“三籁”释论
——基于子綦视角

刘文元

摘要:联系子綦的“三籁”论与庄子笔下呈现的子綦的心路历程来解读庄子《齐物论》中“吾丧我”的含义。庄子在《齐物论》《人间世》等篇目中展示了子綦遭遇天人相忤后继续探索而最终得道的历程,《齐物论》中的子綦恰好处在由“人”而“天”的枢纽位置。“吾丧我”是指本真之“吾”对执于名利及形体的“我”所作的洗心之举。子綦的论“三籁”阐释了“吾丧我”的根据、过程及其指归。

关键词:《齐物论》;子綦;“吾丧我”;“三籁”;自然

庄子在《齐物论》的第一段描述了南郭子綦与颜成子游的对话。对于其中的“吾丧我”一语,学者们给出的解释大多偏重于“吾”与“我”的区别:有的将“我”释为“私心未化”[1]或“偏执的我”[2];有的认为“我”是指没有忘己、忘功、忘名者[3];有的(如罗勉道、俞樾等人)将“我”与“形”“耦”等同;有的将“我”与物论、是非相穿凿[4]。对于这里的“吾丧我”,笔者以为应当与子綦的“三籁”论和庄子笔下子綦的心路历程联系起来看。

一、从子綦看“吾丧我”

“吾丧我”与“三籁”之说源自子綦,若不论子綦则有无源之水之感。有人认为庄子以寓言的方式来展示其思想,子綦“盖名本假设,故随兴所写并无一定也”[5],故不应纠缠。但不可回避的是,庄子在《齐物论》《人间世》《徐无鬼》《寓言》等篇中都写到了子綦(《让王》中的“司马子綦”为齐人而非楚人[6],可以不计),而且其名虽有“南郭子綦”“南伯子綦”和“子綦”及“东郭子綦”之异,但据李颐、王先谦、阮毓崧、郭庆藩等人的考证,应为同一个人。笔者认为,这些描述展示了子綦由“人”而“天”、由“凡”入“圣”的心路历程,而“吾丧我”的具体含义亦可借此昭示。

在《徐无鬼》中,九方蟌为子綦的几个儿子看相。听说“?也为祥”,子綦“瞿然喜”;听说“?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而出涕”。子綦的表现未脱一“情”字,而这“情”的背后彰显的是“万物以形相禅”的生生变易之道。子綦尚未能谙大道流行之真谛,是因为执于形。在《人间世》中,子綦见“不材之木”而领悟“神人以此不材”的存身之道,说明此时的子綦关注的依然是形。

《徐无鬼》中有一段与《齐物论》之描写相似,可从中窥出“我”之含义:“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此段表明,得道之前的子綦虽有隐晦之举,但仍欲自炫于外,以至于“逐外丧真”[7]435。自炫是为名,名背后是利。可见,就子綦而言,“吾丧我”之“我”是指仍然遭受名利及形体之累的“我”,可以“利我”称之。

灵魂的转向肇始于反思。子綦的“三悲”实际是由丧“我”而开显真我的过程:子綦为天下人皆不能自葆其真而悲,而“悲人”意味着要远离自己的无哀乐之常心,此亦“自丧”;“名之所存,即实之所丧也”,故又为此悲而悲;子綦意识到“自丧”源于心动,故返回于“泊然无心”[8]614之境。子綦能如此,在于“以吾丧我而日远矣”[7]34。此处的“心固可使若死灰乎”,非《齐物论》中子游怀疑的子綦能否之心死,而是“此问其何以能然也”[8]613。从子綦之答可知,其因在于“故觉累忘形以吾丧我”[9],而“三悲”恰好展示了旧我死、新我生的过程。此新生之我在尘世最初的向往,就是《徐无鬼》中所描述的与儿子“邀乐于天”“邀食于地”而“游于天地”的即世而离世、与本原契合的美好愿景。

结合《庄子》其他篇章对子綦的描述来看,子綦求道的过程是:先是遭遇天人相忤,而后探索不为物之所累,最终外家国而入道。《齐物论》中的子綦恰好处在其由“人”而“天”的枢纽位置。子綦为表示自己在得道前后之不同,特以“吾”“我”来表示“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吾”是指摆脱了名利与形体的负累后而澄现的本真而自在的新我,“吾丧我”则是指本真之“吾”对“利我”所作的即功夫即境界的洗心之举。

二、从“三籁”看“吾丧我”

从《齐物论》中的描述来看,子游问的是“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用了2个“固”字,表明提问者对此是不相信的。子綦在回答“吾丧我”后,话头突然一转提出了“三籁”之说。“方言丧我,凭空以声籁致问,其胸中是何托悟”[7]50?为何会有此疑问?其一,子綦未言明“心如死灰”和“吾丧我”之间的关系;其二,子綦未解释有关“吾丧我”的问题;其三,如果“吾丧我”和“三籁”无关,老师不必以未问弟子是否知道“三籁”就直接以“未闻”的否定方式来结束话题,这不合情理。陈静认为,子綦的论“三籁”是为人们理解“吾”“我”的分别而作铺垫[10]。邦王雄指出,此乃“通过人籁、地籁、天籁来回应他的‘吾丧我’”[11]。但是,他们都未作进一步的阐述。

笔者认为,“三籁”至少揭橥了如下几个问题:

第一,丧我何以可能。章太炎指出:“何我可自丧?故说地籁、天籁明之。”[12]从“三籁”可推导“吾”对“我”的主导关系。天籁无形而使众窍发声,是众籁所以然者,是“怒者其谁”的“谁”。天籁与地籁、人籁,一方面是主导与被主导的关系,“真宰无形而有形者莫能外”[8]23;另一方面是依存关系,天籁以因物付物的方式寄寓于地籁、人籁之中。因用显体,此即子綦详述地籁之因。“吾”与“我”的关系亦如此:一方面,“吾”即真君、真宰,无“吾”则“我”丧于物,“与物相刃相靡而莫之能止”;另一方面,吾我相因,“非彼无我”。但“吾”如天籁超言绝相,不可言说,只有通过“疲役而不知其所归”(《齐物论》)的“我”的境遇,“吾”方可开显而出:“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这使子綦反思声名之累,此即“吾”的苏醒,而“三悲”之思则意味着子綦从“我”迈向了“吾”。

第二,吾如何丧我。陈鼓应认为“三籁”就是丧我情况的一种描写[13],但他未作具体说明。丧我的过程就是风“是唯不作”到“作则万窍怒号”,最后归于“众窍为虚”的过程。风过无痕无滞,正与“天道运而无所积”(《天地》)之特质吻合,故可喻丧我之彻底性。“丧我二字最急著眼,所以庄子取天地间至无根者之风以形容之。”[14]19我不起念是为“不作”,一旦念起如“万窍怒号”,“此何以异于人之有我以役其心形之时邪”?《齐物论》所云“大木百围之窍穴”,是比喻各种“利我”“形我”“情我”之“心窍”众多;风“作则万窍怒号”,摹拟的是吾对我的提撕;“泠风”“飘风”“厉风”,喻吾提撕不同程度的“利我”而做的功夫。“厉风济而众窍为虚”,一如丧我后重返虚静、本真之性,“此何以异于人之丧我而若槁木死灰之时邪”[15]?可见,“三籁”实为“吾丧我”之写真。

第三,诠释了“吾丧我”之由。李贽注《齐物论》云:“此子綦明己丧我之故也,故首言三籁。”[16]如前所述,子綦未说丧我之故而忽言“三籁”,有“言汝若闻地籁天籁之说则知吾之所以丧我矣”[17]之意。原因在于:《人间世》里的子綦还在纠结于沉重的肉身之累;《徐无鬼》里的子綦虽有顺乎自然的愿景,但未领悟天道——死生、贫富乃“命之行也”(《德充符》);此时的子綦因掺杂着情感与成心之我,而为“道之所不载也”(《天地》),故须丧之。

第四,天籁为“吾丧我”之指归。通过此功夫臻于天籁之境,乃“吾丧我”之指归:“庄子说‘吾丧我’这个境界是为的要说天籁”[18]。其进路是“忘我见以归于‘无’而已,故首章以天籁为喻”[19]。天籁超言绝相,故以“无”指称。其内涵有二:其一,天籁是自然之境。首先看“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齐物论》)。《说文》云:“噫,饱食息也。”噫气本指人呃逆出气,此处比拟充盈的生命自然开显自己的过程,它无意成为众窍主宰。其次,声籁万殊,也是出于自然。所谓“自己谓各自成声,自取谓各因其窍”[20],据各自性分之大小而自因自为。例如风和窍的自性是“虚”,“风以虚而善入,窍以虚而善容,籁者出于虚而已”[21],如此则孰施孰受?地籁源自天籁,却“若性之自为”(《天地》);地籁虽有“怒者”,即有主宰,但这主宰“虽吹之而未尝与也”[5]53。唯无与,道与物才能各是其所是,才能“率性而动,不由心智”(成玄英《庄子疏》)。所以,“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齐物论》),是自己使自己如此。造物主隐身而“使”,让被使者如出于自性而不觉,此即“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齐物论》)之义。由此可推知,天籁“即众窍比竹之属”的“自然而然”的“天然”(郭象注《齐物论》)。其二,天籁是和境。风过而众窍齐鸣,“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共成一派和谐的天地之乐;大块噫气时与风止声消后,天地万物均呈和谐之态势(静寂本身也是一种和谐)。可见,子綦不言何为“吾丧我”而直语“三籁”,原来其意在说明天籁之境乃是“吾丧我”后,以澄明心境去冥合宇宙混溟的大和谐,即于“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天地》);颜成子游云老师形如“槁木”而老师子綦却云“吾丧我”,正如孔子所见到的老聃是“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而老聃却云“吾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这是对子游“心固可使如死灰”之疑的反拨,因为作为修道者,其境界问题不该被人误解[11]。

三、结语

《齐物论》的内容可分为物论和齐物论两大部分。物论者皆“因乎利害”[22],利害之别又以生死为极致。对此,庄子以“照之以天”之法齐之。“吾丧我”的实质是丧“人”而入“天”,即臻于自然之境:“归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1]。由此《齐物论》里的一系列与“天”相关的词语与“吾丧我”无异:“天府、葆光巧立名字,只是和天倪、天均同义,所谓吾丧我也”[14]121。“吾丧我”乃是“从功夫上,又复转到太初”[7]61的即功夫即境界之举,它将天人关系重新打通,从而使人有了超越的依据及重返本原的可能,此乃庄子以“吾丧我”作为《齐物论》开端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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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米盛)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999(2016)05-0001-02

作者简介:刘文元(1978-),男,华中科技大学(湖北武汉430074)哲学系2013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道家哲学。

收稿日期:2016-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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