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军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姑姑是我心中的神”——论莫言小说《蛙》中姑姑的形象
孙正军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莫言的《蛙》填补了计划生育题材在长篇小说中的空白,塑造了独特的典型人物形象姑姑。在特定历史时期,姑姑既伤害了别人,自身也受到了伤害。年轻时不遗余力地推行计划生育,老来却为此负罪而行。粗暴行为下的姑姑怀有一份慈悲的胸怀,她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忍辱负重,独自背负着那个时代的痛苦。姑姑是一独特典型的人物形象,一位承担了时代苦难的“神”,在文学史乃至社会学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蛙》;姑姑;必要恶
始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严格的一胎计划生育工作,在当代中国的影响可谓深远。计划生育工作理应像“文革”、改革开放等宏大题材一样,受到作家的关注。令人遗憾的是,在莫言的《蛙》之前,一直没有一部有分量的文学作品将中国计划生育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在文学中进行呈现。面对这一沉重的话题,大多作家选择了回避与绕行,更不用说产生与之匹配的厚重作品。“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作品中,计划生育一方面被作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进步事业’得到充分肯定,另一方面,则成为90年代以来主旋律乡土文学突出乡村基层政治尴尬现状和困境的点缀性情节。”[1]在当代文学史上,计划生育题材的文学创作并未对计划生育工作进行很好的反映,计划生育题材的文学创作成果之“轻”与计划生育作为基本国策之“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很不相称。
作家回避计划生育题材有其深刻的原因。当年的计划生育工作受到了来自中国传统生育观念的强大阻力,二者之间发生了尖锐的冲突。计划生育工作,在具体执行层面,善恶纠缠,矛盾复杂,“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家以这一题材进行文学创作,如果处理不当,会将自己的创作置于一个不利的境地。“这一题材既是重要的,也是复杂的,很能考验一个小说家的写作勇气和叙事智慧。”[2]文学创作中,计划生育成为一个难以拿捏的题材。
面对这一棘手而又沉重的话题,莫言知难而上,肩负起一位作家的使命,“酝酿十多年,笔耕四载,三易其稿,潜心创作”出《蛙》,对“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对时代艰难的问题进行了回应。莫言曾说过,“社会上存在的所有问题,作家都应该有直面的勇气,有用文学方式来表现的勇气。”[3]就创作而言,《蛙》是莫言一次成功的冒险之旅。“小说的题材有着独特的意义和相当的敏感性,计划生育作为基本国策,在中国具有合法性和必然性,因为人口是一个国家走向繁荣的前提,而控制人口,又是后现代国家实现艰难的现代转型的无奈但必要之举。”[1]莫言通过姑姑的形象对这一难题进行了巧妙的处理。《蛙》填补了计划生育题材在长篇小说中的空白。
自《蛙》问世以来,学界大多围绕忏悔与赎罪、揭露与批判等主题对小说及姑姑的形象进行解读。从批判与揭露的角度解读小说,得出姑姑是个“罪人”的形象;从忏悔与救赎的角度进行解读,得出姑姑是位救赎无力、不彻底的忏悔者。如此解读,自有其理。《蛙》的主题丰厚而深刻,姑姑的形象丰富而复杂。作品与形象的这一特质,允许人们从不同的角度进行阐释。
在谈及《蛙》的创作时,莫言曾说,“《蛙》固然是反映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重大的社会现实问题,但我最满意的还是塑造了姑姑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姑姑是我心中的神。”[3]“姑姑是我心中的神”,这对我们解读小说中姑姑的形象,是一很好的启示。
姑姑的一生波澜起伏,早年煊赫,晚景凄凉。少女时代的姑姑天不怕、地不怕,十分勇敢,就是面对日本侵略者也毫无畏惧。姑姑的这一性格,为她之后毫无顾忌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进行了一个很好的铺垫。
年轻时的姑姑在专区卫生学校毕业之后,经过县卫生局新法接生培训班的培训,成为高密东北乡一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姑姑学成归来,改变了高密东北乡的接产陋习,七八千个新生儿在她手中诞生,并因接生技艺的高超而挽救了很多难产产妇与婴儿的生命。早年姑姑被视为人们的“送子观音”。在国家推行计划生育之后,已经成为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的姑姑,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实际上就是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与实施者。此时的姑姑肩负着迎接新生与执行计生的双重使命。计划生育政策推行之初,国人的生育观念未能随之转型,传统生育观念严重阻碍了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一方面是不得不实行的计划生育政策,一方面是偷生、抢生、超生的农民。计划生育政策与传统生育观念之间构成了尖锐的冲突,关系十分紧张。从此,姑姑的生活被夹在了新生婴儿的哭声和流产妇女的谩骂声里。
早年的姑姑是一位唯物主义者,认识到“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头等大事。”姑姑为了忠诚地落实党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惧怕做恶人,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采取了追捕、关押、扒房等有违人道与人性的做法,逼超生者就范。“姑姑生在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祈愿‘人丁兴旺’‘多子多福’的中国,却要做一个计划生育的急先锋,当然摔得鼻青脸肿。”[4]作为妇产科医生的姑姑,给2000多名不符合计生政策的孕妇实行了堕胎手术,并在执行计划生育的过程中制造了三起命案。在人们的眼里,不遗余力地执行计划生育的姑姑被视为“活阎王”。
姑姑曾说自己“一手芬芳,一手腥臭”。“芬芳”来自于成功地为七八千名产妇实施了接生工作,并挽救了很多难产母子的生命。“腥臭”那是因为在执行计划生育的过程中,通过人工流产,结束了2800多个胎儿的生命,并制造了几起命案。
步入晚年之后,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并为自己当年的做法感到不安、后悔、焦虑。罪恶感始终伴随着晚年的姑姑,折磨着姑姑的内心,以致她神志失常,幻听幻想,疯疯癫癫。
怀着忏悔与赎罪的心理,姑姑嫁给了泥塑大师郝大手,并试图通过与丈夫一起为经己之手而失去生命的2800多个胎儿捏泥娃娃,进行供奉,以期泥娃娃获得灵性、投胎转世的途径进行忏悔与赎罪。但是,这一忏悔与赎罪的途径苍白而又无力。姑姑负罪的内心,并未因为她的忏悔与赎罪而敞亮。
罪恶感一直折磨着晚年的姑姑,她一直认为“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晚年的姑姑精神备受折磨,并因此产生了上吊轻生的念头。
那么,为何姑姑早年不余遗力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而到了晚年却又感到自己罪大恶极,不可救赎?为何姑姑的内心前后反差如此之大?这正是解读姑姑形象的关键之所在。要解决这些问题,就要对姑姑心中那个不能释怀的“恶”进行深入的剖析。
善与恶是伦理学上的概念。所谓的善“也就是事物所具有的能够满足需要、实现欲望、达成目的的效用性,是人们所赞许、所选择、所欲望、所追求的东西。”[5]34善具有引发人们正面态度的属性。善的反面就是恶。伦理学上的恶可以分为“纯粹恶”与“必要恶”。
为了深入分析小说,这里我们有必要厘清“纯粹恶”与“必要恶”两个概念。
考察一事物的善恶属性,可以从该事物自身以及它所带来的结果两个方面进行。依此,可以将“纯粹恶”分为两种情况,一是“自身与结果都是恶的东西”[5]34;二是“自身是善而结果是恶的东西,一般说来,其善小而其恶大,其净余额是恶。”[5]35简言之,自身与结果都是恶的东西,是“纯粹恶”;善小而恶大,净余额是恶的东西,也是“纯粹恶”。显然,“纯粹恶”是我们应该摒弃和远离的。
那么,何为必要恶呢?必要恶是“自身为恶而结果为善并且结果与自身善恶相减的净余额是善的东西”[5]35。简言之,“必要恶”,既恶且善,善大而恶小,其作用在于“能够防止更大的恶和求得更大的善”[5]35。“必要恶”是为了求得更大的善而采取的逼不得已的手段。“善大”与“恶小”是其一体两面。
在明晰“纯粹恶”与“必要恶”之后,我们来看当年的计划生育工作,就可知其具有“必要恶”的属性。
计划生育实施之初,受到了“传宗接代”等传统生育观念的阻碍,计划生育政策与中国传统生育观念之间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一方面是政府的强力推进,另一方面是落后地区农民的百般阻挠。计划生育工作曾经一度陷入困境,“姑姑”为了推行计划生育,采用一些粗暴的、有违人性的手段。这些恶的成分,一直以来为人诟病。
但是,在一个国家的人口增长速度过快,给社会经济、生产发展和人民生活造成了严重的消极影响时,实施计划生育政策,控制人口增长,则非常有必要。计划生育工作成为控制人口增长的一个“手术”,其目的是为了社会更加稳定有序地发展。不实行计划生育,是对人类自身行为的一种放纵,会导致人口的无序增长,带来更恶的结果。借用《蛙》中人物杨心主任的一句话就是,“计划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
对于计划生育的“善”与“恶”,莫言具有清醒的认识。有论者指出,莫言“认同计划生育国策的政治正义性,但同时呈示国家意志在现实实施中的暴力性及其后果”[6]。这正是计划生育问题上“国计”与“民生”之间的矛盾,是集体利益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冲突,是计划生育作为“必要恶”一体两面的体现。
“必要恶”为我们解读小说提供一个很好的视角,明乎此,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洞察《蛙》的深刻内涵,加深对姑姑形象的理解。
如上所述,姑姑所从事的计划生育,手段恶而结果善,具有“必要恶”的属性。姑姑所犯下的恶,具有善大而恶小的特点,属于“必要恶”的范畴。清楚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姑姑前后心理的变化是有其内在的原因的,对姑姑形象的理解也会豁然开朗。
年轻时的姑姑看到的正是计划生育工作善的一面,所以她不遗余力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用她的话来说,“不搞计划生育,江山要变色,祖国要垮台!”不会有“江山千古秀”,也不会有“祖国万年春”。所以她当年理直气壮地推行计划生育,结束了2800多个胎儿的生命。此时姑姑忽略了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具有“必要恶”的属性。计划生育工作虽然其净余额是善,但是毕竟在其执行过程存在“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以及强行堕胎等有违人道的做法。计划生育在具体执行层面,难免存在有违人性的一面。
晚年姑姑心中的“罪恶”,是她当年具体工作中有违人性一面的反映。无论如何,她毕竟结束了2800多个胎儿与三名孕妇的生命。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因生育问题而非死即疯,不可否认,那些有违人道的做法,给当事者最为宝贵的生命带来严重的伤害,即便这里存在着很大的无可奈何的成分。步入老年之后的姑姑,则认识到这种“恶”的存在,并且将之放大,所以她感到自己罪大恶极,不可救赎。姑姑老来的表现,正如《理想国》中克法洛斯所说,“当一个人想到自己不久要死的时候,就会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害怕缠住他……如果他发现自己这一辈子造孽不少,夜里常常会像小孩一样从梦中吓醒,无限恐怖。”[7]因为年轻时结束了2800多个胎儿的生命,所以,她对与“娃”同音,且旨意关联的“蛙”感到极度的恐惧。于是,她怀着赎罪的心理,嫁给了泥塑大师郝大手,通过捏泥娃娃的方式,进行忏悔与赎罪。
当年的姑姑,用她的铁腕手段,领导、组织、实施了计划生育工作。无她,计划生育政策无从落地,无法执行。是她“用超人一般的狠劲和凶残,成功遏止了东北乡的人口增长”[4],避免了人口增长的无序状态。“但凡多少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中国如果不控制人口增长是绝对不行的,但多少有点经验的人也都知道,国家在具体施行这一基本国策时,也的确出现过人们所不愿意看到的一些血腥和暴力的现象。”[8]12姑姑的铁腕手段,不可否认地带有恶的成分。年轻时不遗余力地执行计划生育,老来却又因为计划生育而负罪前行。实际上,姑姑已经成为一个“必要恶”的承载者。计划生育善恶交织、善大恶小的属性,在姑姑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呈现。这是一个深刻的、让人难以忘怀的形象。在特定历史时期,她伤害了别人,自身也受到了伤害。她忍辱负重,独自背负着那个时代的痛苦,为了社会的发展,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粗暴与野蛮行为下的姑姑怀有一份慈悲胸怀,如果说迎接新生工作中的姑姑是“送子观音”,那么执行计生工作中的姑姑乃是一位不顾世俗眼神、勇于承担时代罪恶与苦难的“神”。
计划生育在当代中国的影响深远,一直以来,没有一部长篇小说,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度回应。“莫言的小说创作一向以对中国历史的回望与反思为显著特色。”[9]莫言在《蛙》中,通过姑姑这一形象,对计划生育工作进行了深入的思索与考量。
《蛙》中虽对姑姑在执行计划生育过程中的粗暴乃至野蛮行为进行了呈现,但对姑姑所从事的计划生育工作并未进行彻底的否定。而且,作者借剧中人物蝌蚪之口,肯定了计划生育对人类的贡献:“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作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作者对待姑姑也是同情而非谴责与批判的态度。“作者尽管讲述了与姑姑直接相关的一个个的惨烈血腥的故事,他并没有把她塑造成为一个让人憎恨的罪人形象。”[8]17并且认为在那个年代谁也免不了那样去做,姑姑不必为此而自责。在谈及姑姑的形象时,莫言曾说,“过去,我在一些中短篇小说里曾经提到过‘姑姑’这个人物,但都是一笔带过,这次长篇小说《蛙》里面,我比较多地把她作为一个正面人物来写。”[3]作者同情而非批判的情感立场,最终给读者带来姑姑虽然有罪但并不可恶的阅读感受。
姑姑的形象丰富而复杂,具有深刻的寓意。通过“必要恶”的视角,我们在“罪人”与“忏悔者”之外,还可看出姑姑是位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忍辱负重地背负着特定时代苦难的女性形象。粗暴的行为难掩她慈悲的胸怀,莫言所言的“姑姑是我心中的神”,一位勇于承担时代罪恶与苦难的“神”,更能涵括姑姑形象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更得姑姑形象的神髓,也更能体现小说主题的深刻性。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国的人口政策,经历了一个从鼓励生育、一胎政策、单独二胎政策,再到全面放开二胎政策的过程。回望过去,《蛙》中所呈现的严格的一胎生育政策,是一把双刃剑,虽为人诟病,但是在特定的情境下不执行不行。巴尔扎克曾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今天,二胎政策已经放开,严格的一胎政策将成为过往历史。但《蛙》所塑造的这个“在我们的文学史上没有出现过的、独特的典型人物形象,”[3]将会永远载入历史,并会成为特定历史时期基层计划生育工作者的代名词。莫言通过姑姑这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让那段善恶纠缠、矛盾复杂、波澜壮阔的计划生育工作,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了沉淀。将来,提起姑姑的形象,就会令人想起当年那段纠结难忘的历史。反之亦然。在文学史乃至社会学史上,姑姑的形象作为一个典型,都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这也正是莫言《蛙》的贡献之所在。
[1]吴义勤.原罪与救赎——读莫言长篇小说《蛙》[J].南方文坛,2013(3):43.
[2]李建军.《蛙》:写的什么?写得如何?[N].文学报,2011-10-20.
[3]莫言.写小说就是“胡编乱造”,想写战争小说[N].大众日报,2011-07-23.
[4]翟业军.那一种黑色的精神——论莫言《蛙》[J].文艺争鸣,2010(19):137.
[5]王海明.新伦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6]陆克寒.《蛙》当代中国的“罪与罚”[J].扬子江评论,2010(3):77.
[7]柏拉图.理想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5.
[8]赵奎英.修辞与伦理:莫言《蛙》的叙事修辞学解读[J].小说评论,2012(6).
[9]王春林.“中国问题”的深切触摸与思考[J].南方文坛,2012(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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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正军(1975-),男,硕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