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岳阳楼记》的文体学意义

2016-03-24 04:57岳俊丽
长沙大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审美观念岳阳楼记

岳俊丽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论《岳阳楼记》的文体学意义

岳俊丽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摘要:《岳阳楼记》以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胸襟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博大情怀而千古流传,研究者一般立足于思想意义与精神内涵方面对其进行解读,而在文体学角度《岳阳楼记》属何文体则争议不断。古有“辞气近小说家”、“传奇体”之谓,今有议论文、抒情文之断。从古代散文的发展流变来看,《岳阳楼记》应属亭台记。它在亭台记的大框架下打破了亭台记原有的传统,增加抒情、议论的比重,融赋与骈文手法入文,为亭台记的创作增添了活力,同时开创有宋一代亭台记创作的新路。

关键词:岳阳楼记;体;尊体;破体;审美观念

《岳阳楼记》立意高迈,其承载的思想文化意义历来备受推崇,而从文体学的角度探讨,它则饱受争议。《岳阳楼记》属何文体,自古及今鲜有统一的论断。然立足于我国古代散文的发展传统,《岳阳楼记》当属于“记”体散文名目之下的游记,又属游记体裁中的亭台记。在山水游记的大范围之下,亭台记以其文体独立性与审美特征至宋代方得以在散文大家庭中争得一席之地。《岳阳楼记》上承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而来,在体裁与风格上进行大胆地尝试,遵循亭台记的大框架却“破体为记”,吸收传奇、赋、骈文等的创作手法,形成一种独特的文章范式。通过分析《岳阳楼记》的“尊体”与“破体”之举,不仅可对亭台记这一文体的发展有更为全面的认知,而且可以透过《岳阳楼记》探究范仲淹的个人性情和审美观念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一《岳阳楼记》之文体争议

(一)尹沫讥其为“传奇体”

在文体学角度,最早对《岳阳楼记》提出批评的学者是尹沫和欧阳修。宋代辨体意识加强,“文各有体”的观念深入人心,文学理论中多次指出文学创作应严格遵守文体的规范。尹、欧指出《岳阳楼记》在体裁与手法方面不但背离了古文的传统,而且严重打破了亭台记的规范。据陈师道的《后山诗话》记载,尹沫认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是运用了小说擅长的夸饰笔法,与带有“逞才”意味的“传奇”小说相近。在洪迈首次对唐传奇作出肯定之前,“传奇”小说一直被正统文人视为文学之末流。以“传奇体”评《岳阳楼记》,可以见出尹沫对《岳阳楼记》的不满。在方苞《古文约选》里也保留了欧阳修对《岳阳楼记》评价的资料,“病其辞气近小说家”,小说虽大兴于魏晋南北朝,其在文学中的地位同传奇一样得不到主流文人的认可。作为宋初文坛盟主的欧阳修对《岳阳楼记》的“博采”与“尚奇”亦表示批判。由此可以看出,《岳阳楼记》的破体之举在产生之初便备受责难。

(二)文本分析

从《岳阳楼记》的文本看,第一段交代写作缘由,是为记事;第二段记岳阳楼之大观,是为写景;三、四段写“览物而悲者”与“览物而喜者”眼中之景,为写景、抒情兼而有之;第五段点明主旨,是为议论。全篇融记事、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记事简明、写景铺张、抒情真切、议论精辟,而总体以议论统率全篇,可说是一篇独特的议论文。所谓“独特”便是有议论之内容而无论说文之体制。具体分析,《岳阳楼记》仍以写景为主,写景多用四言对偶句、骈句,文采飞扬,洋洋洒洒。金圣叹认为如果舍去最后一段议论文字,《岳阳楼记》似是在体物写志,与“赋”的创作手法极为相似。实则,中间两大段景物描写是为后文点出“忧”与“乐”之主旨奠定基础,正在于最后一段感慨议论的文字,《岳阳楼记》得以列在“赋”体之外。

唐代亭台记的文体特征一般是先点明亭台位置或交代作记原因,次状物、写景,后抒情、议论,以写物为主,抒情、议论止为一两句耳。以此来分析,《岳阳楼记》虽写景铺采摛文,议论较多,但仍不脱亭台记之原有文体特征与规格,先记原因,次写景,后抒情议论,大致与唐代亭台记的体制相应。所以,笔者以为《岳阳楼记》应为亭台记。

二《岳阳楼记》之“破”与“立”

《岳阳楼记》之所以备受争议皆由于其文体超出常规,在继承唐代亭台记的基本体制外,打破传统而自树立一种格局。笔者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其是如何“破”如何“立”的:

(一)创作手法的突破

唐代亭台记的体制主要以记叙为主,抒情、议论为辅。记叙的部分主要是介绍修筑亭台的缘由、描述亭台周围的景色,最后抒写由此兴发的思考或感受,重点在于写物,落脚点亦在物。而《岳阳楼记》虽题为记楼,却避开楼不写,转而写洞庭湖,写不同时期洞庭湖的不同景致引起登楼人不同的感受,在于由物及人,落脚点在人。《岳阳楼记》开头记事寥寥数笔,中间写景融入更多的情感体验,末尾议论点出主旨。抒情、议论成为文章的主要表现手法,记事反而为辅,尤其末尾一段议论更是全文重心所在。范仲淹虽未亲临岳阳楼,对图作文虽不若临景结构,但因其有郁勃于胸的情感,洞庭湖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他情感的寄托所在。“在心为志”,情感是文学创作的动力;“发言为诗”,文学创作是情感的表现。“是故情深而文明”,文学作品巨大的感染力在于其内在充沛的情感力量。中规中矩的记事往往发语平淡,在缓缓的叙述中蕴藏着作家的情感,含蓄隽永却不易为读者所察觉。范仲淹那种浓烈澎湃之情非此种舒缓所能传达,因此,《岳阳楼记》便转向更为慷慨激昂的抒情、议论而一吐为快。

纵观此后宋之亭台记,往往以立意鲜明的议论为主,尤其是苏轼的“以论为记”,未尝不是承《岳阳楼记》而来。叶适曾言:“独苏轼用一语,立一意,架虚行危,纵横倏忽,数千百言,读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来,虽理未有精,而辞之所至莫或过焉,盖古今议论之杰也。”[1]此文可谓最好的印证。此后,宋代亭台记沿着重抒情、议论一路向前发展,不但充分展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的情感世界,而且拓宽了亭台记及散文的发展空间,甚至对明清小品亦是影响深远。

(二)语言风格的创新

唐代亭台记凝练简约、典雅厚重,而《岳阳楼记》的语言却不避铺张夸饰,以精细曲折的笔法营造出阔大的境界,展现的是一种力度美。素有“八百里洞庭”之称的洞庭湖,汪洋浩淼,日月出没其中,此番雄伟之气势与辽阔之景观在《岳阳楼记》中尽得展现:“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非此不能状洞庭之盛况。《岳阳楼记》的语言虽有华丽之嫌,然更能做到“文丽而不淫”,内容与情感乃文章的根本所在,文字是行文表达的载体,辞藻是表现文章内容的外在形式,情感内容为“根”,文字形式为“叶”,“根”实“叶”才能繁茂。因此,若情感能得到充分的表达,则不必苛求语言风格的统一与规范。

纵观文学之发展流变,文学创作并没有固定的语言规范,语言风格随时、随地、随人而变,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语言审美特征,如六朝之繁缛、唐之雄浑、宋之平淡自然;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语言风格,如南方的婉约细腻、北方的豪爽劲健;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语言选择,如韩愈的澎湃流转、柳宗元的峻切幽深、欧阳修的纡徐婉转。若一味强调复归先秦古文之古雅则很难适应时代的发展与文学自身发展的要求。

(三)体裁的兼容并蓄

《岳阳楼记》在体裁方面的突破尤为突出,融合辞赋、骈文的创作手法,单句散行之文中多用偶句,充分发挥语言的表现力与感染力,在内容与情感得到充分表达的同时展现出文学艺术的声色之美。采用辞赋的手法作文,体物写志,景非为纯粹的景,而是带有作者深沉的情感内蕴之景;同时吸收骈文的创作手法,用排偶的语言,抑扬顿挫的声调,有声有色,有动有静地把岳阳楼不同时节的景色铺叙描绘出来。

随着文学的发展,文体分类逐渐精细,更加多样化,如此便对文学创作提出更多的限制,为了充分表现一种文体的审美特征,要求作家必须严格遵守该文体的体制。但若一味强调死守文体规范而不允许丝毫的偏差便极易陷入狭小的畛域,限制文学的持续发展。文学艺术本具有开放性与灵活性,各种文体之间的碰撞中也不乏创新之举。陆机《文赋》曾云:“其为物也多姿,故为体也屡迁。”[2]社会生活本就包罗万象、丰富多彩,故文体发展也应灵活多样、不拘一格。所以,便须有一、二先驱者打破僵局,有意偏离某类文体的固定格式和写作惯例,综合运用其他文体创作的特性和表现手法为文体的多样化“导夫先路”。范仲淹作《岳阳楼记》,即是有意打破古文常体,吸收“赋”体与“骈”体的笔法融注于散体文的创作,虽文采飞扬却不失风神,虽多骈句对偶却浑然天成,毫无雕饰晦涩之感。此种“自树立,不因循”的独创精神不但扩大了古文格局,而且解除了亭台记的束缚,有宋一代的亭台记继承《岳阳楼记》大胆创新的精神而更加灵活多变,挥洒自如。

(四)小说笔法

《岳阳楼记》曾被讥之为“传奇体”、“小说笔法”,乃因其中间两段对“览物而悲者”与“览物而喜者”所见之景的描绘同唐传奇中的语言风格颇为相似,带有些许“逞才”意味;又因《岳阳楼记》所写之洞庭湖并非范仲淹亲游此地对景而写,可以说所写乃是一种想象的真实。想象在《岳阳楼记》的创作中发挥着重大作用,“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3],通过想象打破时间空间的界限而营造出一种气势恢弘的境界。传奇、小说正是基于想象之上的文学艺术形式,故能阴阳幻化、超越古今。《岳阳楼记》所写的是一种真实,更是一种想象中的真实,情感逼出想象,想象引出感情。想象唯有与情感融合在一起,才是文学的想象,也即是文学的真实。登楼的迁客骚人眼中是何种景象,又引发出怎样的感慨,范仲淹并不能知,但遥想洞庭之气象却能体悟那样一种情感,映射在外物之上,便成笔端之景、文中之境。想象之手法也可谓取法于传奇,传奇小说往往被正统文学家视为小道,难以与诗、文比肩。然而又有颇多文人难以拒绝传奇小说之魅力,在创作中多借鉴传奇之笔法。《岳阳楼记》的语言与想象自是带有传奇色彩,此种传奇却为亭台记注入了活力。

皎然《诗式》云:“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为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4]文学在于常变常新,唯变才得以激发创作的激情与活力,唯变才能显示出文坛的千姿百态。文体的发展也当如此,尊体遵循了一种文体应有的形态,破体为文体的发展注入活力,进而提供了创造出另一种新文体的可能。《岳阳楼记》不失亭台记应有的规范,在此大框架下又加入作者个人审美特性与价值选择而超出常规。

三作家之个性、审美观念与作品体裁风格的关系

(一)范仲淹的才、气、胆、识

《文心雕龙》有“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之说,即是要求根据作家的思想感情及内容的需要来确定文章的体裁,根据体裁的情况和要求来形成文章的风格[5]。情感是文学创作的内在动力,作家在选择一种文体时,个人的情感通过才、气、胆、识的贯注而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岳阳楼记》的成文既是作家内在思想感情的流露,又可视为是作家的才、气、胆、识影响的结果。

范仲淹深厚的人格修养与广阔的生活阅历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志气与文气,发而为言自然如滔滔江水流转不绝。韩愈曾有“气盛言宜”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6]“‘气’即指作者道德修养的境界,作者的精神状态。作者对于所要说明的道理充满自信,情感强烈,有高屋建瓴之势,又经过了深思熟虑,情思酣畅,沛然有余,便是所谓‘气盛’。具有此种精神状态,则遣词造句时声调之抑扬、句式之长短便能自然合宜。”[7]范仲淹亦曾提出“文气说”,认为“气”是生命的本源,也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气”不仅指作家的气质才情,更是人格精神的自然流露,表现在诗文中便自有一种内在的张力与感染力。在创作中融“气”于文,文自然而然宽厚宏博,充塞于天地之间。《岳阳楼记》作于庆历新政失败之后,范仲淹正遭贬谪,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救国救民之努力付诸东流,廷堂之上小人当道,正直之士多流落在外,心中的无限感慨在面对洞庭湖雄奇之势时便不可遏止。以图为景,却挥洒出如江水奔腾般的气势,根本原因乃在于有这样一种凛然之气在。

(二)范仲淹的文学观念

范仲淹为一代改革家,以“敢为天下人先”的精神发起庆历新政。庆历新政虽因各种阻力而最终失败,他那慷慨激昂的豪情与救民于水火的热忱却丝毫不曾动摇。这样一个具有改革精神的先行者,在文学领域自不会墨守成规。宋初文坛先后经历柳开重道轻文的“文道一元论”、杨亿踵事增华的“昆体”、石介倡导的流于奇险晦涩的之“太学体”,文学创作从一个陷阱走出又走入下一个陷阱,文坛亟待改革。在这样的文学困境之中,范仲淹率先提出“文质互救”理论,意在矫正柳开、石介重质轻文的倾向,克服“昆体”重文轻质的弊端,以期融合各家之长而使文学达到“文质彬彬”之境。他以自己的胆、识与盛行于文坛的弊端做着坚决的斗争,既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又兼顾文学的审美特性。他如此形容诗歌的体性:“范围乎一气,出入乎万物,卷舒变化,其体甚大。故夫喜焉如春,悲焉如秋,徘徊如云,峥嵘如山”[8],尊重文学风格的多样性。同时,他还主张“以情为文”而反对“为文造情”,认为文章是作者内在情感的自然流露,不应受到外在形式的束缚;人之情感各异,诗文的风格也因人而变:“诗家者流,阙情非一:失志之人其辞苦,得意之人其辞逸,乐天之人其辞达,觏闵之人其辞怒。”[9]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他积极践行自己的文学主张,敢于尝试各种文体的创作并且多有创新之举,《渔家傲》开词写边塞之先例,更是豪放词风的开山人。《桐庐严先生祠堂记》与《岳阳楼记》一样虽为亭台记,却亦是“破体为记”。

总而言之,《岳阳楼记》不拘泥于外在的形式而天然自得,既不偏离文体又不滞留于文体,既有法可依而又超然法外;虽铺采摛文却贯注着一种蓬勃之气势,虽多用骈句却自然浑成而不流于雕琢。这一切不仅得益于范仲淹个人内在的充沛情感,也在于他敢于创新的胆识。

参考文献:

[1]叶适.习学记言序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2.

[2][3]陆机.陆机文集[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

[4]皎然.诗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5][6][7]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8][9]范仲淹.范仲淹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2.

(责任编校:余中华)

Stylistic Significance ofTheNarrationofYueyangTower

YUE Junl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Shandong 266100, China)

Abstract:The Narration of Yueyang Tower is famous for its broad-minded as “Not by thing happy, to the oneself is not sad ”and its great feelings as “To the world of sorrow and the sorrow first,after the world of joy but joy”. Researchers generally interpret it on the base of the ideological significance, but in terms of stylistic, The Narration of Yueyang Tower is controversial. In the ancient time, it was criticized as “Function nearly novelist” and “Legend”; nowadays many think it is argumentative or lyric prose. From the point of the development of ancient prose, The Narration of Yueyang Tower belongs to the pavilions prose. On the big frame of pavilions prose, The Narration of Yueyang Tower broke its tradition, increased the proportion of lyric and argument,and mixed together with descriptive poetic prose and parallel prose, adding the vitality of pavilions prose. At the same time, it created a new road for Song Dynasty’s pavilions prose.

Key Words:The Narration of Yueyang tower; stylistic; complying with the stylistic; break the stylistic; aesthetic ideas

作者简介:岳俊丽(1990— ),女,河南周口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散文。

收稿日期:2015-11-16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681(2016)01-009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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