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不可或缺的经典化

2016-03-23 13:53陈仲义
南方文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现代诗

一、经典的辨析与期待

现代诗接受的多端变频与海量产出特点,连同不断看涨的“自我推销”,使得现代诗的“可靠性”经常处于“游移”之中。故而现代诗接受的正常化与高质量实现,少不了要依赖不可或缺的经典化过程。现代诗的潮水般涨落总是比其他文类更加泥沙俱下,鱼目混珠,也由于接受中良莠难辨,薰莸同器,众多“误读”成为普遍“行规”而司空见惯,这就加剧现代诗接受不断要重临严峻环节——筛选与淘汰的反复工序,有如安装在自来水管道的过滤装置,经由各种软化、磁化、矿化、电解、膜分离手段,达到水质的净化、提升。

经典源出希腊文kanon,初始意只是指测量工具,后衍生为“规则”“规范”的涵义。现为英文词的Canon有两层基本义,一是教规,二是标准。《文心雕龙·宗经》说:“经也者,恒久之至道。”《尔雅·释诂》说:“典,常也。”比对之下,英文的Canon与汉语的经典,大致不离规范和恒久两层含义。现在,人们一谈起经典,几乎不约而同要提及卡尔维诺的关于经典的十四种定义。洋洋洒洒的覆盖,似乎成了解说经典的不二法门。其实再深入体察一番,还是可以发现十四种定义中存在若干重复与相近的瑕疵。笔者斗胆压缩并择出其中重要而不交叉的九个条款:

一、经典作品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

三、经典作品要么以遗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

四、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

七、经典作品带着以前的解释的特殊气氛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多种文化(或多种语言和风俗习惯)时留下的足迹。

八、经典作品不断在它周围制造一团批评话语的尘云,却也总是把那些微粒抖掉。

九、经典作品越读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

十一、经典作品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十二、经典作品是一部早于其他经典作品的作品;但是那些先读过其他经典作品的人,一下子就认出它在众多经典作品的系谱图中的位置。

十三、经典作品把现在的噪音调校成一种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是经典作品的存在不可或缺的。

通俗地说,经典就是能够经得住历史检验的传世之作,具有恒久的价值。时间(历史)长度几乎成了经典取舍的第一个尺度,甚至具体到如哈罗德·布鲁姆所指认的:

有关正典地位的预言必须在一个作家去世之后,经过大约两个世代的验证。

这一“规定”虽然有些呆板,但保证时间流程足以克服对作品认识的局限。在时间这把残酷屠刀的砍戮下,实在没有多少文本能够侥幸存活下来。

在空间维度上,经典显示出具有超越地域、族群的普世价值和意义。横向“比较”是其中重要法则。赛缪尔·约翰逊有一段著名的论述:

人类长期保存的东西都是经过经常的检查和比较而加以肯定的;正因为经常的比较证实了这些东西的价值,人类才坚持保存并且继续珍爱这些东西。

历史维度只是“金标准”的一半,如果历史维度加上空间维度(区域、流派、社团、风格等)横向参数比较与“监控”,经典价值无疑增加了保险。

但是,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的“合议庭”,最终授权还得回到读者的“陪审团”,确切地说,经典的确证,取决于历史化的庞大的陪审团的“裁决”。苏老夫子说得对:“文章如金玉,各有定价。”“其品目高下,盖付之众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扬。”重要的是,历代读者的确认,总体之和既非个体又具动态,并且经常集中于那一个时代的批评眼力,特别是高一级的批评眼力,经常左右着经典的命运。

在被誉为西方传统最有天赋、最有原创性和最有煽动力的布鲁姆看来,经典应贯穿三个关键词:原创性、对抗性、孤独性。除理论阐述外,人们也很欣赏他对经典文本的出色解读——1994年面世的《西方正典:伟大作家与不朽作品》,用五百多页篇幅分析从但丁到贝克特等二十六位大师作品(其中诗人八位,占三分之一,书后还附了一个长达几十页的经典书目)。不久,布鲁姆又出版了堪与《西方正典》结为姊妹篇的——《天才:创造性心灵的一百位典范》(2002年)。

布鲁姆把“立足点放在经典文本中的创作心理上,反思经典的形成原因及流变,也就是将抽象的文学史的发展变化研究,转化为有血有肉的对经典作家的生命循环的研究。最具突破本质的,是他推翻了文学史上的一贯观点,即文学的发展是后代对前代的继承、吸收和接受的结果,是子承父业的关系,从而提出一套逆反式的阅读理论,强调影响过程中的误读、批评、修正、重写,即强调文学变革、创造和更新的一面”。他的经典阐释特点是反对从政治、道德角度对文本做出判断,进而否定意识形态论和伦理观;多强调个人的心灵对话,在在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偏激或片面的深刻——由于自始至终贯穿着个人化的审美自主性,使得他对经典的解读不同凡响。

不同凡响还有艾略特,他一方面高度肯定经典存在意义,“隐含着一个民族的全部天才”,“尽可能地表达了本族性格的全部情感。”另一方面他给出的经典标准却是集中在“成熟”两字上:“假如我们能找到这样一个词,它能最充分地表现我所说的“经典”的含义,那就是成熟。”他在《什么是经典作品?》中大谈特谈“成熟”,他的成熟是指心智的成熟、习俗的成熟,语言的成熟以及文体的成熟。但一般而言,成熟似乎多以指向一个作家的风格标志,与经典的通常含义相差较远。窃以为,经典的关键词至少得充分考虑诸如“原创”“启示”“示范”“发现”“超越”与“影响”,且与时空维度紧紧联系在一起。

美国著名文艺理论家阿拉斯泰尔·福勒(Alastair Fowler)曾将经典划分为五种类型:(1)“官方经典”(体制化的,较稳定的);(2)“个人经典”(属于碰巧到能欣赏的个人眼力);(3)“潜在经典”(属于无法接近的隔绝文献);(4)“遴选经典”(通过文学偏爱和系统遴选的“正式课程”);(5)“批评的经典”(受制于批评家兴趣,某种程度上相当狭隘)。福勒的分类颇有意义,可是未能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做进一步说明。在多数人对经典心存敬畏时,后现代们则出于瓦解逻各斯中心目的,发出否认超越时间、否认超越环境、否认普遍价值的噪音。如让·佛朗索瓦·利奥塔所概括的,女性主义认为经典充其量是男权主义的附属品;有色人种认为经典不过是白人的价值观;后殖民主义视经典为欧洲中心主义镜像;而新历史主义则轻慢经典是权力的一种“把戏”。这是因为,在后现代眼里,话语的异质性是必然的,所以永远存在着不可能被同化到普遍或者普适标准中去的差异。越来越大的差异,使得原本就有点危机感的经典化,在后现代的各种话语大潮冲击下,变得有些“不知所措”。endprint

这跟经典本身的广涵性有很大关系,因为它集众多优势于一身。但打开时常常不是共时性的,而是属于部分释放出来的。一部分“只存在于其他部分的族群里;一部分验证或支撑着另一部分,每一部分皆因为是整体的一部分而兴盛繁茂”“在这些文本里,或许还有一些我们没有选择去关注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由于惯性仍然留在那里。”这就使得原本稳如泰山的经典文本,其实随着各种“注意力”的分散转移,都在悄悄发生变化。

至于汉语的现代文学经典,最突出的也是最烦人的地方,是长期来在意识形态管制下,一般都通过国字号教科书的“制导”,而产生“一边倒”的效应。现在,当经典回归真正的内涵,审美接受趋于常态化,经典问题似乎变得不那么复杂了——只要按正常渠道运行不就行了吗?可不是——小说、戏剧、散文的经典化,基本上就是在常识范围与机制内进出的。然而,唯独新诗、现代诗,其经典化过程依然“山重水复”,十分吃力。经常是,遴选新诗、现代诗的经典尺度十分明确,当触到“边界”时却变得模糊;经典的内涵十分饱满,外延竟相当疏离;经典的理念不可撼动,但操作层面上却“节外生枝”。这或许可以归结为现代诗这一精灵鬼的刁钻习性:产量巨大,良莠难辨;多头标准,“范式”走样;超速嬗替、频率过快,无以在短时期形成共享;尤其接受胃口多变,仁智各见,众口难调,导致相对主义到处泛滥。各种干扰因素:资本的、情谊的、权利的、程序的、观念的、话语的加入,造成种种波动与质变,这也是当代新诗、现代诗经典化反复折腾的重要原因。

就个人而言,一个诗人的总产量经筛选进入他的选集,差不多占十分之一,而临终再从自选集里提取“得意之作”,顶多也是十分之一,这样,当这个人把他自认为的“个人经典”扩大到横向的(与其他社团、流派、地域、他国)比较之中,他的经典预期马上就会变得十分脆弱,甚至不堪一击。因为从长远时空看,以所剩的“不到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竞争力“觊觎”整个诗歌史,肯定绝大多数人只能“名落孙山”,向来金榜题名只是极个别幸运儿。马一浮在《蠲戏斋诗话》中说:“历代诗人多如牛毛。然真正到家,一代不过数人;精心之作,一人不过数篇。”艾略特曾咬定“每一代诗的寿命大约为20年”,故业内流传:一个人能留下一两首诗是上天的旨意,一个人能留下一两句诗就是福气。如果把时间拉长为——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所剩还能有多少呢?所以经典的超越性是何其金贵,圣伯夫的说法多么值得敬重与珍惜:

最伟大的诗人是这样一种诗人:他的作品最能刺激读者的想象与思维,他最能鼓舞读者,使他们自己去创造诗的意境。最伟大的诗人并不是创作得最好的诗人,而是启发得最多的诗人;他的作品的意义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他留下许多东西让你自己去追索,去解释,去研究,他留下许多东西让你自己去完成。

如何使经典文本在时空的汪洋大海中,经受千挑万剔,铸成正果;如何遵循规律,谨戒操之过急、揠苗助长,而转为依流平进,踏石留痕,多历年所?那些貌似加加减减的经典化过程似乎很简单,其实有太多的经验教训,值得我们认真汲取与改进。

二、经典化:“扑朔迷离”的变数

杜甫生前的冷遇是众人皆知的事实,盛唐最好的选本《河岳英灵集》曾拒他于门外,直到元稹作《杜工部墓系铭》,“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才声名鹊起。辞世四十载,世人始领教“李杜并称”的嘉许。而普遍以“诗史”尊称的,还要一直延之宋代(然北宋西昆体的杨亿依然把杜氏鄙为“村夫子”)。作为集大成者,杜甫成为典律的道路远比李白坎坷。《春江花月夜》更惨,诞生后近四百年竟无处落户,一直要等到(宋)郭茂倩的《乐府诗集》方露脸诗坛,又过了近五百年,才在胡应麟的《诗薮》中得到第一次阐释。可怜唐五代二百五十年,只传文名,不见诗名;两宋金元四百年,虽见诗篇,不见诗评,可谓中国诗歌史上最大的“冤家”。几十代评家居然集体盲视,令人感慨唏嘘。诗歌接受史上的众多怪圈,的确让后人百思不得其解:“有的落地开花声誉不断;有的波澜起伏时高时低;有的名噪一时热后骤冷;有的知音在后由隐而显。”更多时候是反复折腾才得以“笑到最后”。漫长的历史公选有时就像过山车。经典化之曲折,一言难尽。

一般情况下,文本自身价值与外界各种接受关系构成经典化过程的筛选环节。少数时候,某种绝对力量,比如某种强势话语,可以宰制一个时代的经典。典型如严羽的《沧浪诗话》,由于稳居整个宋代诗话的“头把交椅”,其权威影响,给出了盛唐诗歌经典化的至上“标准”。对此宇文所安批评道:“《沧浪诗话》的流行产生了一个严重后果,那就是把盛唐诗经典化了,盛唐诗从此成为诗歌的永恒标准,其代价是牺牲了中晚唐诗人。这种观念,或好或坏,一直左右着后世读者对诗歌的理解。以盛唐诗为正统的观念时不时受到谨逊的限制或激烈的反对,但它始终是一种约定成俗的认识,其他做法都围绕着它做文章。”客观地说,《沧浪诗话》对盛唐诗歌的经典化,是建立在对江西诗派崛峭奇拗清算的基础上,力主气象浑成、含蓄蕴藉、禅意空灵。出于自身的辨体独立性,它疏离儒家教化道统,给后代诗歌审美规范造成“一言九鼎”的影响。但过分强势,又可能造成另一重经典化的遮蔽与伤害?

其实最大的遮蔽与伤害还是来自传统惰性。美国现代诗歌鼻祖惠特曼的处女作《草叶集》,问世时十分凄凉,出版一个星期,一本也没有卖掉,第二版也仅仅卖出了十一本。弟弟看了几页就丢开,母亲则斥之为“泥巴”。英美文坛的评论家骂他“不懂艺术,就像猪猡不懂数学一样”。没想到二十五年之后,终于受到承认。《草叶集》先后有九种版本,“临终版”从最初的十二首增加到了三百九十六首,惠特曼的自由精神与自由形式终于征服了传统美学接受的惰性。

1956年秋,五百二十册《嚎叫》遭到美国海关检查没收,定性为“淫秽”读物,随后《嚎叫》撤离书架。1957年夏季,整个旧金山市民都在关注这场官司。检察官占据绝对上风,眼看官司一边倒,好在辩护律师为法官提供大量专家证词,最终才扭转裁决结果:《嚎叫》不是淫秽作品,具有某种救赎社会的重要意义。后来的时间也证明,《嚎叫》捕捉到了二战后美国人的失落和绝望情绪,以及特有的复苏和更新意识,拔得了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头筹”。被伦理大棒差点打入大牢的文本,终于有惊无险地战胜道德曲解。幸运的《嚎叫》在加速度时代,反而借诉讼的巨大影响力,“提前”进入经典行列,恐怕连金斯伯格本人想也想不到。endprint

中国新诗有不少所谓经典,因意识形态助力而鹤声四起,一时走红,但最终还得落入明日黄花的归途。历史文化权重大大超乎审美权重的不良后果,势必导致后来接二连三的“翻案”;长期被埋没的杰出文本(如穆旦《诗八首》),最后还是众望所归,重见天日。最有意思是诗人自我淘汰,铁面无私:1925年版《志摩的诗》收入《沙杨那拉十八首》,三年之后重印时,竟勇敢毙掉前面十七首,只留最后一首,终成正果。同样,《康桥再会吧》再版时也被诗人果断砍掉,另作《再别康桥》——整整比《康桥再会吧》减少近五分之四篇幅。试想,要是徐志摩不对自己自戕自杀,“康桥”的经典流水还会流传至今吗?

有鉴于此,《扬子江诗刊》汲取经典“变数”的教训,努力进行一场重建经典的努力。对应于古诗十九首,它首开《新诗十九首》的筛选、甄拔。遵循“对等”原则,也不固守刘勰、钟嵘原来制定的尺度,而是采纳胡应麟更为精准的——“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的八字方针,锁定经典化建立在既有方向感又有一定限度的基础,不失为一种拿捏较准的立场与方法。前后花了半年时间,编辑部向全国新诗研究者征集备选文本(同时自2011年以来,每一期还配合刊登专家的推荐语)。在充分交流的前提下再将专家们召集起来,于江苏沙溪几经严肃研讨,慎重票决。

对于这份新出炉的经典名单,不妨进一步设想,假设换上另一批评委,谁能担保照旧还是这一份名单?更不用说再过二十年、半世纪,恐怕许多名字得重新更换了。它至少提醒我们,在现当代,所谓经典是充满短时效应的。尤其是“当代”,时间太短,能靠得住吗?

主办方当然深知“当代”要害之所在,也深知百年新诗难以同三千年古诗“抗衡”,所以反复宣称它“只是一个时间的流程,而时间是不可控制的,故今天所做的只是时间流程中的一个切面而已”。“经典化仅仅是一个作品的呈现和评选结果,也是一个立场、标准的伸张。经典化的宗旨是一个途径,在寻找、建构、沉淀,呈现我们新诗的标准。”

诚然,“新诗十九首”不过是经典化的一种努力,也仅仅是百年新诗经典化众多版本中的一种。从各种维度,人们还可以继续遴选诸如“百年百首”“百年新诗谱系”,以及经典的专家版、大众版、网络版、青年版、长诗版、组诗版、超短诗版、朗诵版、翻译版、争议版,包括“新诗新编300首”“再新新篇300首”,最后能做到几成的众望所归呢?所有这一切,大大小小、有形或无形的“选举活动”,包括网络、微信、微博,每一句用心或不用心的评语,每时每刻,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加入、推动现代新诗的经典化工作。

当时间积累到一定长度时,相信在各种经典“网眼”的筛选下,经典、准经典的“名单”有望更具说服力地浮出水面。现代新诗的经典化绝对不是简单的加减,它既是历史化过程,又是当代化进程。一般而言,经典化主要通过三大渠道:教化普及、传播推广、遴选到位。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而其中涉及诸多具体环节:选本、年鉴、教材、史料、奖项、教学等相互促进,形成各种分力的总和。其中,可能某几种分力过于羸弱,被某几种强大分力“吃掉”,可能某几种分力势均力敌,最后会取得某种妥协的“平均值”;可能某一个绝好的历史机遇,一下子凝集而迅速提升始料未及的价值效应,并且放大了结果;可能某一种权威机制,有意无意遮蔽了一个伟大的生命;也可能是,萌芽中的经典,藏之“深山”,经过漫长的耐心等待、最终才熬出头来。有人会忧虑:过早、过分的当代化,因多种因素干扰,会冲击经典的真正形成。其实这些都是杞人忧天,我们要坚信历史的总体合力,具有自洽性的清洁能力,最终的经典化会越来越接近公正。

三、“计量”的经典与定性的经典

经典化有各种手段,多数时候采用的是模糊化的方式。近二十年来,武汉大学王兆鹏团队发现定性分析容易产生某些偏袒弊端,遂改为较客观的计量分析。他们在计量基础上采用“主观赋权法”,尤其适用于古典诗歌。比如搞唐宋诗词排行榜,先确立五种权重(古代选本占30%,现代选本占20%重,古代评点占30%,现代论文占10%,现代文学史著作占10%)。当然权重比例发生变动,影响力顺序也随之变化,但基本上“大名单”不会受太大影响。

《唐诗排行版》采集历史上具有代表性和影响力较大的唐诗选本七十余种、上百种诗话、笔记、序跋中关于唐诗的评论。数据越多,精确度肯定越高。量化的排行,颇能反映唐诗名篇经历历史化检验成为经典的过程。《宋词排行榜》的数据来源五个方面:历代诗选(107种)、历代评点(《唐宋词汇评·两宋卷》)、宋词赏析论文(以《20世纪词学研究论文数据库》为主)、相关宋词传播的网页数目,以及历代唱和(以《全宋词》(全明词)《全清词》为主),由此给出影响力的五个测评指标。

根据五个指标测评出前10名文本的具体指数:

根据类似的计量法,得出宋词排行榜前5篇影响力变化曲线:

纵坐标数值表示每首词在不同时代所具的影响力指数(百名之外暂不计入)。第一名影响力为100,第二名影响力为99,依此类推,结果最后确定为A.李清照《声声慢》、B.辛弃疾《摸鱼儿》、C.岳飞《满江红》、D.柳永《雨霖铃》、E.陆游《钗头凤》前五名。排行榜给出的名次,其实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名次背后,特别是后台数据所蕴含的作品在历代流传接受的变化过程。它的实证方法,是值得欢迎与肯定的,是对定性分析一种强有力的补充。对于现代新诗经典化的方法论来讲,统计法不是绝对的、唯一的,却也是一种有效的辅助方法,值得借鉴、完善。

借鉴客观计量,排除“印象”“感受”“直觉”带来的人为争讼,提供更令人信服的参数,作为有说服力的依据,比如文本进入视频次数、朗诵次数、选本次数、评论次数、教科书次数、学位论文次数、研讨次数、播送次数、转载次数、引用次数等等,完全是可以做到的。尽管当代时间流变短暂,量化数据积累单薄,琐细繁杂,不过只要有坐冷板凳的功夫,借助互联网技术,总会在资料与数据的实证中,避免主观干扰与非诗干扰。再比如引入相关的“大数据概念”:“一些数据,在传统观念看来与所要研究的问题可能毫不相干,但是许多不相干的信息在一起就会形成集成效应,会形成你所想象不到的因果关系和证据链。”,通过Volume(大量)、Velocity(高速)、Variety(多样)、Value(价值),将“因果关系和证据链”纳入经典化的“检索”系统,不乏是一个重要途径。具体可采纳的方法还有:函数(有序变化的关系);概率(随机发生的可能性数值);变量(无序变化中的频率、平均值、离散度);以及坐标、几何结构图形、表格等等。endprint

由于人文学科关系,现代诗的经典化,主要还是采用传统“四管齐下”的:高规格选本、权威教科书、全面性论集,诗歌史“确证”。像海子经典化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以论集《不死的海子》作为定性依托,集全国性多位重要诗人、学者、批评家,从文本质量上加以辨析:诸位批评家从不同角度进入“麦地之子”“忧郁王子”“诗歌先知”“神圣献祭者”,最终直指“诗歌太阳”。海子经典化的成功具有双重编码特点,即同时面对精英与大众、传统与创新、市场与品位。1995年西川第一个付梓《海子的诗》;1997年作家社推出《海子诗全编》(后多次再版);1999年全国推出十年纪念文集;2001年海子“被追认”《人民文学》诗歌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开始进入“全民”课本;二十周年纪念会打造第一届“海子诗歌节”;《海子传》迄今已出版了六七部。海子诗歌的接受过程,明显呈现出经典化和大众化两种趋向的交汇。一方面,它已经成为全民阅读的经典,就知名度而言,说海子是当代诗歌第一人恐怕也并不为过;另一方面,它还同时走下祭坛,在各种有意无意地误读中被消费化,成为抒情歌曲元素和流行文化典范并获得广泛的大众认同,继而成为时代交流品位和共识的符号。

质而言之,“经典化”是一个在纵轴上精英话语比较选择的过程,其诗歌一步一步经多方合力作用被推上经典的宝座;“大众化”是一个在横轴上各个层次的大众黏合连接操作的过程,人们通过有意无意地误读,消费海子诗歌的剩余价值,使其诗歌以抒情等特质成为流行文化元素、以符号化等方式走进审美化日常生活。这两种趋向,一个纵向“提升”,一个横向“拉平”,看似背反却又双向互动,共同折射出当今时代文化的某些精神症候。而一旦诗人能成为某种文化符号或文化象征物时,其经典地位就确立无疑了。

四、经典化“新十六条”

经典化过程,参照温德尔·V.哈里斯(Wendell V.Harris)的理论概括,归结为七种功能:(1)提供范本、理想和灵感;(2)传播思想遗产;(3)创造共同的参照系;(4)作家与经典的互惠;(5)将理论合法化;(6)具有某种需要解释的历史化力量;(7)起到了文化多元化的功能。而这些重要的功能似可聚集为霍布斯鲍姆的一句名言,叫作“发明的传统”。它通常呈现为一整套公开或私下接受的规则所控制的实践活动,具有形式化和仪式化特征;它标明了某种与过去的联系,但这种连续性往往是人为的,主要是为了应对变化了的新形势;它在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中被植入了新的传统。

不妨说,经典就是否定与发现的传统,亦即发明的传统。这样的发明在闻一多《读骚杂记》中有一段妙语:“一个历史人物的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与时间成正比的,时间愈久,偶像化的程度愈深,而去事实也愈远。如果说历史人物的偶像化,可能会因时间愈久去事实愈远,那么真正的经典作品的接受史则恰恰相反,时间愈久,对意蕴的阐发则会愈丰富愈深入。……每一时代总能在过去的伟大作品中发现某种新东西。”它实际上涉及经典化的“动态管理”。这也是近年有关“批评的经典性重估”与“群选性的经典更新”的讨论。赵毅衡曾经用“纵聚合与横组合的位移”来解释经典的变化与如何重临经典的回应:批评性经典重估,主要是纵聚合轴上的比较选择操作;群选的经典更新,主要是横组合轴上的黏合连接操作。目前,西方传来的后现代思想破坏了批评自信,连批评家也从比较转向连接。文化向横组合轴倾斜,最终可能导致纵聚合轴消失,人类文化有成为单轴运动的危险。赵毅衡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特别是现代诗经典化拥有一系列难点点:变数大、淘汰快、反复性、“主代客”,横向“连接”大于纵向比较聚合,使得表面平静的经典化工作,其内里充满波峰浪谷。人们在这些波峰浪谷中穿行,参与具体文本的甄别、遴选。面对“永远被折腾的文本”,也同时不停地进行自我折磨。近年召开一系列经典化会议,唐晓渡有一个开放性的提法,引人瞩目:“所谓经典不是用来供奉的;就完成度而言它们往往更完美,但真正的价值恐怕还是在于它们提出的问题。所有的经典作品都是问题情境的产物而又指向新的问题情境:既是对某一情境的应对,又是对文学本身永不过时的质询。”

此处需要反思的是:古典诗歌的经典化基本不成为问题,因为它早已拥有稳定的审美规范与接受规范。而现代新诗经典化一直处于变动之中,问题多多,需要反复的耙罗剔抉,以求清明。受卡尔维诺的经典说影响,笔者不揣浅薄,旁敲侧击地写下另外十六条,与大家共勉,也接受大家批评:

1.现代诗经典化是时代语境、文本属性、审美习惯、接受口味、价值观念等诸多因素博弈与合力的结果。现代诗经典化的“大指标”应充分考虑时空维度下的原创性、影响力与超越性三种。现代诗经典化需要漫长时空的筛选、甄别与耐心等待。它是集体记忆表层与深层铭刻的共同产物,其最标示是“流传”。

2.现代诗经典化不同于诗歌标准的理性、抽象的“说教”,而是充满活的感性的形象化“外延”。人们在形象的外延中会触摸到那把深藏不露、被内化了的经典“尺度”。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只读经典文本就行。对于写作者的生产过程也可以罔顾“尺度”,但作为批评、研究与史家的职责,是要在终端的“神龛”上加以“供奉”的——如同“护法的金刚”。

3.现代诗经典化,一般是在多轮、反复的接受阐释后,给出某种名分或标签的约定俗成。虽然无法精准地证明与证伪,可人们还是愿意在接受想象力的诱导下,遵循某种“垂范”性坐标或品格。“垂范”性,相当于精神产品中最高等级的质量概念或品牌。

4.现代诗经典化一直处于动态中,其动态性体现为不断更换、调整,补充,即经典与非经典之间的相互转换。某些文本有可能成为隐匿着尚未问世,或已问世了尚未被觉察,它们只能无奈地在遮蔽中期待“下一次”奇迹发生。故而准经典、次经典,隐性地充当了整个经典化的一个潜在环节。在经典的凝聚与离散运动中,所谓绝对高度的经典与相对低度的经典构成交互循环的张力,形成了螺旋式扬弃的艺术衍变场域。

5.现代诗经典化的天敌是猖獗的相对主义。相对主义总是通过不断求新求变来打破经典的“垄断”;而经典总是通过漫长时间的煎熬才吝啬地给自己添加一点什么。在长期拉锯战中,经典不惧得失,终归会凭借自身的厚重占据上风;而在短兵相接时,相对主义的持续“围剿”。倒是经常对经典造成暂时的“重创”。endprint

6.现代诗“求新求变”的本性,埋伏着反经典化的倾向。本质地说,反经典并非完全坏事。经典化与反经典化是一对相反相成的共生矛盾,现代诗经典化在不同时期遭遇反叛、背离、逆袭,何妨看作是经典的动力、活力,潜力。换言之,经典化与反经典化的激烈博弈,共同推动经典的历史化进程。

7.现代诗经典化正不断被后现代思潮所“改写”。理由是“碎片时代无须经典”“每个人都是经典”,简直就是与“新诗不要标准”如出一辙,它们共同冲击着经典的必要性与合法性。事实上,经典的“根底”是无法冲毁的。扪心叩问,那些最抗拒最排斥的“后”心灵,难道没有留存那么几颗经典的“良种”?

8.现代诗经典化的最大的撕裂是诗性倾向与历史化认知的对峙。双方很难苟合妥协,也比较难两全其美。虽然允许各有偏重,但应以前者为主导趋势。毕竟,诗性取向的生命力要大于历史认知(尤其是政治实用)的跨度。

9.相对而言,古典诗歌的那些菁华部分当属恒态经典,百年新诗中那些佼佼者多属动态经典(或曰准经典)。由于“近身”原因,现代诗经典往往被不适当放大,容易被“提前宠幸”,故而对于那些极易患上自我膨胀,急于进入史册的“焦虑”者们及其文本们,需要反复验身,严加把关。

10.现代诗经典化意味着承认诗歌某些恒久性元素及其合法性,它们的留守与变异是继续重铸经典的支柱。而那些非本质性的元素可能乔装打扮,喧宾夺主;那些过渡性元素可能一时雀跃,光彩照人。辨析真伪,需要一双火眼金睛,更需要公举之心。

11.如同“重写文学史”一样,现代诗经典不是一劳永逸的,是一种依靠“主权人”不断重临阐释与评鉴过程。经典化的两大手段是选本与文献,但在实际的重大操作中,经典化的“主权人”,由于某种需要、目的,功利、口味,使得“偏袒性”成为经典化最受诟病的指摘之一。自觉克服人为的权力滥用,是任何参与经典化工作者的重要修为。

12.现代诗中的好诗不少,但要真正进入能“典藏”、能被称为传统的,则极为罕见,这完全符合金字塔的规则。每个“当代”都是金字塔的底部,由于“当代”的紧贴与便利,容易造成底部“错位”。也由于“海选”原因,经典的“遗漏”总是不断。对此,诗歌的弄潮儿最好也抑制冲动,保持“顺其自然”。相信布袋里的锥子终究会钻出来的。

13.近年被高度重视的“活力”,是经典化新添的一个要素,它体现在文本中是一些野生的、非常态的、非规范的、反平庸的东西,然而,它却可能带来富有新质素的新鲜能量,给予人们较多的刺激、启发,和触动,或许还能成为“引领”某个时段的风向标。虽然富有活力的文本,往往是经典的强有力的竞争者,但有活力的文本不等于最后都能进入经典。作为“后备梯队”,活力是跨越一般文本,“晋级”经典的重要跳板。

14.现代诗是形式化极为突出的文体,若果某一形式化因素极为出色,胜任某一维度的“领军”角色(如音乐性),不能因其“细小”“次要”而剥夺其“候选”资格,它仍可以作为某一维度的代表角逐经典,而无须因缺乏大牌“身份”而矮人半截。

15.现代诗经典化可同时建立两大流通渠道。一种是大众层面,呈现相对通俗、浅近的流行色;另一种是精英层面,对应于有一定诗歌训练、具备前沿、尖端历练的“无限少数人”。由于大众与精英、通俗与先锋,已经无法同时满足两种胃口,故而现代诗经典化最好考虑在诗歌王国实行“一国两制”——构建大众版经典与精英版经典,这样的版图更符合诗歌的接受现实。

16.现代诗经典化受到时空的最大掌控。理想的愿景是:时间上,考虑经典的时间“刻度”须有所标示,像好酒的年代记号一样,比如得经历二三十年时段才能跨过“资格赛”,经历半世纪的才算“正式注册”,以此杜绝各种“炒作”与提前“上榜”。空间上,则要确立越经历不同层次的读者的共同认可,越具经典成色,以此为时间性多加一道保险。前述的“量化”不失为一种手段。

【注释】

[意]伊塔诺·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1—9页,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16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英]赛缪尔·约翰逊:《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李赋宁、潘家洵译,载《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4辑,141—14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空间维度的经典化测试,如英国浪漫主义同一时期的“湖畔派”三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三人,以及拜伦、雪莱、济慈三人的比对。

[宋]苏轼:《答毛泽民》,见《苏轼文集》卷五三,1571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张维:《论冷却后再看〈西方正典〉》,http://book.douban.com/review/5381489/,2012年4月9日。

[美]艾略特:《什么是经典作品?》,见《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196页,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

[英]弗兰克·克默德等:《愉悦与变革:经典的美学》,张广奎译,28—29页,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

查尔斯·奥古斯汀·圣伯夫:《文学肖像》,参见豆丁网,http://www.docin.com/p-108408148.html。

陈文忠:《接受史视野中的经典细读》,载《江海学刊》2007年第6期。

[美]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142页,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2013年评选的《新诗十九首》分别是:北岛《回答》、卞之琳《断章》、戴望舒《雨巷》、艾青《我爱这片土地》、洛夫《边界望乡》、徐志摩《再别康桥》、郑敏《金黄的稻束》、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曾卓《悬崖边的树》、张枣《镜中》、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余光中《乡愁》、舒婷《致橡树》、症弦《红玉米》、食指《相信未来》、昌耀《斯人》、闻一多《死水》、多多《阿姆斯特丹的河流》、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

子川主编:《新诗十九首》,126页,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2013年竣工的《百年新诗大典》(30卷),据说是在几个月时间内编完并出版,有人(以董缉为代表)质疑说,是否过于草率。

王兆鹏、孙凯云:《寻找经典——唐诗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载《文学遗产》2008年第4期。

王兆鹏、郁玉英:《影响的追寻——宋词名篇的计量分析》,2008年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中国知网。

吴义勤、陈晓明、吴俊等:《作家作品的经典化与文学史研究的创新》,载《东吴学术》2014年第3期。

相比之下,地位与海子相当的昌耀,就不那么幸运。青海版的《昌耀诗文总集》转由作家社出版,各方做了大量功课,结果才发行六千部,三年只卖掉一半。

刘剑、赵勇:《经典化与大众化:海子诗歌接受中的两种趋向》,载《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11期。

周宪:《经典的编码和解码》,载《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英]霍布斯鲍姆等:《传统的发明》,1—17页,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

《闻一多全集》第5卷,4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赵毅衡:《两种经典更新与符号双轴位移》,载《文艺研究》2007年第12期。

诗人杨克也曾提出好诗的经典化要经得起大众与专业这把剪刀两翼的“剪裁”,经典化的“剪刀差”,实际上有力地支持了大众化经典与精英化经典这样“一国两制”的接受版图。

(陈仲义,厦门城市学院。本文系2014国家社科基金后期项目“诗歌审美接受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4FZW005)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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