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遁走的“遁走曲”与不可辜负的旧梦——兼评《遁走曲》与《浮生旧梦说连环》

2016-03-21 08:39■叶
长江丛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旧梦连环文学

■叶 李



不曾遁走的“遁走曲”与不可辜负的旧梦——兼评《遁走曲》与《浮生旧梦说连环》

■叶 李

这个小辑是“湖北女作家研究”专栏的继续,本辑评论的对象朱朝敏、蔡小容都是创作有年,成绩不俗,在省内外崭露头角的女作家。在女性主义批评流行乃至泛滥之后,一提起女作家或者女作家的作品,在走近并走进她们的心灵世界与文学世界之前,女性文学、女性写作立场、性别身份、性别话语等等诸条大道似乎早已预先铺设在那里,从读者通向写作者、从阅读通向评论——仿佛无需经历任何崎岖阻碍、探问摸索、山重水复而至柳暗花明,对于心灵地图的描绘与揭示被简化成一场熟门熟路、行程线路预先订制好的团购旅行。可以说,面对女性作家及其作品,依附现成的流行理论,预制女性主义批评模块自动输出的“大众点评”式的评论并不少见。可喜的是,本专辑中的评论回避了关于女性作家及其作品进行批评的“套路”,老老实实回到文本展开探寻。另一方面,与流行的批评方式相类,被理论附体、受“批评”提示,一意为女性主义“立旗”,把文本高度“类型化”“标准化”的写作也非罕有。这样的写作不需要冒“我越过山丘,却无人等候”的风险,而甘愿自贴标签,对号入座:女性成长之伤、女性身体之痛、反抗、断裂、灵之舞,魂之镜,“孤独的女人,没有同类”,把理论图解成几个关键词、句加以演绎,字里行间的用心都是惟恐读者看不到“女性主义”四个大字闪闪发光。挣扎、叛逆、抵抗,用固化的立场唱着“同一首歌”的姿态,让部分女性写作仿佛张爱玲笔下那个菜市场里骑自行车的脏孩子“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这一“掠过”当然轻松,却也错过了文学与人生的沉实与深厚、复杂与丰富以及诚与真。值得庆幸的是,相较前述女性写作,朱朝敏与蔡小容的创作演绎的恰恰是“遁走曲”。诚然,从她们的文字中我们未必不能感受到女性面对自我与外部世界、面对艺术与现实,其纤细而敏感的神经的轻颤,未必不能窥见女性意识与情感在她们心湖激起的点点涟漪,未必不能领略女性以独特的感受力、认知方式将思想的痕迹、生存的困境、现实的批判、艺术的狂喜诉诸于文字而绘就的充满魅力的精神风景,但是她们并不刻意以自己的文字,以散文或小说来标榜“生为女性”,为某一主义去“立旗”,而只是诚诚恳恳地回溯、呈现个体本真的生命体验,开掘富有意味的文化记忆,书写自己“对文学的识见与期盼”。

叶李,湖北武汉人,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蔚蓝先生对朱朝敏的小说有一个判断:“不过这种小说叙事中的女性思维的弱势,还有女性的性别特点及文本特征,在朱朝敏的小说中并不凸显”。的确如此,比起执拗于在小说中重演作为女性写作者个人的生命经历、演绎一个女人的心灵秘史,以反刍的方式咀嚼自我生命境遇中的爱与哀愁、肉体与心灵的“绝对隐私”,用“在细雨中呼号”的姿态诉说个人生活际遇中“多么痛的领悟”,朱朝敏显然有更辽远的追求——尽管作家个体的生命经历与体验在小说叙事中多少有所投射,但她愿意明智又小心地收起在字里行间胀满的“我”“我”“我”,而宁可将自我隐匿在“别人的故事”与精巧的叙事之后,将“我”的识见、生命体验以及对于人性和生活的信念与更辽远的、丰富的生活世界连接起来,从而彰显我的“精神的独特面”。毫无疑问,这样的追求和选择体现了一个作者的写作境界、智慧,当然,也展现了一个作家的实力和她对于文学的虔诚。

《遁走集》收录中、短篇小说各六篇,不以篇幅为准而从内容来看的话,集子里的小说粗略可归两类,《遁走曲》《在人间》《水之央》《在岛上》《闪灵》《惠生》写“岛上的人生”,《蜜蜂误》《姐姐,稍息》《跳舞的父亲》《列子御风而行》算是“岛外的故事”。写“岛上的人生”的六篇虽然故事不一样,人物不尽同,但是展现人生形态的舞台都是庙村,人物有交叉,比如叙事人“我”,我的父亲、母亲,比如拿着菜刀游走于庙村的樊医生,不同的人生故事间也有着丝丝缕缕的牵连,每个故事展开的叙事氛围、传达出的文化韵味、彰显的乡情风貌基本是一以贯之,由是形成了一个彼此互涉、内在关联的庙村系列。六篇小说可以说提供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岛上人生的生活形态。庙村在哪里?庙村在岛上。岛在哪里?岛在水之央,岛在城的对面。岛离城有多远,庙村在鄂东南还是鄂西北,庙村的文化到底属于荆楚文化的哪一部分?这些对于作者而言并不重要,因为她根本无意将庙村作为人类学田野考察的样本。同样,尽管城不过在岛的对面而已,作者并不把关注的焦点放在岛外的风雨对岛上人生的侵袭,或者岛上的人“遁走”之后“进城”的际遇。她要做的是把庙村立于水之央,在与外界相对隔离的岛上,在自足又呈现出闭合状态的环境中去描摹人生,刻写人心。在“水中央”,她要写人间之“常”。虽然作者笔下庙村上演的悲悲喜喜的生活事件往往与意味深长的梦境、幽碧古朴的风景、独特的信仰崇拜、富有浓郁地域色彩的乡俗、人莫能测的超自然的能力(比如通灵)、飘然出尘或身世传奇的人物(如悟道的净了和尚、文采蕴藉的张才子、仙女似的小昭、郑春天)交织在一起,传说、风俗、信仰、偶像崇拜等等令故事“出奇”的因素一点不少,然而在我看来,洞穿前述种种,直击内核的话,作者写的不是岛上的人生之奇,而恰恰是“常”。

这“常”里有我们要面对的人生常态,生老病死,爱恨情怨、流言与真相、孤独与怜惜、伤害与宽恕、压抑与逃离,求不得与留不住,无论这些在哪里上演——岛内或岛外、过去或现在、乡下或城里,它们都不是破天荒的传奇而是一个人的人生要面对的恒常的命题。这些恒常的命题在庙村的生活世界与生活事件中一一展开:《遁走曲》中的接二连三的死亡,龚进容为家人厌弃而被笑哑巴接纳,二人却最终无法相守,先后离开;《在人间》中张才子对于小昭出轨的怀疑带给这个美好的女子与净了师傅张子恒伤害;被丈夫背叛的樊医生不能释怀的怨恨与对丈夫私生子的接受和关爱;《水之央》里我承受的粗暴的压制与逃离的冲动,父亲的绯闻以及他与母亲的隔膜;《在岛上》里断指过往的伤痛,郑寡妇得不到丈夫之爱,孤身终老的人生结局。

不过,面对这些命题,哪怕人生中阴影、乌云甚至宿命般的结局不可避免,作者并不曾流露出一点绝望又虚无的态度。因为在她所写的“常”里还包含着体察人生所得的“常识”与对于人心、人性的恒信。所以面对生老病死,庙村的“常识”是,“相对于‘活’,只有‘死’的存在,才能协调,构成平衡。那么‘活’与‘死’,其实都是同等分量的存在,能构成彼此照应的存在,只有好‘活’,才能获得舒服的‘死’”。所以郑春天告诉断指:“恨,会让你一辈子不安生的,哪怕你躲避到我们岛上,一个人都不认识你,也没什么用”。于是宽恕、接纳、和解、依凭对羊子的朴素信仰做出焕发人性之光的决定成为我们于岛上的生活世界中常常见到的人生选择。岛上的庙村不是化外福地、人间桃源,隐逸出世如同包裹在水晶球中澄澈一片的洞天,流言、伤害、误解、背叛不是日常生活里前所未有的惊变,只是随着生活之流缓缓流动时就这样出现的常态,像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地方一样,在生活里上演着,显示着生活的某种真相。因此,我们能够很轻易地看出,庙村虽然处在水之央,隔于城之外,但它绝不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废名笔下竹林,只在清新的牧歌蕴着一点淡淡的哀戚与隐忧。作者那样不吝笔墨地去摹写庙村这个乡土世界由乡俗、古风、浸润着传统、充满灵性的人物相交融而形成的浑朴的美感,但也绝不有意略过其间有意或无意的恶带来的生命之伤与创痛,绝不回避这乡土世界里复杂的人心与人生图景。不过,残酷与伤痛之后的怜惜、体恤、宽恕、接纳也不是惊天动地的道德爆发,一样成为生活之常,而这样的“常”恰恰显示出作者体察到生活真相之后选择将人心之中的爱与善、人性的光亮作为自己的恒信。这是对生活的恒信、对人性的恒信,也是对文学的恒信。这种“信”不是源自超验的“道”或“理”,不是受之于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在对富有道德意义和文化内涵的传统的接续中做出的有价值的选择,对于作者而言如是,对于庙村人而言如是。所以庙村人诚心笃信的羊子不是天神、不是异灵,而是杀富济贫的英雄、施行教化的先师,启人明理的智者,是为“文”所化育的庙村人可追溯的源头。羊子这样颇具深意的身份实则已经提示了我们,当庙村人将内心的困惑、生活的难题、灵魂深处的善恶交战摆在“偶像”面前求取答案并得到答案时,这份“信”到底源自何处。意涵着生活与人性的复杂性的“常”令朱朝敏的文学世界可亲,因为她不为了美而虚化生活,即使是在水之央,也要从复杂的真相中寻得美;而“信”则令她的文学世界可贵,因为生活的另一种真相向我们打开:有人情味的体恤、富有道德感的行动、以及有价值的选择。庙村的审美价值其实不从单纯而来,而自“复杂”而生,因为这个世界里蕴含了由“常”与“信”所赋予的“深沉的天真”,这“深沉的天真”自然也是属于作家本人的。

《遁走曲》

面对岛上的生活世界,作者笔下的“常”,还在于交融在岛上各人生活事件描写中的乡情、风俗、信仰、文化传统写出了乡村世界、民间日常生活的恒常感。民俗、文化传统、信仰包括神秘的偶像崇拜、古朴的风物赋予了庙村这样一个民间生活世界一种审美意蕴,作者在关注悲喜交织、爱恨纠缠、美丑并存的乡村日常生活时,流露出了一种“观照生活的诗性倾向”。她不满足于以单纯的线条去勾勒岛上的人生形态,而是力图将之与人生悲喜剧上演的乡村世界熔铸成一个复杂的整体,传达出民间生活与乡土世界的深层意蕴。“乡土世界的深层意蕴就在风俗、传说、宗教世界中,它们维系着乡土世界的自足和恒常感以及与过去世代的连续感”。(吴晓东:《漫读经典》,三联书店,2008年,第123页。)借由乡俗、民风、信仰、风物、文化传统,作者写出了岛上生活的另一层“常”。更简单地说,传统造就了“庙村”世界的恒常感,当作者从“传统”的视角去打量庙村,或者说当她将自觉地将传统的精神流脉贯注到庙村的生活世界中时,也赋予了“庙村”独特的美感。这里文风炽盛,慕文崇礼,古风流韵是“传统”的体现,代代流传的神异传说、朴素信仰也是传统的一部分,那些乡间的风物更非“现代”的创造,而是与过去的世界相联系的证明。在这个传统作为隐含的精神前提或精神氛围存在的世界里,传统显然不是一个抽象的至善的概念,庙村人的冷漠与蒙昧,错与恶如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在切实地发生,可是同样,庙村人的生活中显现出的最坚韧、最高贵、也最有力量的部分也只是他们在富有道德意味和肯定人性正面价值的传统中做出了选择和采取了行动。传统是庙村生活世界里的细雨春风,是由古而来、不见其终,不曾断绝的精神血脉,当我们对比一下《遁走曲》中作为庙村参照系的“城”里世界时,现代性的语境里丧失了“自己的名字”、远淡了精神前源而空洞失血的“城”反衬出了庙村的价值。“城”里的故事以粗暴又荒诞的方式上演,“水之央”则有诗可哀、可叹、可颂、可吟。遁走之后往何处,遁走之后何可安,在水之央彰显出丰富而复杂的美感、又颇具地域文化情韵的乡土应是有作家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思之所牵之处的。

尽管庙村在作家笔下被建构为相对独立自足的生活世界并呈现出完整独立的审美形态,但它从根本上不是作家为了满足主观的心理定势而虚造的幻域,“岛外的世界”实际上一直作为“庙村”的参照系而凸显后者对现实具备启示性的价值。或者说正是“岛外的世界”与“水之央”,“城里”与“庙村”的参差对照所形成的张力使遁走的意义得以显豁,也使读者不难悟出“遁走”的缘由。作家一旦涉笔城里的故事,“庙村”世界里的“常”就立刻为“岛外的世界”里的变异与荒诞所取代,与之相应,怀疑的态度而不是“恒信”的笃定从叙事姿态中流露出来。庙村不缺乏传说、古风、民间信仰、鬼神崇拜、乡俗所酿成的神秘氛围,不缺乏具有传奇性的“非常”人物,庙村与我们现实的生活世界隔着白雾茫茫、“在水之央”的不可估测的距离,然而作者写的却是“奇”中之“常”。“城里的世界”离现实很近,作家纵笔所至,却把合理背后的荒诞,把“寻常”之中的异化作为真相来揭示。《蜜蜂误》里昭容投领导所好的迅速上位,与有权位者萧子轩罔顾道德而同居,因蜜蜂蜇伤萧子轩的阳具这一充满讽刺意味的偶然事件分手,又以与旧情人各取所需、用肉体和个人幸福作为交换的方式获取成功,成功后的昭容为兄嫂利用,直至为最后侄子强暴,在迷乱中追逐一只蜜蜂与侄子一同坠楼而死。《姐姐,稍息》里以诗人自命者将诗歌异化为名利的阶梯,而热爱诗歌、对现实充满强烈批评意识的正直的知识分子代雄却于现实之中处处碰壁,含恨受辱之后自杀身亡。曲折的故事当然不是某一具体社会事件的复写,但不能否认故事中起承转合的情节里有现实生活的投射,当这些映现了生活真实的情节被巧妙地缝合为完整的叙述文本后,无法不令人心惊的真实的“荒诞”被赤裸裸地坦承于读者面前。《列子御风而行》里马列突获神力,化身为现代列子御风而行、穿行于世间,他看到的是光陆怪离的现实世界里灯红酒绿背后肮脏的灵魂、卑琐的生活、背弃道德的生活姿态。神力的获得当然是荒诞的,但是经由“荒诞”,我们却看见了比“荒诞”更荒诞的真实。《跳舞的父亲》里将诗歌当作买卖的“我”与“学鸟飞”的跳舞的父亲,谁更荒诞?父亲的荒诞让“我”和如“我”一样的个体那种“常见”的生活态度、人生选择里的异化与不合理凸现出来。

当作家把荒诞和异化作为一种生活的真相去洞穿时,她面对“岛外的人生”“城里的世界”所抱有的怀疑、质询的态度也就一目了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怀疑和质询绝不以“虚无主义”做底色,相反,正显示了作家直面生活真相的勇气和与生活“较真”的态度。“米沃什说——以不信,我抚触冰冷的大理石;以不信,我伸手触摸自己。很喜欢这句诗,有些天真,有些硬气,还有些警醒……唯有与生活“较真”,增加文本分量与厚度,才有真正意义的突破。”(杨献平、朱朝敏:《散文写作实际就是掏心活动——关于当下散文写作的十个问题》,《文学与人生》,2012年第6期。)这是朱朝敏谈散文写作的自白,然视其小说创作,这样的追求同样贯穿其间。“一个写作者,无论是写散文还是小说,都应该准备回答内心的拷问——文学的“真”,是源于现实的苦难,还是想象中虚假的小温馨?一个文本,当它置于读者面前,它提供的语境和气场内涵,距离现实生活有多远?”(杨献平、朱朝敏:《散文写作实际就是掏心活动——关于当下散文写作的十个问题》,《文学与人生》,2012年第6期。)无论面对庙村世界,既以诗性的眼光观照,又不回避美丑并置的复杂性的写作姿态,还是面对“城里的世界”用“深沉”的目光透视现实中的荒诞、日常中的异化,应当说作家都坚持了她的自期——对于内心的拷问的回答,对于文学之“真”的追求。因此,我们有理由说,面对写作、面对生活的朱朝敏是个“较真”的写作者,“较真”背后潜隐着的当然是她对于有价值的文学和有价值的生活怀抱理想的期待。此种“较真”的态度和不放弃理想的期待使我们能够领悟小说集中“遁走”的意义,也使我们看到《遁走曲》实乃作家直面文学与生活不曾遁走而取得的收获。

《浮生旧梦说连环》

如果说《遁走曲》显示了文学的一种可能性——当大部分人只是生活在生活之中时,文学可以提供一种“较真”的方式让我们审视生活和生活中的自我,使新的意义得以生成与敞开,那么《浮生旧梦说连环》则显示了文学的另一种可能——除了“较真”,还可以“寻梦”,将随着时光流逝在内心深处浮浮沉沉的那些旧梦定格,为那些在心间飘飘荡荡、若隐若现的情思赋形,精雕细镂,让旧梦里开出奇花,惊艳岁月,令那些有着共同文化记忆,一样在旧时光里驻足流连过的人们能够在字里行间经历昔日重来,共此一册书梦。《浮生旧梦说连环》真是再好不过的名字。作者是高校学者,论文写得不少,衡量论文规范与否的一个标准就是关键词,要求简洁、明确,尤其是要指明论文的重点与“关键”。《浮生旧梦说连环》不是论文集,而是散文集,但这标题里集合了最能概括这集子之“关键”的关键词,旧梦、连环,还有“说”。旧梦因连环画有所寄,连环画因旧梦而有了情致与趣味,勾连这旧梦与“连环”的,就是“说”。“说连环”不单是“讲画”或“鉴画”,不只为说故事,还因为旧梦不可辜负,有旧梦可寻,有旧梦要寻,“说连环”里要说出梦的“意”与“境”。浮生若梦,连环画里梦可栖,那么连环画里当然也有人生,所以“说连环”又何尝不是要谈一谈人生、道一道人情?!于是,那些与作者一样曾在连环画中穿越古今、驰骋想象、万水千山走遍的怀旧者总能对她的慧心颖悟默会于心,因为正是“说连环”牵起你的我的旧梦绮思,连通了你的我的人生感怀,让人在心里轻叹:总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忆旧时!而对连环画相对陌生的新书客,也不难为“说连环”精细传达的艺术之美打动,从作者借着连环画说出的出情思与妙悟中收获“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惊喜。这样,各式各样的读者很容易就达成共识:这真是一本好看的书!

好看在哪里?好看在作者对于“连环画”的“说法”:单单品画技、赏画面、讲画中事不是作者的追求,她更要吐露自我的心曲,借连环画说出自己对于人生、人心、人情的“发现”,讲出一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体悟,并将这样的“发现”和体悟以文学的方式用轻盈、跳脱又熨帖的文字传达出来。于是,我心能够照见你心,我情亦能触动你情。“连环画其实也是点醒了我写作的再发现。我的初衷既然是写散文,当中自然除了画的鉴赏外,还有对人生的感悟,以及情感想像。”(http://book.sina.com. cn/news/b/2014-12-01/1807702456.shtml《蔡小容随笔集〈浮生旧梦说连环〉趣说连环画》)散文集的“山乡系列”所“说”的大都是依据五六十年代的作品改编的连环画,画里故事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故事的内容和宣扬的主题都打上了特定年代的精神烙印,政治内涵鲜明、阶级意识明显,无论画作怎样精美传神,时过境迁之后,其中的故事和主题对今天的读者而言难免显得隔膜又难以亲近。这样的连环画当然可“说”却也不好“说”,但是蔡小容偏偏“说”得兴味盎然,意趣十足,令人不忍释卷,其中的奥妙或者说作者的高明处就在于取“情感想象”的方式,以人生感悟的角度去“说连环”。比如《地主婆的院子》说的是根据浩然原作改编的连环画《小管家》与《机警的孩子》。连环画的内容再简单不过,具有强烈的阶级斗争观念和高度警惕意识的孩子,跟踪偷麦子的地主婆,几经努力终于将之揭露。可是,蔡小容将令人紧张的阶级对立、阶级斗争的话题轻轻放过,悠悠淡淡地写买书的经历、少时看书的心情,现下由书而生的感悟。“哎呀,这就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本小人书呀,是别人的,我跟爸爸到他们家去玩,看到这一幅,最感兴味。”因为跟地主婆的院子一样,“那家人,住的也是平房,也有个矮墙院子,童年的阳光,迟缓地爬在墙头”。比起“小管家”的机警,作者本人的“光阴的故事”一下就让我们生出“同情”,仿佛看见了旧时光里的自己。不光过去,对于现在的感受也那么容易产生共鸣:“现在没有地主婆,也没有院子了。可我真想像这地主婆一样,午后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院里……哪里有院子?别墅。一辈子挣钱来买它,一星期只在周末带上两天的食物储备去住一下……在院子里坐不了一下就要回城了。我要的院子不是这样的,是老式的,乡村式的,砖头土坯的。我们学校的山脚下有些房,一楼可以圈出个院子。那真是过日子啊!院子中间正好有棵树,树荫掩映小院,我羡慕疯了。认识的住户笑道:哪有什么‘正好’?这树是我小时候在山上挖的,种在这里的。现在它长这么高了。”就是这么巧妙的,用这点“人同此心”的感悟,将“小管家”的故事、作者的故事、有院子的住户的故事还有正在读着书的“你”的故事,将“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成旧梦里开出的美丽的花枝。

情感想象与人生领悟的交融令“说画”流光溢彩。《盖满川》讲连环画《人生》。作者带着情感想象去说故事里的巧珍:“没有文化,并不妨碍一个人爱的能力和表达。巧珍就是一个很懂爱、很会爱的姑娘。她想高加林,想了好些年。我们不知道她向他倾诉时的言语,只知道他听得眼睛潮湿。”借着画里的巧珍和巧珍的故事,蔡小容还将自己对于“爱的领悟”娓娓道来:“世俗层面上,是谁先爱了谁输,谁爱得多谁输,但在精神层面上恰好相反,爱得多的那个人才赢。爱是他(她)的内心更丰富,感受更剧烈,对方给予的爱的表示,他(她)加倍地接受了,汲取了。”于是,我们读着作者的领悟,在“说连环”里重新“发现”人生。

文章还好看在哪里?好看在作者说别人的故事,也说自己的故事,将自己的女儿情态,绵绵情思浸透在“说画”之中:“我忍俊不禁。我的吻早就印在了我小时候的连环画上。世上有多少罗扇子我不知,我从来就假装,只有我一个”。作者不曾在文字中隐匿自己,借“说画”可诉悠悠心曲,可唱千千阙歌,“说画”实与人生相通。

可是到底,《浮生旧梦说连环》是说“画”,文章的精彩自然离不了说“画”。读图时代里对于图像的高度关注和阅读偏好的改变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说连环》将图文并置,以文说图,图文并茂,图文互映,自然符合了当下的阅读趋向,然后又绝非自甘流俗,恰恰相反,是让作者的才情、识见、情趣与其熟悉的题材领域找到了最佳结合点,打开了作家最能驰骋想象,纵笔而谈的一方天地。一流的画作本身充满美感,蔡小容具有一定的美术功底,运用准专业的眼光,分析其中构图之妙,运思之精,勾线之美,她讲卢延光如何在方寸之地安排格局,表现抽象,体现高段:“他曾经一度,受成语‘画龙点睛’的启发,尝试画人物不画眼珠,将它虚掉。眼珠,阿堵物也,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是具象的,合乎空间逻辑的,为了这个空间逻辑,有关联的事物就得分离,你得先看此,再看彼,然后在头脑中把它们联系起来。但卢延光把它们合成,把有关联的事物摆成一个最美的组合。……世上当然没有黑色的鹿,这黑与白的对比,只是为了凸显空间关系……多么高妙啊——你的眼睛看到的是物质的真相,他画出来的是美的真相”。于是普通读者看连环画时忽略掉的细节这时充满了意义,那种以整体的模糊的方式感受到的美感这时忽然清晰、明了、具有了更丰富的层次。读者不仅跟随作者“发现”人生,也在重新“发现”连环画,领略连环画的魅力。

论到画,蔡小容到底不是专业画家,可她却是专业的文学研究者,也是一个虔诚的写作者,因此,对“说画”,比起用专业的知识就绘画谈连环,她更多地是用文学的方式来“说”,来走近连环画的世界。她仿佛把连环画当作文学文本,展开文本细读,细讲笔端之意,投入情感想象,揣度画面中、故事里的人心、人情。“这个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内心美到何种程度。他画的杨玉环,娇怯不胜地靠在他造出来的牡丹花丛上。牡丹有那么高吗?牡丹靠得住吗?虚虚实实,他让画面成立。神仙妃子似的丽人高高在上,底下,比例小得多的唐玄宗坐着步辇,宫女们抬着他上朝。见了她,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用文学的方式来说连环,走进连环画的另一重意义在于,由于不少连环画是根据文学名著改编而来,作者凭借专业的文学研究者的素养和眼光,解读原著文本与“说画”相交织,为“说画”增添了具有启示性的内容。在《跑马溜溜的云哟》里,她“说”连环画《耕云记》的方式是与解读作家李凖名作《耕云记》相参差交错,“从这些场景的描写可以看出一个个张弛有道的节奏,它们处于作家刻意的调度之下。……冰心读《耕耘记》,说:‘像海边观潮,故事的发展像从遥远的天末卷来一阵雪白的浪花,推涌进迫,浪头愈卷愈高,潮声也愈来愈大,等到它涌到你面前脚下的时候,气势之雄豪奇险,使你几乎悚起侧立!’形容得很是精当。”作为连环画的《耕云记》与作为文学文本的《耕云记》在作者这种互文式的言说与解读中既叠印交辉,又形成一种“有意味”的张力,这无疑使“说画”具有了更丰富的内涵。

从根本上来看,《浮生旧梦说连环》的不俗与有趣就在于作者采取了将文学与绘画艺术打通的方式,又将自己的专业素养、才情、情趣、识见融汇到这种“打通”之中,在不同艺术的综合中,传达自我对内心世界的探寻与外部世界的独特体悟及感受,也就是“用越轨的笔致,实现一次艺术上的跨界,同时充分地表达自己。”(http://book. sina.com.cn/news/b/2014-12-01/1807702456. shtml《蔡小容随笔集〈浮生旧梦说连环〉趣说连环画》)“打通”的前提就是“艺术是相通的”,因此此种写作思路的合理性也就毋庸置疑。实际上,这种“将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打通”的思路在蔡小容那里并非偶然,在专业研究上,蔡小容尝试通过其他艺术进入文学,比如她着意于探讨“严歌苓小说的绘画、音乐及舞蹈意蕴”,从其他艺术形式进入严歌苓的文学世界,而在散文创作中,“打通”的思路则为她的写作找到了新的支点,提供了“别开生面”的可能,甚至已不只是可能,而是获得成功的现实。

小辑里另外两篇文章分别对朱朝敏的《遁走曲》与《浮生旧梦说连环》作评。陈妮的文章从”信仰、人性和人们面对故乡的复杂感情“等方面揭示《遁走曲》所展现的“孤岛风情画”;宋雨蔚的文章不取刻板的评论腔调,而与评论对象本身的特点相应,将《浮生旧梦说连环》视作“一块旧时光里的珍贵琥珀用”,用流丽的文笔,“入情”又“入理”地阐说其特色与魅力。正如两位作家以诚恳地态度面对写作,书写生命体验与文化记忆一样,这两篇评论文章的作者同样是努力地进入文本,哪怕只是“一点明月窥人”,但绝没有疏离文本、扑棱着理论的“隐形的翅膀”、凌空蹈虚的傲慢又轻率的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讲,朱朝敏与蔡小容的写作值得一评、值得一品,而这两篇“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评论也有面世的价值和启发思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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