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罗敏
(上海大学,200072)
中国原始分类与中国典籍类目渊源研究
——兼涂尔干与莫斯《原始分类》中国部分解析
桂罗敏
(上海大学,200072)
摘要:中国典籍,尤其是类书的类目分类究竟依据何种文化原则,似乎少有人问津。法国学者爱弥儿·涂尔干与马塞尔·莫斯合著的《原始分类》中国部分,为理解中国原始分类与中国典籍分类的渊源关系搭建了桥梁。本文就《原始分类》中国部分展开梳理,对真知、误读、差异加以认可、纠正、弥合,揭示中国原始分类的基本特征及其体系并借之对中国典籍类目的分类原则与依据进行探讨,以勾勒出其与原始分类渊源的大体状貌。
关键词:涂尔干;莫斯;原始分类;典籍;类书
西方有关分类学的研究,主要代表著作应首推法国学者爱弥儿·涂尔干与马塞尔·莫斯合著的《原始分类》。该著在相当一个历史阶段深度影响了现代西方分类学,从而被称为涂尔干—莫斯分类。
《原始分类》的第四章对中国的原始分类作了明确且直接的研究,章题就叫《中国》。这一部分以西方学者的眼光,对中国的原始分类框架进行打量,以象征性的表达方式,阐述了中国分类初期阶段的模型结构,简洁却又干练地抽象出主要基本特征,并将各特征构连出一套完整的分类体系。涂尔干和莫斯在叙述对象结构主体的空间之外,以不同文化背景的学者身份进行叙事,赋予了新的角度。然而,与中国本土对这套分类体系的认知仍然有着一定的差异。这种差异,一是来自于不同文化背景,二是确实存在着某些误读与误解。因此,对《原始分类》中国部分进行梳理并加以认可、纠正、弥合,应是中西文化沟通的必要工作。
就文献学而言,中国的典籍类目并无横空出世的可能,在文化背景的规约下,其与原始分类之间一定存在着转换式的关联。笔者希望通过对中国原始分类与中国典籍类目渊源的研究,从中找出内在的逻辑递进关系,揭示不同典籍,尤其是类书——类目的文化来源。
1中国原始分类诸因素的认定
1.1 叙述位置的定位
在阐述中国部分之前,《原始分类》的作者已经阐述了“澳洲分类类型”“其他澳洲体系”“祖尼人,苏人”三种分类体系,分别为第一到第三章。中国部分被置于第四章,也是最后一个部分。为何把中国部分置于最后一个部分,作者的态度不是轻视,相反是给予了高度的重视,认为:“我们将要描述的最后一种分类类型,至少就其原则而言,能够呈现出上述分类的所有基本特征。[1]”虽说作者在这之前只是研究了三种类型,但因为中国类型包含了上述所有类型的基本特征,故而特意放在最后一个部分。换言之,是以基本特征较全的类型来概括基本特征较少的类型,多少带有总结的成分。作者承认在他们所能涉及到的各种分类类型中,中国分类类型涉及范畴最为广泛且最为全面。
1.2 勾勒分类体系特点
勾勒中国原始分类特点,作者从三个途径入手。首先,这个分类体系“在我们所知道的范围内,它一贯独立于任何社会组织[1]”。与其他地区明显不同的是,中国的分类特征,不是从社会组织中产生,而是纯粹的原始思维,是滋生于这块地区的人类在自然生活中对宇宙的思考。其次,具体而言,“是中国人的察天文、观星象、利用地磁和星术来进行占卜预测的体系[1]”。这与原始神学有关,也与原始科技有关,不妨说是利用原始科技支撑了原始神学。因此,作者赞誉它是“最引人注目、最富有启发性的杰作[1]”。再次,阐明中国分类体系依托的历史时间段。“这个体系所依托的历史,可以回溯到最为久远的过去,它肯定比中国现存最早的可信的断代文献还要源远流长。因为早在我们纪元的最初几个世纪,它就已经发展成熟了。[1]”对于整个世界的分类知识的建构来说,不言而喻,可以确定处于人类文明早期阶段。得出的结论是,鉴于这种体系纷繁复杂,由大量相互混同的体系所组成,且在原则上与已经探讨过的体系性质具有一致之处,因此只能描述主要特点,以凸显与展现能够表现特点的表征与内涵。
2中国原始分类的主要构成元素
2.1 居于分类顶端的“道”
无论怎样的分类目的,指向总归一致,都是欲通过理念或者技术的操作,将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或者某个范畴内的整体对象进行分门别类的归置,使一类事物有别于另一类事物,在彼此之间形成大体的隔断,以明确每类事物的特质归属。自然事物纠缠混杂,必须找出一个能够提纲挈领的元素作为总纲,以此形成分端的起始之点,也是最高之阶。
《原始分类》的作者,把中国原始分类的起始之点确定为“道”。“我们之所以将要先对中国进行研究,还因为这种体系并不是这个国家所独有的,它见于远东的各个地区。暹罗人、柬埔寨人等全都知道这个体系,并应用着这个体系。在这些民族看来,它表达了“道”(Tao),即自然。它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道家(Taomis)的全部哲学和膜拜的基础。在人类已知的为数最多的人口中,它掌管着生活的所有细节。[1]”
将“道”确认为分类的起点,以道家作为最早具有分类观念的学派。但强调,“道”并非道家首先提出,而在这之前就存在于原始思维,道家不过正式用此作了哲学名词,并成为该学派的学说核心。更为重要的是,“可以肯定,中国哲学,就道家而言,是建立在我们所描述的分类类型的基础上的。”如此的分类类型不仅抽象且较为合理,“为最早的哲学分类戴上了冕冠[1]”。我们知道,哲学是所有学识的基础,因而可以认为,既然哲学分类已经问世,且已由建立在这之上的道家以哲学形式向世界推出,那么,中国各种学科的相关分类应该受到了“道”的深远影响,尤其是人文学科。不仅学科如此,由于“道”的普及性,其分类原则还指导了人们具体的日常生活乃至细节。
作者在论述运用这种分类类型的国家与地区时,认为“道”并非中国独有,而是普遍存在于远东地区。如此说法,在空间上没有问题,在时间上则有些混淆。真相是中国产生了“道”的观念,尔后在历史岁月中扩散于远东地区。再有,作者认为“道”即自然,这一表述失之欠妥。正式提出“道”之观念的老子从未将“道”与自然等同,关于两者最为紧密联系的一句话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显然,“道”与“自然”不是同位类,前者处于下位,后者处于上位,后者决定前者,前者只能遵循后者,故言道法自然。
2.2 “道”以阴阳形成首层分类
“道”不过是分类的起点,本身并不含有分类之义。至少得从“道”分出两个并列且对应的命题,才能真正实现分类。作者揭示了“阴阳”的概念。阴为一类,阳为一类,彼此形成一组符号。参照希腊,也存在着同样的分类原则。“在希腊,虽然并没有期望确定其学说的历史起源,但我们不能不注意到,事物也是在两个原则之间进行划分的——在赫拉克利特爱奥尼亚学派那里是战争与和平,在恩培多克勒是爱与恨,这确实与中国的阴阳分类有异曲同工之妙。[1]”需要指出的是,作者没直接将“道”与“阴阳”挂钩,也即没把首层的分类直接落实在“阴阳”之上,在本篇的结束时才谈及“阴阳”。在中国道家典籍中,“道”与“阴阳”的关系非常明确:“道乃自然所生,既有大道,道生阴阳。[3]”因而,“道”与“阴阳”之间应有如此的递承关系。
2.3 设定区域的空间分类
中国分类体系在作者看来,是由大量相互混同的体系所组成。既然互相混同,言下之意是很难厘清的。从而在阐述的顺序上,无法进行上下关系的递进。出于阐述的方便,对于空间的分类,以并行的方式出现在阐述的过程中。“该体系所依据的最基本的原则之一,是在四个基本方向上的空间划分。在这四个区域中,每个区域都由一种动物主管,并且以这种动物的名字来命名。更确切地说,这种动物和它所在的区域已经被认同为青龙为东,朱雀为南,白虎为西,玄武为北。每个区域都具有该方动物的那种颜色。[1]”清晰的分类在复合的叙述中得到了反映,中国人的空间分类顺着四个基本方向来划定,每个类别是一个区域,每个区域与一种动物对应,每种动物与一种颜色对应,区域、动物与颜色三位一体,共同构成空间分类的象征体系。
无法了解作者究竟掌握了中国多少分类原理,是否曾经系统阅读过中国古典哲学著作。然而,作者对中国空间分类的表述,应该符合中国早期哲学之作《周易》的精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4]”按照后来的道家解释,太极可以对应道,两仪可以对应阴阳,四象囊括所有以四的数字的分类,四方显然在其范畴之内。尽管作者未将空间分类与阴阳关联,但就四方的表述而言,无疑是基本准确的,与中国哲学的原旨大致吻合。
2.4 象征力量的八卦分类
为了避免西方读者的费解,作者在阐述八卦的分类时,没有全面用“八卦”的词汇,而是代替以八种力量,但用上了对应八卦的八个具体事物。八种力量的分类来自于四方的分类,是四方分类的一分为二,形成八个分区,每个分区对应一种力量。“每个方位点之间的区域又一分为二,结果总共就有了对应于八个罗盘方位的八个分区。这八个方向,依次与八种力量紧密相联,由画在堪舆罗盘中心的八个三连符号来代表。”作者强调了罗盘方位划分对于八种力量分类的作用。其实,罗盘要到公元十世纪以后才被发明,说罗盘给八种力量定位,不免有些本末倒置,准确地说,应是罗盘技术吸收了八卦的分类原则。
作者认为在八种力量中,最重要的是处在两极且两相对立的第一种与第八种力量,即天与地的实体,在八卦中对应乾与坤。其他六种力量是雾霭、云霓、飞霞(兑),火、热、太阳、光、闪电(离),雷(震),风与木(巽),水、江河湖海(坎),山(艮)。按照《易经》的八卦排序是:乾、坤、坎、离、震、巽、兑、艮。[5]《原始分类》的作者对八卦(八个方位的八种力量)诠释大致不错,然兑的对应事物实是泽,作者则误以为是雾。
作者依据格鲁特(Johann JacobMaria Groot)的《中国宗教体系》(Religious System of China)的研究说,这些基本的要素被分布在罗盘的各个方位上;每一个要素,分别被附加了一组事物。即八种力量不是单纯的力量,每种力量包含了众多的元素与事物。其举了三种例子:天(乾)是光的纯粹本原,同是雄性的本原,不仅代表着稳定和力,还代表了头、天界、父、君、圆、弩马、金属、冰、红色、良马、老马、瘦马、杂色马、树木的果实,等等;地(坤)是雌性的本原,也是土地与黑暗的本原,代表着驯服、牛、腹部、地母、布、锅、多、黑色、大车,等等。风(巽)意味着进入,代表着风、木、长、高、禽、大腿、长女、进退、所有百分之三百的收获,等等。总之,划归到这八种力量之下的各种动物、事件、属性、物质和意外遭遇,多的不胜枚举。
八种力量依靠所包含的元素与事物而生发,因而八种力量是复杂综合的体现,实现了对整个世界的涵盖,绝非单一的依据所能解释,由此带有浓重的神秘性。然正由于难以一眼窥透的神秘性与复杂性,这种分类类型的发明者、探究者及其仿效者,才显示了其独到的智慧与审视穿透力。作者佩服地说:“我们仅限于举这几个例子而已。像这样它采用一种真知(gnosis)或秘义(cabbala)的方式,涵盖了整个世界。经典作者及其效仿者们,以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才与激情,纵横挥洒,在这一主题上展开了无尽无休的玄思。[1]”
2.5 事物分配的五行分类
“除了根据这八种力量的分类以外,还有一种分类,把事物分配于土、水、木、金和火这五大要素的名目之下。[1]”作者除了从力量入手分析分类类型,还关注了以事物分类的类型。这种分类类型就是五行,由金、木、水、火、土构成具体分类。
作者的独到之处是,观察到五行分类与八卦分类有着本质上的趋同性。可以通过还原法,把五行与八卦进行匹配,具体的方式是,如果刨除山(艮),将雾(兑)化入水,把雷(震)并入火,两种分类类型就可以发生吻合。因而,不论是从八卦引导出五行,还是从五行推源出八卦,两者都具备基本的分类要素,对划分世界有着同样的作用。
与八卦显示力量不同的是,作者认为五行以历史事件、地形地貌的相互关系进入人的经验世界。这一观察是仔细的,中国的五德终始说可以作为“历史事件”的佐证。“齐威王时,邹衍推五德终始之运。[6]”五德终始说以为五行含有王朝之德(命运),每个王朝都有对应的五德之一,如周朝对应火德,秦朝对应水德,汉朝对应土德,当某个王朝之德衰落之际,必被相克之德所替代,新旧王朝发生更迭,在逻辑上形成时间分类。至于“地形地貌”,作者剖析五行还涉及到区域体系,五种要素分派到东、南、西、北、中五个空间区域,土置于宇宙的中心,其他四个要素则居于四方,每个要素定位于一个基本的分区,五者构成空间区域的集合体,同时又是集合体的分类结构。
作者还将五行与五星作了对应。“行星也都归诸这五大要素:金星就是金之星,火星就是火之星,如此等等。[1]”中国古代确有五星之说,同样是金、木、水、火、土。[7]在作者看来,五星的意义不止于天文,照应人间有吉凶、强弱、生成与被生成之分。五星支持的分类,在汉代已是律历界的普遍观念。“五星之变作,皆出于律历之数而分为一者也。[8]”看似天文的分类,其实赋予了人事的阈限概念,其绝非仅出于浪漫主义的想象,而是人类常规化生活提升后基于现实的人文表达,其来自于民间原始宗教的审美与信仰的基础。
2.6 设定节点的时间分类
在本部分的伊始,作者就感叹有关时间分类,是中国分类中一项复杂的内容。时间的分类,第一层是四季,四季是时间,但对应空间上的四方。第二层是节气,其来由是四方中的每方区域又一分为六,如此有了二十四个分区,对应于二十四个节气。作者重申:“我们上文已经讲到过的所有思想体系中,季节的重要性和空间的重要性都是相比肩的。只要方位一定,季节就必然和方位点联系在一起,如冬天和北方、夏天和南方等等,都可以以此类推。[1]”
除了季节、节气之外,作者认为中国时间分类体系为了臻于完善,还设想了一套对周期、年、月、日和时的划分,提供了巨细兼有的各种时间尺度。
2.7 天干地支的时间分类依据
四方对时间的空间支持,只是一个角度,更为重要的依据是天干地支。中国古代天文学家对此的说法是:“天干地支,相乘日甲、月子、星甲、辰子,谓之四象,大数则谓之元会运世,小数则谓之岁、月、日、辰,日甲一统月子十二,星甲三百六十统辰子四千三百二十。[9]”作者可能没有读过这段文字,但对天干地支的原则把握还是精准的,认为“中国人实现这一结果的方法是:他们建构了两个循环,一个有十二项,一个有十项,所有这些项都有其自己的名字和本性,所以,任何一个时刻都可以采用取自这两个循环的双重特性来表现。无论是年还是月,是日还是时,这两个循环都同时并用,于是就实现了对时间的相当精确的度量。结果,它们的组合就形成了一种六十进制的周期,因为十二项的循环历经五轮、同时十项的循环历经六轮以后,一组双重特性恰好重现,并使时间段又得到了同样的定性。[1]”似乎作者对罗盘情有独钟,不容辩驳地指出,天干地支的两个循环与罗盘方位有着密切的联系。一直作这样的勾连,令人遐想,作者是否受了罗盘对西方航海大成功作用的影响?
作者揭示中国人的时间分类依据,除了天干地支两个循环、四方的方位点、五行的五大要素之外,还有色彩等因素,并以附属于它们的种种事物为象征。结论是,这是种非同质的时间观念,时间绝非是刻板的,不同部分会受到千变万化的各种影响的支配,除了时间本身应有的动态,连人们对时间的认识也是动态的。
要补充的是,作者始终认为方位是划分时间的重要因素,这种论述并非出于猜测。时空交错确实是中国人的固有观念。以天干地支而言,一般以为仅是划分时间的刻度,实则也是区分地域的刻度。北周的占候之作为此提供了依据:“乙为东夷,甲为齐南,丙楚,丁江、淮、海岱,戊为中州及韩、魏,己方西夷之国,庚为秦,辛为华山,壬为幽燕,癸为恒山以北;子为周,寅为楚,卯为郑,辰为晋邯郸赵地,巳为卫,午为秦,未为中山梁、宋,申为齐及晋、魏,酉为鲁,戌为楚及吴、越,亥为燕。岁、月、日、时灾祥应地皆同系焉。[10]”注意最后一句,强调了时间与空间的交互关系。通过天干地支,原本一系列散漫的领域,在被划分后组合为有序的宇宙结构。
天干地支的交相循环,构成了六十年的一个花甲。六十年中又有五个循环,一环为十二年。作者引用格鲁特的成果,证明以地支十二字命名的十二年与十二种动物有着对应关系:子对鼠,丑对牛,寅对虎,卯对兔,辰对龙,巳对蛇,午对马,未对羊,申对猴,酉对鸡,戌对狗,亥对猪。十二种动物不仅象征着时间,且仍然与空间休戚相关,每三个一组,分布在四个方位轴之间。中译者注释说:“辰、卯、寅属东,丑、子、亥属北,戌、酉、申属西,未、午、巳属南。”作者没有简单地罗列,借助动物,反复强调时间的划分与总的体系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这样的时间分类其中矛盾重重,却牢牢地把握住了实在,并向人们提供一种相当有用的行动指南。
2.8 时空交错的风水分类
将风水引入中国分类领域,是作者经过细微研究后的一个发明之处。在他们看来,区域、季节、事物和物种的分类,不仅支配了中国人的全部生活,而且这样的分类成为中国社会普遍的风水信条的原则。通过风水的隐性分类,建筑的朝向、村庄房屋的构建模式及坟墓的位置得到了指南性的确定,由人的选择与自然结合成接近最佳的结合,生成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沐浴大自然的恩赐。
其实,中国风水在具体的操作上,有风水、堪舆、占候等职业性分类。这一领域的分类框架以假设为前提,用来承载体验的模糊性,并无精确定义。堪舆研究者虽无分类学科的意识,但已自觉地运用了分类的方法,指出在具体操作中,须注意刚柔、动静、聚散、向背、雌雄、强弱、顺逆、生死、微著、分合、浮沉、浅深、饶减、趋避等二元因素。[11]一分为二的二元论,体现了基本的分类性质。
作者继续探讨说:风水“决定着之所以有些事要在这里完成而有些事要在那里实施,之所以某些事务只能在这么一个时间去做,这全都取决于基于这种传统体系的种种根据。而且,这些根据并不只是考虑了地理因素的占卜,它们同时也来自于对年、月、日、时的详察:此时此刻吉利的方向换一时间可能就会变得不再吉利。季节不同,力也有合谐冲克之分。这样,不仅每样事物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是异质的,而且就在一个体系之内,时空这两方面的设置也还有相应、相克或相合的不同情况。正是所有这些无穷无尽的要素组合起来,才确定了事物在本性上的属和种,确定了力的运动方向,确定了什么是必须采取的行动。[1]”在这段论述中,不仅空间被视为决定风水的要素,且时间同样被看成不可或缺的要素。真正精通风水者必须在时空交错的思维下,将无数相关的分类渠道,推导无限的组合可能,从中找出一个行动的方案,实现风水从理论到实践的落实。
在作者眼中,中国的风水不再是民间的巫术—神学,而是牵涉到分类思辨的哲学门类,尽管命题古老却充满着智慧。“因而,这种哲学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既是深奥的又是幼稚的,既是粗陋的又是精妙的。那么,我们在此就得到了一个极具典型性的案例:集体思想在以一种深思熟虑和博学广奥的方式,摄理着那些显然十分原始的主题。[1]”
3中国原始分类模式对中国典籍类目影响
3.1 中国典籍类目构成本原
中国古代典籍类目,尤其是早期类书的类目(后期类书类目是对早期类书类目扬弃性的继承),无论以怎样的主题出现,实则总是一张张分类的蓝图。这种蓝图的绘制,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必有其依据的文化背景以及思维模式。因而,中国原始分类模式对中国典籍类目的影响无论如何是不可避免的。
典籍是承载文化的文本,文本的构成需要语言的铺张与限定。本杰明·李·沃夫(Benjamin I.ee whorf)在《语言、思维与本体》(Language,ThoughtandReality)提出,语言是认识世界的关键所在,因为不同语言各自的分类结构在决定操持该语言的人的讲话方式的同时,也决定了其感知和思考的方式。人的思维是通过语言分类进行的,且不会超越语言分类,因此他们(对自己和环境)的理解由语法规约,分类体系就此限定了知识。[12]
中国独特的语言体系促成了中国独特的原始分类体系的语言化,口头语言在日常生活中播流,书面语言通过典籍的撰写变为文本。关于分类的口头语言因时代的变迁而遥不可及。尚存的典籍在原始分类与典籍类目之间架设了桥梁,帮助我们认识原始分类知识与思维对后人在语言分类的背景下如何“同感”地设计典籍类目。
3.2 中国典籍类目初始分类
追本溯源,原始分类思维进化成典籍类目,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即使在形成雏形后,向成熟发展,仍然有个持续不断的过程,一直在继承与异化之间摆动,既受到分类秩序的约束,同时又有探索新体系的摆脱。这种差异拓展了中国典籍类目的多样化。然万变不离其宗,抽丝剥茧,其核心内涵仍然是原始分类设定的机制。
《原始分类》作者以别无选择的口吻,认定中国原始分类源于道家的哲学。按理说,既然如此,那么,道家的初始典籍应是具有明确的分类状态。可是,道家第一部典籍《老子》(又称《道德经》)在以本始面貌问世之际,并无后世意义的分类类目,只是以数字来标别章节,表现为第一章、第二章……的形式。直到东汉河上公为之章句(注疏的一种类型)时,才根据内容给标注了具体的类目,比如体道第一、养身第二、安民第三、无源第四、虚用第五、成象第六、韬光第七、易性第八、运夷第九、能为第十,等等。[13]《老子》一书类目演变的历史,不能说是道家初始之际设定典籍类目有意摒弃分类的做法,而是恰恰证明从原始分类到典籍分类类目有个渐进的转化过程,理由是分类的内涵早已存在于内容中,后来的研究者只是将内容抽象成简洁的词语性类目。
目前尚能看见的最早编年体的史书,可推孔子编修的《春秋》。基于是编年史的作品,以春秋时代为撰写对象,孔子是顺着历史的脉络节点作了类目处理,分别以鲁国君主的庙号作为类目: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哀公。君主的庙号是一级类目,其下还有二级类目,就是每个君主在位的年份,比如桓公元年、桓公二年,以此类推。历史的撰写在历史学科中是“历史”,而在哲学意义上则是“时间”。按照《春秋》表现出的类目状态,在原始分类中属于时间分类范畴,每个标注君主庙号类目的段落,都非只是记载了这个君王,而是记载了这个君王在位期间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也即这段时间内的人事沧桑。至于其以年份设置的二级类目,更是明确的时间分类。如此的分类,显示了清晰的划一性,用涂尔干—莫斯的话来说,正是“不能不承认它们都是以相同的原则为基础的。[1]”
若说《春秋》是以“时间”作为分类原则,那么,中国最早有关地理著作之一的《山海经》,则以“空间”作为分类原则。该书首先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确定为分类的定位,配以“山”为坐标,两者结合构划区域,每个区域建立一个类目。具体的类目是:南山经、西山经、北山经、东山经、中山经、海外南经、海外西经、海外北经、海外东经、海内南经、大荒南经、海内西经、海内北经、海内东经、大荒东经、大荒西经、大荒北经。[14]看似每个类目都只是一个区域,实则在分类之前,作者以不言而喻的方式设立了一个地理中心,而地理中心则喻指普天之下,每个类目都是普天之下的分类。其实,作者实则隐去了一层分类,即中心与区域之间的一级分类,即不同等级的四个方位合成一体的三种更大区域:内陆、海外、大荒。中心—大区域—小区域依次排比的讯息,反映了“不同事物,就被归附于一个中心的观念,或者说是主导的观念。而这种关系,就相当于种与属的关系或是次级的变种与主要的种之间的关系。[1]”
3.3 中国类书类目差异在原始分类上寻同
与中国原始分类最为对应的,应是中国古代的类书。既为类书,应当是以典型分类而形成的典籍。可实际的情况是,正像所有的典籍归类存在着歧义一样,因收录范围、主题题义、分类框架、标识逻辑等因素,对有些典籍是否是类书时常不免带有认知的模糊性。达成共识而成为定论的类书,是从三国魏朝建立之初由官方编修的《皇览》开始,经南北朝的扩展,至隋唐形成规模,宋元明清更是蔚为大观。
对于类书是怎样一个发展过程,因无关本文的宗旨,故不在探讨之列。本文的重点落实在类书与原始分类的内在关联,原始分类的基本原则究竟如何指导与影响了类书类目的构成。《皇览》等初期类书大多都已失佚,以较为完整面貌尚存于世间的早期类书只能在隋唐时代采集,尽管对于研究性的体验多少有些束缚,但站在继往开来的立场去观察,仍然可以将触角伸到明确与含蓄、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诸方面去触碰,以领悟与贯通其中的奥旨。
从涂尔干—莫斯研究的成果来看,中国原始分类主要原则有这样一些:道、阴阳、天地、日月、星辰、方位、地域、时节、五行、八卦、天干、地支、风水。若以哲学观念去综括,不外乎事物、时间、空间、时空交错。尽管各种类书的具体类目有着显著的差异,然用原始分类的原则去审视,可以顺藤摸瓜地探寻到早期类书的类目构建原则的趋同性。
现存最早的类书当属隋代编修的《编珠》,尽管已是残本,但从存在的类目上,仍能找出具有认知意义的蛛丝马迹。以开宗的第一卷为例,一级类目是天地部。按照中国原始宗教来说:“阴阳生天地。[15]”显然,将天地设为类目,该书分类内核正是遵守了道—阴阳—天地的哲学观。其二级类目有:九野四荒、天柱地轴、天维地脉、日车月驭、破环月连珠星,等等。[16]字义非常明确,都直指天地、日月、星辰、区域,获得与原始分类的同感。这样形式的类目设置,看似带有神话色彩,其实,不止是要表达客观事物,而是通过浪漫的联想,内中勾连了人类与宇宙的关系。“明显具有一种普遍性特征,它并不仅仅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蕴涵了人们构想事物的特定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个体实际上成为了宇宙的参照。[1]”
以完整状态摆在世人面前的早期大型类书及其类目,无疑当推虞世南的《北堂书钞》,该书跨越隋唐两朝编修而成。其大类以“部”为一级类目,共分为十九类:帝王、后妃、政术、刑法、封爵、设官、礼仪、艺文、乐、武功、衣冠、仪饰、服饰、舟、车、酒食、天、岁时、地理。揣摩其分类原则,有着浓重的原始分类的色彩,在基本观念的相互作用下,实施了潜在原则不离其宗的转化。帝王部,以“法五行相生,形万殊之体”强调五行与帝王尊位的关系。后妃部,以“离艮为后”强调八卦与后妃的关系。政术部,以“牢笼天地”强调天地与政治的关系。设官部,以“燮理阴阳”强调阴阳与宰臣关系。刑法部,以“法者象四时”强调时节与刑法的关系。礼仪部,以“天地同气,四时合信”强调天地四时与礼仪的关系。岁时部,以“春、夏、秋、冬、五行等”再分小类。地理部以“山、江、河、湖、海等”再分小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17]该书将人事分类置于自然分类之前,说明原始分类随着人类社会的进化发生了分类进化,人事与社会在人类认知与经验世界中得到强化与凸显。“如果社会针对一定的关系和一定的力量划分成某些部分,那也是因为社会中固有这些关系和力量(例如等级、因果、权力和权威)。对于涂尔干和莫斯来说,社会就是逻辑分类的一个基本典范。[12]”
唐朝立国后不久由欧阳询领衔编撰的《艺文类聚》[18],因该书的分类考虑周全详备,得到学界的普遍推崇。清朝学者评论:“是书比类相从,事居于前,文列于后。俾览者易为功,作者资其用。于诸类书中体例最善。凡为类四十有八,其中门目颇有繁简。”[19]以原始分类的原则审视,其类目继承了原始分类的多种关键元素。一级类目以“部”命名,比如天部、地部对应天地、日月、星辰、八卦,岁时部对应时节,山部、州部、郡部对应区域,符命部、祥瑞部、灾异部、方术部、灵异部对应占卜,居处部对应风水,火部、木部对应五行。自然这种对应只是大致的原则对应,决不能胶柱鼓瑟。该书推动了原始分类中人、事、物三种元素的发展,用大量的位置进行分类。比如以帝王、后妃、储宫、人等部在“人”上分类,以职官、封爵、治政、刑法、产业、礼等部在“事”上分类,以衣冠、仪饰、服饰、食物、宝玉、百谷等部在“物”上分类。[20]最为重要的是,无论是哪种分类的类目,内容绝非单纯,人、事、物三种元素都具有与空间、时间、时空交错的联系。这样的联系与涂尔干—莫斯之说不谋而合:“对空间和时间的兼顾,某一区域与一年中的某一时间以及某种事物之间特定的对应性。[1]”
中国典籍分类是个庞大且纷繁的命题,本文重在梳理与原始分类相关的内容,且限于篇幅,只能略举大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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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宋)张行成.皇极经世观物外篇衍义[M](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6] (隋)杜公瞻.编珠[M](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7] (唐)虞世南.北堂书钞[M](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8] (宋)王溥:唐会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759.
[19] (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1142.
[20]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1-15.
(责任编辑:朱爱瑜)
Chinese primitive classification and origin of category of Chinese ancient books——Analysis based on Chinese part in Durkheim and Mauss’ primitive classification
GUI Luo-min
(Library of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200072, China)
Abstract:There is few study about principles on which the category of Chinese ancient book is based. The book Primitive Classifacation, wrote by French E. Durkheim and M. Mauss, provides a bridge between Chinese primitive Classification and Origin of Category of Chinese ancient books. Through approving the insight, correcting the misreading, closing the diversity, this paper tries to analyze the Chinese part of this book, and discovery the character of Chinese primitive classification and its system. Moreover, supported from the Chinese Primitive Classification, the paper makes a debate on the criterion and basis of Category of Chinese ancient books, and outlines the origin relationship of them.
Key words:Durkheim; Mauss; primitive classification; ancient book; Leishu
收稿日期:2015-09-11
作者简介:桂罗敏,女,副研究馆员, 博士。
中图分类号:G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525(2016)01-011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