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纬神学与西汉中期政权更迭
——以汉废帝废立事件为中心

2016-03-20 04:12顾凯
地方文化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谶纬昌邑刘贺

顾凯

(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数字化社会与地方文化发展研究中心,江西南昌,330038;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江西南昌,330038)

谶纬神学与西汉中期政权更迭
——以汉废帝废立事件为中心

顾凯

(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数字化社会与地方文化发展研究中心,江西南昌,330038;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江西南昌,330038)

谶纬乃儒学经典、阴阳五行、方术卜筮之杂糅。其目的不仅在于印证君权神授,更在于儒士想要以此为工具,限制无限扩张的皇权。但是形势的发展出乎儒士的意料,谶纬随即成为政敌间攻讦的武器。昌邑王刘贺出自地方,本是霍光选择帝王的无奈之举,但刘贺举止轻浮,不善韬光,遂至授人以柄。霍氏执权柄之牛耳,且善于造势。谶纬成为霍氏操纵废立的舆论利器。

谶纬神学;昌邑王;废立

谶纬并非古代中国独有的社会现象。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巴比伦人和苏美尔人信奉的占星术便与此相似。占星术利用天体的相对位置和运动阐释或预言人的命运和行为,预测人世间的各种事物。西方占星术缘起的原因与中国古代相似,都在于人民对自然的敬畏和命运的难控。但是西方占星术最终走向了科学实践,而传统封建社会虽然也造就了天文历法的高度发展,却没有发展成为实证学科。鉴于中华文明的独特性,中国的占星术——谶纬神学最终成为检索古代中国政治文明的独特标注,却是我们不得不去关注的一大问题。

谶纬神学从汉武帝时期开始。关于“谶”的涵义,《说文解字·言部》云:“谶,验也。”吕思勉先生说:“谶纬相附,始于西京之末。若徒论谶,则其所由来者旧矣。《说文解字·言部》:‘谶,验也。有征验之书。’《竹部》:‘谶(签),验也’。“谶”的含义是“验”,①(汉)许慎撰:《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85影印本。它的引申意义就是能够灵验的预言预兆,通常指能够预言吉凶祸福的隐语、符、图、物等。谶纬神学来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阴阳学派。《史记·封禅书》说:“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邹洐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②(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68-1369、2344页。《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又说:“(邹洐)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茲。”③当五德依次转移主宰世界之时,天就会先显现反映这一特征的祥瑞,以昭告世人按天意去实现政权的转换。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和灾异思想,使不多谈鬼神灾异的孔子学说变成充斥阴阳迷信鬼神的西汉“新”儒学。

从董仲舒开始用阴阳五行说解说《春秋》,为天道与人相影响开拓新土,扬波四海。就使《春秋》成了“天人感应”的神学经典。同时,董仲舒神学蒙上了一层浓厚的宗教神秘主义的色彩。董仲舒著《灾异记》:“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亡败,而天乃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谶纬神学正是在儒学神化、方士的宗教迷信与天人感应思想的综合作用下问世的。④(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37、2764、2765页。

关于谶纬神学的文章,史学界不乏高见。②余治平:《董仲舒的祥瑞灾异之说与谶纬流变》,《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朱玉周:《汉代谴纬天论研究》,山东大学博士论文,2007年5月;黄朴民:《两汉谶纬简论》,《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对于谶纬的缘起,发展以及影响都用力颇深。而昌邑王废立事件的诸文,③有廖伯源:《昌邑王废黜考》,《秦汉史记丛》,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3年版;于全介:《刘贺废黜新考——兼评〈昌邑王废黜考〉》,《中州学刊》,2007年第3期;黄铭:《昌邑王被废事件浅析》,《文史博览(理论)》,2012年第9期;余全介:《经学与政治——论刘贺立而复废与〈谷梁春秋〉增立博士的关系》,《辽宁教育行政学院学报》2005年01期;宋超:《汉文帝与代臣——兼论昌邑王刘贺与昌邑臣》,《晋阳学刊》2006年06期;苏永明,黄精华:《海昏侯刘贺刍议》,《地方文化研究》,2016年第4期。对于昌邑王废立事件始末论述详尽,阐释到位。笔者欲在此基础上,从谶纬神学的角度来论述昌邑王废立始末,希望能够从文化信仰的视野蠡测中国古代政治斗争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以求教于大家。

一、废帝混乱的行为及谶纬警示

汉元平元年,年仅21岁的汉昭帝病死,无嗣。而武帝诸子中只有广陵王刘胥尚在。周礼“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刘胥即位顺理成章。但执政者霍光以武帝曾下遗昭说刘胥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为由拒绝。投机者给霍光上书说“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④(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37、2764、2765页。刚好为霍光不立广陵王找到了借口。

汉室后裔中只有武帝之孙,昌邑王刘髆的儿子刘贺可以继承大统。刘髆是武帝宠妃李夫人所生。巫蛊之祸后,外戚卫氏集团被诛灭,以李广利为首的李氏外戚集团一度有取卫氏而代之的趋向,刘髆有被立为太子的可能。西汉征和三年,李广利奉命率大军攻击匈奴,与丞相刘屈氂密谋商议立刘髆为太子,却被宦官郭穰告发而引起武帝震怒。导致刘屈氂被腰斩。而出兵后的李广利投降匈奴,以致李氏宗族尽诛,集团覆灭,处于漩涡之中的刘髆自然无望嗣位。

刘贺五岁袭父爵为昌邑王,此时年十九岁。霍光迎其继位,一则因为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二则霍光认为可以很好地对外藩幼君加以控制。刘贺身为藩王,对于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未有体察。虽有强化皇权之意,却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刘贺在得到旨意后,立即从昌邑封国直奔京师长安。史料是这样记载的:“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於道。郎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郎谒者五十馀人。贺到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文颖曰:合竹作杖也。)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旦至广明东都门也”⑤(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37、2764、2765页。。其急迫至极,显然缺乏当年文帝刘恒入驻中枢时的稳重与谨慎。且所做悖乱,不合礼仪,成为霍光集团攻击的口实。“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文颖曰:吊哭帐。)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也,向阙西面伏,哭尽哀止。’王曰:‘诺!’到,哭如仪。”⑥实在不是一个即将登基者该有的态度。

在刘贺即位之前,《汉书·天文志》记:“二月甲申,晨有大星如月,有众星随而西行。乙酉,牂云如狗,赤色,长尾三枚,夹汉西行。大星如月,大臣之象,众星随之,众皆随从也。天文以东行为顺,西行为逆,此大臣欲行权以安社稷。占曰:‘太白散为天狗,为卒起。卒起见,祸无时,臣运柄。牂云为⑥(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37、2764、2765页。乱君。’”①《晋书·天文志中》中的解释是这样的:“妖气:一曰虹蜺——二曰牂云,如狗,赤色,长尾;为乱君,为兵丧。”《史记·天官书》:“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裴駰集解》引《孟康》曰:“星有尾,旁有短彗,下有如狗形者,亦太白之精。”《隋书·长孙晟传》:“晟遣降虏覘候雍閭,知其牙内屡有灾变,夜见赤虹。光照数百里,天狗陨,雨血三日,流星坠其营内,有声如雷。”宋代梅尧臣《八月十三日观长星》诗:“长星彗云出,天狗欲堕鸣。狗扫不见迹,昭昭河汉横。”都认为牂云不是好兆头。(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07-1308页。其寓意很明晰,乱君将现。非刘贺其谁?

另一件事情也预示着龚遂的谶纬真知。“昭帝时,昌邑王贺遣中大夫之长安,多治仄注冠,以赐大臣,又以冠奴。刘向以为近服妖也。时王贺狂悖,闻天子不豫,弋猎驰骋如故,与驺奴、宰人游居娱戏,骄嫚不敬。冠者尊服,奴者贱人,贺无故好作非常之冠,暴尊象也。以冠奴者,当自至尊坠至贱也。”对此,《全汉文》是这样论述的:“昌邑王治侧,铸冠十枚,以冠赐师友儒者。后以冠冠奴,龚遂免冠归之曰:‘王赐儒者冠,下至臣。今以馀冠冠奴,是在王奴虏畜臣也。’”②(清)严可均:《全汉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99页。相对应的是“贺为王时,又见大白狗冠方山冠而无尾,此服妖,亦犬祸也。贺以问郎中令龚遂,遂曰:‘此天戒,言在仄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贺既废数年,宣帝封之为列侯,复有罪,死不得置后,又犬祸无尾之效也。”③颜师古注:“言王左右侍侧之人不识礼义,若狗而著冠者耳”。方山冠,亦称巧士冠,近似进贤冠和高山冠,用五彩縠为之,不常服,惟郊天时从人及卤簿(仪仗)中用之。概为御用舞乐人所戴,亦名“巧士冠”。汉代祭宗庙时乐师所戴。《后汉书·舆服志下》:“方山冠似进贤(冠),以五彩縠为之。祠宗庙,大予、八佾、四时、五行乐服之。冠衣各如其行方之色而舞焉。”(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66-1367页。很显然,“大白狗冠方山冠而无尾”的异象是针对“治仄注冠赐大臣”事件。方山冠本就是舞乐人所戴,东倒西歪,不合礼仪是其最大的特点。刘贺性好玩嬉,做出东倒西歪的高帽子戏弄诸臣亦在情理之中。京房《易传》曰:“行不顺,厥咎人奴冠,天下乱,辟无适巠,妾子拜。”又曰:“君不正,臣欲篡,厥妖狗”。④(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67页。又《左氏传》曰:“郑子臧好聚鹬冠,郑文公恶之,使盗杀之,刘向以为近服妖者也。一曰,非独为子臧之身,亦文公之戒也。初,文公不礼晋文,又犯天子命而伐滑,不尊尊敬上。其后晋文伐郑,几亡国。”⑤(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66页。置冠不正招来灾祸,似乎古有定论。儒家礼仪与谶纬相辅相成,是这一时期谶纬的最大特点。

又《汉书·五行志》记载:“昭帝时有鹈鹕或曰秃鹙,集昌邑王殿下,王使人射杀之。刘向以为水鸟色青,青祥也。时王驰骋无度,慢侮大臣,不敬至尊,有服妖之象,故青祥见也。野鸟入处,宫室将空。王不寤,卒以亡。”⑥(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416页。而《汉书·武五子传》云:“大鸟飞集宫中。王知,恶之,辄以问郎中令遂。遂为言其故,语在《五行志》。王昂天叹曰:‘不祥何为数来’遂叩头曰:‘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愿王内自揆度。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大王位为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难,以亡易,宜深察之。’”⑦《汉书·邑哀王传》:“见大鸟,飞集宫中。”五行志中之下:“有鹈鹕,或曰秃鹙,集殿下,王使人射杀之。”师古曰:“鹈鹕即污泽也。一名淘河。腹下胡大如数升囊,如群入泽中,抒水食鱼,因名秃鹙,亦水鸟也。”按:夷鸪即鹈鹕。《说文》:“鹈鹕,污泽也。从‘鸟’,‘夷’声。‘鹈’或从‘弟’。以问郎中令龚遂。龚遂对曰:‘夷鸪野鸟,入宫,亡之应也。’其后昌邑王竟亡。”黄晖撰:《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11-712页。(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66页。实际上,这种飞集宫中的大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鸟。只是一种善水的大鸟,按颜师古云为鹈鹕,为大型全蹼足,体长约二米,羽多白色,翼大,嘴长,嘴下有一个皮质的囊,可用以兜食鱼类。性喜群居,栖息在沿海湖沼河川地带。昌邑王不事稼穑,当然见不怪而怪了。龚遂引经据典,且建议刘贺去了解《诗经》云云,将十分普通的自然现象入据谶纬,强引儒家经典以阐释之。

即使刘贺遭废之后,谶纬之说尤未停息。当时汉宣帝即位,担心废帝复辟,使人监视刘贺动向。山阳太守张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长安,殊无枭。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①枭是一种小型的猛禽,是对枭形目(Strigiformes)成员的统称,为主要进行夜间活动的攫禽。《禽经》引子野曰:“鸟之属,三百---枭鸱害母。枭在巢,母哺之。羽翼成,啄母目,翔去也。”《说文》:“枭,不孝鸟,食母而后能飞”。详见王政:《“不祥鸟”与<诗经>》,《民族艺术》,2001第3期。(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67-2768页。春秋时,齐桓公称霸诸侯,欲封禅泰山,管仲劝诫他不要封禅的理由便是“今凤皇麒麟不至,嘉禾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群翔,而欲封禅,无乃不可乎?”②(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97、2944、2944、2939、2769、1396、2766、2927页。很明显,谶纬所指者“枭”,关键在于不孝。实指“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之中。与孝昭帝宫人蒙等淫乱”事件。

二、权力争夺与灾异之象

刘贺即位仅短短二十七天,有关其与霍光争斗的记载不甚明了,但其中蛛丝马迹也能透出其斗争之惨烈状。贺以外藩入京,羽翼未丰。安插亲信是头等大事。“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汉书·霍光传》记载:“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③(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97、2944、2944、2939、2769、1396、2766、2927页。原昌邑国的宰相安乐,被任命为长乐宫卫尉,成为掌握中枢军事力量的长官。昌邑群臣群星环绕,呈大有作为之势。

另,刘贺执政期间曾私自祭祀其亲生父亲昌邑哀王髆。“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④(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97、2944、2944、2939、2769、1396、2766、2927页。此举之意是与昭帝上官皇后等支系疏离,有分庭抗礼之嫌。又改易旌旄之色,“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目的在于通过改变调兵符信,收夺霍氏调兵权。但刘贺举措不当,且偏离中枢。不久霍光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⑤(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97、2944、2944、2939、2769、1396、2766、2927页。。随即以刘贺“行淫乱”之罪状而废黜之。“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巿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众昌邑旧臣只能同归于尽。在昌邑王被废数年之后,贺与故扬州太守卒史孙万世通信时,从万世曾问贺“前见废时,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贺曰“然,失之。”⑥(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97、2944、2944、2939、2769、1396、2766、2927页。等表述可以看出,刘贺早有举动,只是掣肘太深,导致最后失败。

刘贺与霍光的权力之争是与谶纬流行相互映衬的,而在刘贺即位之前的谶纬大有人工雕琢之嫌。

昭帝当政时,“昌邑王贺闻人声曰‘熊’,视而见大熊。左右莫见,以问郎中令龚遂”。⑦滕馗《历史时期熊类认识及利用情况初探》一文对传统文化中关于熊的总结大概有三种:威武刚猛;吉祥正义;不详的象征。关于熊“不详的象征”的解释草草。而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威武刚猛;吉祥正义”明显要深厚的多。最早的关于熊“不详”记载的则出自于昌邑王事件。可谓始作俑者,其中深意可见一斑。滕馗《历史时期熊类认识及利用情况初探》,《思茅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年第4期。龚遂的回答是:“熊,山野之兽,而来入宫室,王独见之,此天戒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最后“贺不改寤,后卒失国。”⑧(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97、2944、2944、2939、2769、1396、2766、2927页。这里的谶纬及其结局好像顺理成章,毫无破绽。但是从后面的结果来看,龚遂是昌邑王事件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的谶言,针对性十分明显。如“后复见熊,左右皆莫见。”只有昌邑王自己可以看见,其他人都看不到,人工雕琢现象十分严重。

另一种谶纬异像似乎更加让人心惊。“又血污王坐席,王问遂,遂叫然号曰:‘空宫不久,妖祥数至。血者,阴忧象也。宜畏慎自省。’贺终不改节。”⑨(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97、2944、2944、2939、2769、1396、2766、2927页。先民认为血可避邪,血可以致邪,即具有使人招致不祥的作用。正月用狗血涂在门上以驱除不祥。宗庙盖好后,用羊血和鸡血涂在台阶上以避不祥。倘若有对手或敌人将血涂在自己门上,这就是极大的忌讳。如两汉之际权臣王莽被人涂血。“云敞——恐帝长大后见怨。宇与吴章谋,夜以血涂莽门,若鬼神之戒,冀以惧莽。”⑩(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97、2944、2944、2939、2769、1396、2766、2927页。这一忌讳远在夏朝便有:“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猎于河渭之闲,暴雷,武乙震死。”①(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4页。实际上,这种异像具有很大的操作性,已经脱离了真正意义上的谶纬感应。

刘贺在皇帝位仅二十七天,但异象却有两件。第一件是其梦见了蝇屎。“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另一种说法是恶蛇矢),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之”对此,龚遂的解释是:“陛下之《诗》不云乎:‘营营青蝇,止于籓。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②(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66页。这与儒家经典的论道十分契合。颜师古做释曰:“小雅青蝇之诗也。其首章曰:‘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无信谗言。’盖蝇之为虫,毁污白黑,以喻佞人变乱善恶。”③(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190页。此处话锋一转,从攻击昌邑王不循礼法转为任用谗人,此处的谗人便是“昌邑故人”,是昌邑王接受政权的唯一支柱。所以,在昌邑王坚决不从的情况下,太仆丞河东张敞上书谏:“孝昭皇帝早崩无嗣,大臣犹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辈先迁,此过之大者也。”④(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66页。谶纬暗示与政治行动遥相呼应,是昌邑王废立事件的最大特点。

另一位昌邑故臣夏侯胜则是专门研究谶纬的行家。“从始昌受《尚书》及《洪范五行传》,说灾异。后事蕳卿,又从欧阳氏问。为学精孰,所问非一师也。善说礼服”。对于神学化的儒家教条烂熟于心。刘贺即位后,便以灾异说之于帝:“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数出。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谓胜为妖言,缚以属吏。吏白大将军霍光,光不举法。”⑤(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459页。从这一段话的记载来看,夏侯胜只是单纯以谶纬劝谏的谋士。但接下来的事足以改变人的看法。“是时,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昌邑王。光让安世以为泄语,安世实不言。乃召问胜,胜对言:‘在《洪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下人有伐上者,恶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谋。’光、安世大惊,以此益重经术士。”⑥(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55页。之后“十余日,光卒与安世白太后,废昌邑王,尊立宣帝。光以为群臣奏事东宫,太后省政,宜知经术,白令胜用《尚书》授太后。迁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以与谋废立,定策安宗庙,益千户。”⑦(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55页。与其说他是昌邑王谋臣,不如说是谋废昌邑王的舆论制作者。以“经术”解释感应,是其专攻之所在。

昌邑王废立事件的谶纬,很明显的分为两类。其一为攻击其行为怪异,不循礼法。这一类的表现较多。与昌邑王入宫时“我嗌痛,不能哭”;“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好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之中”;“与孝昭帝宫人蒙等淫乱”等不守儒家礼法之举相互呼应。另一类的是攻击他任用昌邑旧臣,疏远昭帝故人,其实就是引昌邑旧臣对抗霍光。第一类是舆论攻击,第二类是政治暗示。由于刘贺本人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和举足无措,最后一语成谶,坐实了霍光党羽的攻击,良可叹也。

刘贺被废后,宣帝也有相应的谶纬相随。《汉书·孝宣帝纪》曰:“孝宣皇帝,舍长安尚冠里,身足下有毛,卧居数有光耀。每买饼,所从买家辄大售,亦以此自怪。”⑧(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7页。《汉书》又曰:“昭帝时,上林柳树断,卧地,一朝起立,生枝叶,有虫食其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又曰:昌邑王问社,有枯树复生枝叶,眭孟以为木下民象,当有废改之象,公孙氏从民间受命为天子者,后宣帝立,帝本名病已。”⑨(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412页。《括地象》曰:‘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数移书中国,冀以感动众心。帝患之,乃与述书曰:‘图谶言公孙,即宣帝也。’”由此可见,“公孙病已立”谶言中“公”是指戾太子,“孙”是指刘病已。宣帝册立,以及诛灭霍光集团,就是在这种玄之又玄的神学氛围中暗流涌动、珠胎暗结的。

三、结语

威廉·奥尔比格(William Albig)简洁地概括了个人意见如何转化为公众意见,他认为:“我们知道意见是个人的表达。当它在一个群体中受到群体成员交互作用的影响时,就成了群体意见或者公众意见。”①Albig,W.(1939)Public Opinion,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210.英国法学家A.V.戴西认为:“在任何特定的时候都存在信仰、信服、情感、被接受的法则或根深蒂固的成见,这些加起来就组成了一个特殊时代的舆论,或者我们应叫它主流观点——意愿和观点被绝大多数国民所持有,这些国民在一个特定时刻对公众生活起了积极有效的作用。”②Dicey,A.V.(2007/1920)Lectures on the Relation between Law and Public Opinion in England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New York:Macmillan Co.,32.钩沉稽古,发微抉隐,我们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昌邑王事件中的灾异之象,具有相当的针对性,如“太白散为天狗”、“牂云为乱君”对应“王至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等混乱作为;“熊入宫室”、“此天戒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对应“昌邑王贺好游猎,驱驰国中,动作亡节”;“多治仄注冠,以赐大臣”对应“又见大白狗冠方山冠而无尾,此服妖,亦犬祸”;“又大鸟飞集宫中”对应“行污于庶人,以存难,以亡易”;“王梦青蝇之矢”对应“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天久阴而不雨”对应“臣下有谋上者”;“昌邑多枭”以食母之枭代指昌邑王的不孝,对应“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之中。与孝昭帝宫人蒙等淫乱”等。谶纬异象与昌邑王“行淫”;“不孝”;“无礼”;“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遥相呼应。《中庸》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谶纬神学本就与儒家教条联系紧密。汉代儒学有“五经”、“七经”之说,纬书相应的也有“五纬”、“七纬”之称。纬书托名孔子,认为孔子编成了《六经》之后另立谶和纬。基本内容都是把儒家经典神秘化和宗教化,它认为国家的治乱兴衰,帝王将相的出现,都是由天命安排好的,谶纬与儒学,自董仲舒时代开始便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这一时期的谶纬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和可操作性。且灾少异多,董仲舒《春秋繁露》云:“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一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及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殆此一谓也”。③董仲舒撰:《春秋繁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20页。“异”似乎比“灾”更具有威慑力。但实际上,“灾”不常有,而“异”虽也不常有,但民间风闻传言即可显现,是敌对势力之间攻讦最方便且最有效的武器。对于纬的解释大多适从人意,并非样样有所依据。之后的谶纬学说,完全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远离了西汉初年儒士通过神学限制皇权的初意,也与原儒渐行渐远,至东汉后期为士人及整个社会所不解。但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却一直延续至传统社会的末期,以其神秘性和不可知性流入民间,成为传统社会民众复杂信仰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吴启琳)

Prophetic-mixed Divinity and the Mid Western Han Regime Change——In the Han Dynasty Emperor Liuhe’s Deposed and Set Up as the center

Gu Kai

(Digital Social and the Local Culture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 of Jiangx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Jiangxi,330038;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of Jiangx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Jiangxi,330038)

Divination is the hybridity of Confucian classics,Yin Yang and the five elements and Alchemy.Its purpose is not only to confirm the divine right of kings,is used as a tool to Confucian scholars,limite the expansion of imperial power.Exceeding Confucian scholar's expectations,Divination become the weapons betweem opponents.The king of Changyi Liu He from the grass-roots level,which is the upset choice aboat the emperor by Huo Guang,but Liu He was so frivolous,a handle to conceal one's talents.Divination become the dethroner weapon.by Huo Guang for the manipulation of public opinion.

Divination;King of Changyi;Deposed and set up

K878.8

A

1008-7354(2016)05-0008-07

顾凯(1983-),男,江西浮梁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数字化社会与地方文化发展研究中心研究人员,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秦汉魏晋史。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海昏侯墓考古发掘与历史文化资料整理研究”(项目批准编号:16QZH022)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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