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美静
刘贺弟弟火急火燎窜进来的时候,刘贺一家正在吃晚饭。
他弟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哥……那个,庆生和庆云要回来啦!”
刘贺岁数大了,有点耳背,他把一块馒头塞到嘴里,把脑袋往他弟弟那边偏了偏:“啥?”
他弟弟是个急脾气,跺着脚说:“哎呀,你闺女和儿子要回来看你啊。”这回,刘贺听清楚了,一着急,一块馒头卡喉咙里了,把他憋得满脸通红,忽悠一下,刘贺觉着他弟、饭桌、房子、天地都越来越模糊了,一团东西卡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干脆木在那了。
刘贺年轻就是个闷葫芦,看见女的就脸红,嘴又笨,都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后来,还是他爹操持他俩弟弟凑钱,从外地领回个媳妇,才把他的人生大事给解决了。那时候,刘贺家那挺闭塞,人们的法律意识也淡薄,觉得办了婚礼就是合法夫妻了,证不证的倒没那么在乎。那女人虽然没跟刘贺扯证,可进门就连着生了一儿一女,刘贺乐得嘴都歪了,早把他弟弟让他把媳妇看紧点的嘱咐丢脑后去了。
刘贺闺女两岁那年,他女人带俩孩子去赶集,就再也没回来,别人跟他说,他媳妇是骗子,他还不信。他去她跟他提过的娘家地址找,发现地址是假的,才不得不信他媳妇是真的跑了。刘贺木呆呆地在家窝了半个月,又出门了,老婆没了就算了,可他得把俩孩子找回来,那可是他的眼珠子啊!当时,刘贺像没头苍蝇似的苦苦找了好几年,也没能把孩子找回来,大病了一场,瘦得皮包骨。
这都几十年了,音讯全无的俩孩子突然要上门认爹,刘贺简直跟做梦似的。
秀云看刘贺噎得难受,赶紧过来照着他后背一通猛拍。
刘贺缓过这口气,眼巴巴地瞅着他弟:“这……是真的。”
他弟一拍大腿:“哎呀,庆生庆云先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去年,他们妈去世前才告诉他俩,他俩就开始找你,可惜一直没找到,我不是开了个草莓采摘园吗,在网上发了不少广告,俩孩子看着地名有点像,就联系我试试运气,奶奶的,你说巧不巧,咱就这么把俩孩子找着了!”刘贺心里一阵欢喜,一阵酸,干脆抹起了眼泪。
他弟看着着急,又知道刘贺啥事也当不了家,就说:“算了,算了,我还是跟我嫂子商量吧!”
秀云倒爽快,她拽条毛巾塞刘贺手里,哈哈一乐说:“别这样嘛,这还有啥好商量的,让孩子们回呗,咱接着就是了,订几桌,大伙都聚聚!”
刘贺他弟说:“那就听我嫂子的,我先给孩子们回话去!”
秀云噼里啪啦这么一说,刘贺也顾不上哭了,炮筒子脾气的秀云居然这么高风亮节,刘贺还真有点意外,不过,这么多年,他当牛做马帮着秀云养大了她仨闺女,她将心比心,也是应该的。
他人是闷了点,可是不傻。刘贺跟秀云是半截子夫妻。
那会儿,刘贺没能把孩子找回来,逮谁跟谁哭,开始大伙还同情他,后来,也就烦了,撺掇着把没了丈夫的秀云介绍给了刘贺。起初,他是不乐意的,秀云比他原来的女人丑,还带着仨拖油瓶。
秀云头一次上门,就把他那狗窝一样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给他烙了饼,炒了鸡蛋,还让豆芽菜一样的老三管他叫爸,老三那时候还小,啥也不懂,就真叫了。
刘贺就想起了自己闺女,又呜呜哭了。
一来二去,刘贺也就认命了,跟秀云搭伙过起了日子。
平心而论,这些年,刘贺过得不赖,秀云脾气是大了一点,可她勤快,脑子又灵光,把刘贺原来那把子拿不起来的日子过得轰轰隆隆的,刘贺心里也着实安生了好些年。后来,他们岁数大了,秀云做主给老三招了个上门女婿,小夫妻俩在村里开了间超市,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也挺孝顺。村里人都说刘贺命好,刘贺面上连连说是,可心里却有个解不开的疙瘩。秀云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他自己的孩子又音讯全无。他总觉得他就是秀云娘几个的长工,这日子过来过去,都是给别人过的。偏偏秀云还不领情,动不动就戳着他脑门唠叨,让他对孩子们好点,说将来你可还得指望闺女们给你养老呢。
说心里话,闺女们对他都不错,可秀云越是这么说,刘贺心里越窝火,越想他那俩亲生儿女。他看到电视上有人网上寻亲,他也偷偷让他侄子在网上帮他找过几次,也没找到。
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乐乐呵呵坐在一起,刘贺总觉得他们跟秀云才是一伙的,他只有他自己,孤苦伶仃的。尤其那群孩子一声声喊他姥爷的时候,他那颗心都立起来了,这要是他亲孙子、亲外孙也能这么喊他一声,他得多高兴啊!
所以,刘贺每年过年都是一喝就醉,一醉就哭,秀云气得高声大嚷地跟孩子们说,都别搭理他,他也就那点尿性,让他哭够喽!
刘贺也真让秀云说着了,就那么点尿性,哭够了,该干活干活,该吃肉吃肉。
这一宿,刘贺的心跟猫抓的似的。第二天,才五点钟就爬起来砸他弟家门去了,仔仔细细把这事问了个遍,还把儿子的手机号抄来了。刘贺回来的时候,秀云跟老三已经把超市门开了,今天来买东西的人格外多刘贺亲生儿女要回来的消息长了腿似的,全村都听说了,大伙都来瞧个热闹。大伙七嘴八舌地恭喜刘贺,刘贺也说不出个啥来,往那一站,跟个木桩子似的傻笑着给大伙散烟。秀云忙得脚不沾地,卯足了劲喊他:“死老头子,还不赶紧把那筐韭菜搬进来啊,挺大个人,咋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以往,秀云常这么吼他,他也不当回事,可今天,他心里格外不是滋味。他碰上这么大一件喜事,可秀云跟老三连点高兴模样都没有,还不如个外人。这么一琢磨,刘贺的心就跟个筛子似的,把这些年的不如意一丝不漏地都筛了出来,到底是半截子夫妻,到底不是亲生的,一经事就露馅了。可他也不准备跟她们一般见识。过一阵,他就是有亲人的人了。
亲的,不管怎么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要不,俩孩子也不能千山万水地找来。到时候,她们娘几个再看不上他,他也不怕了!
话虽这么说,可刘贺还是瞅着秀云窝心。
以往,秀云收拾完碗筷,就跟刘贺一块看电视,专拣相声小品看,乐得嘎嘎的!可现在,吃完饭,秀云就早早钻进被窝去了,理都懒得理他。有一回,刘贺睡下的时候,看见秀云膀子露在了外面,他想给她拽拽被子,手都抬起来了,又放下了。
他挨着秀云躺着,头一回觉得自己跟她隔心隔肺的。
俩孩子最终定下来,清明小长假回来祭祖,刘贺自从听到准信,高兴得不知道干点啥才好,没事就拿着记着儿子电话号码的纸条瞅啊瞅的,琢磨了好多回给儿子打个电话,又怕自己嘴笨,惹烦了孩子。那天,刘贺遛弯回来早了点,走到屋门口,听见闺女们正叽叽喳喳在屋里说话,见他进来,都闭了嘴。秀云瞄他一眼:“呦,回来啦,我这正跟孩子们商量清明咋操持呢!”
秀云一边说,一边把预备好的东西一样一样拿给他看,新被单、新茶杯、新桌布……刘贺还没顾上说啥,六岁的外孙子就来扯他,让他给买玩具枪。刘贺哄他:“姥爷这有事,等舅舅回来让舅舅给你买成不?”小外孙撅着大嘴说:“哼,骗人,舅舅才不会给我买枪,我姥姥说,他都不会管你!”大闺女赶紧过来揪孩子,“这小兔崽子,净瞎说,你姥姥啥时候说过这话?”孩子让大闺女揪扯哭了,刘贺有点火大,瞅瞅秀云,又瞅瞅大闺女,冷笑两声,一甩袖子就往外走。秀云也没吭气。刘贺就更笃定了,秀云就是不乐意他俩孩子回来。她那脾气,要是不亏心,早跟他嚷嚷起来了。刘贺气归气,可他那个窝囊性子,有火也发不出来,闷几天也就过去了。再说这么些年,他对秀云也算知底,她就是个刀子嘴,背后嘀咕嘀咕而已,干不出啥伤天害理的事来。
可刘贺没两天就发现了,他还真低估了秀云的本事。
那天,刘贺去储蓄所取钱,正碰上远房侄子小亚从储蓄所里屋出来,他在别的镇上的储蓄所上班,来这边办事。小亚跟刘贺打招呼:“大叔,您老咋又来取钱啊,我大婶和仨妹妹,不是刚取了10万吗?”
刘贺一愣,瓮声瓮气说:“嗯呐,你大婶说不够,让我再取两万。”
出了储蓄所,刘贺心里的火一冒三丈高,他没想到秀云会背着他取这么大一笔钱。她取钱的原因他也估摸得出来,她无非是怕他把钱给自己亲生儿女,所以,抢在他前头把钱弄到自己手里。前两天,秀云主动给了他个两万的存折,说让他给孩子们包个大红包,他当时还挺高兴,却没想到秀云的心思这么歹毒。刘贺这人实在,即使俩孩子要回来,即使秀云对这事有点小情绪,可他从没打过家里那点钱的主意,也从没动过跟孩子们走的心思。可现在,他心眼活泛了。他恨不得立刻回家跟秀云干一仗,可又想到俩孩子这几天就回来了,家里乌烟瘴气的不好,就又咬牙忍下了。
清明节那天,刘贺早早换上了新衣服,坐立难安地等着俩孩子来。俩孩子进门那一瞬,刘贺瞅瞅看热闹的那群人,差点哭出来。体体面面的俩孩子,真给他长脸。
可这场认亲跟刘贺想的差得有点远。
抱头痛哭那种场面刘贺根本就没有指望,他琢磨着先带俩孩子把亲戚好好认认,往后也好走动。可俩孩子根本就没给他机会,客客气气和他握了手,一口一个您。上完坟回来,干脆没进屋,就拉上刘贺去了他们在县城落脚的宾馆。刘贺回来,倒是红光满面的。秀云问他:“跟孩子们唠得咋样?”他爱答不理地一瞪眼,“那还用问,好呗!”秀云撇撇嘴,使劲把他的新上衣扒下来,把原来的旧衣服扔给他。
第二天一大早,刘贺倒是又去超市忙活去了,别人跟他打听他儿女的事,他就咧着大嘴说:“孩子们都好,工作好,家里也好。”有好事的人问他,孩子们有没有说下回啥时候来,接不接你去养老啊!刘贺还没开口,秀云就接过来说:“净扯那没用的,我们老刘是谁都能养的吗,去去,都一边去!”
大伙哄一下都乐了,秀云也跟着乐。刘贺没乐,俩孩子跟他的生分,他跟谁都没说。这不才刚联系上吗,时间长了总会亲起来,血脉在那摆着呢,他不着急。
一个月后的一天半夜,秀云突然肚子疼得受不了。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大夫摇着头说:“太晚了,癌细胞已经转移了!”刘贺不信,非说是误诊,秀云前几天还生龙活虎的,咋可能是这病?
闺女们抹着泪给他看了秀云几个月之前的检查结果,刘贺立刻懵了,想起自己这阵子对秀云墩葫芦摔瓢,悔得肠子都青了;又想起秀云这半辈子的操劳,刘贺心里像被戳了个血窟窿。刘贺硬撑着把秀云仨闺女叫到一起,拿出十万块钱说:“你们妈跟我过了几十年了,我不能看着她就这么走了,我得给她治!”
大闺女说:“我妈说了,不糟蹋钱了,攒下的钱给你养老。”刘贺就急了,“你们可是你妈的亲闺女,就会刮你妈的钱,你们不管她,我管,我这钱是庆生庆云给我的,你们这群白眼狼,我这就去让庆生给帮着找医生。”
大闺女低着头不吱声,老三脾气爆:“爸,你还真以为那钱是他们给的啊,你还真以为人家稀罕你啊!”刘贺愣了。
老三那么说了之后,刘贺就有点明白了。去他弟弟那一通刨根问底,啥都拎清楚了。
其实,根本就不是刘贺亲生儿女找的刘贺,而是秀云让几个女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他们,刘贺他弟也是秀云提前串通好的,她怕刘贺疑心。
四个月前,秀云的病就确了诊,肿瘤位置不好,又去的太晚,大夫建议保守治疗。秀云没把自己得病的事告诉刘贺,秀云知道他的性子,他知道了也只能跟着乱,她最不放心的也是刘贺,怕他那心病作祟,跟她仨闺女处不好,就动了帮他找到亲生儿女的念头。
刘贺找到亲生儿女之后的那点小心思,秀云一清二楚的,可她没戳穿他,她就盼着刘贺把肚子里那点委屈、不平,都倒个干干净净。
刘贺那俩亲生儿女不待见他,秀云也想到了,他没对孩子们尽到抚养的责任,怎么能指望孩子们对这个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亲爹有感情?可她又怕那俩孩子把刘贺伤得太深,才想出了让他们给刘贺十万块钱的主意,那十万块钱,是她跟仨闺女硬要来的,说就算她们孝顺刘贺的。
秀云坚持要出院,刘贺趴在秀云床边,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跟秀云说:“你病成这样,咋不跟我说,你走了,我可咋办啊?”秀云都这样了,嘴上还不饶人:“你咋总这么没出息,哭啥?你甭担心,我跟闺女们都说好了,我走了,她们给你养老!”
秀云歇了会儿,又说:“我得活着看着你把心愿了了,要不,我不在喽,你一准得把事办砸了,闺女们也不见得拗得过你!这回,你亲生儿女也见过了,就跟闺女们好好过吧,我到那边也放心了。”
刘贺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扇自己耳光:“我真是越老越糊涂,真糊涂啊!”
经过这么一遭,刘贺半辈子的心病是真的了了。
秀云过世以后,刘贺把十万块钱拿出来给了仨闺女,孩子们不要,刘贺泪汪汪地说:“你们要是拿我当亲爹,你们就拿着。”
他的仨个闺女都哭了,刘贺也放开了哭了一大场。他以前总觉得自己不幸,可现在他彻彻底底放下了那点执念,他们一家人在一块吵吵打打又互相惦念,才是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比什么血缘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