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百合
由于职业的关系,很多人会喜欢和我聊天,然而很多时候聊着聊着,就会聊到自己背后的不为人知。
精干爽利的女强人,与自家先生已经分居三年之久;知性温柔的女高知,有个患抑郁症的弟弟,她每晚不敢睡踏实,时时担心他跳楼割腕;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与妻子相处起来就像鲁迅与朱安,冰冷如山……
周围人里公认最圆满的人是玫瑰姐,她从小在充沛的爱中长大,背景优越,老公能干,有一双可爱的双胞胎,自己事业也发展得很好。可是有一天四下无人,她忽然撩起上衣给我看她的后背——背上长着牛皮癣。
年轻的人有迷茫,年长的人有危机,还有一地鸡毛猝不及防地飞起。
他们坐在我对面说啊说,再起身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心里常常没来由地泛起那句话:这世间谁不是带病生存。
尽管每个人都有不幸福的理由,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会被这点理由牵着走。一样的伤痛,有的人会自此被牵住手脚,有的人则在伤痛之后,较快地适应“新常态”。
我有个长辈,年轻的时候是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军官,新婚不久军官出征阵亡,此时她已身怀六甲,后来生的女儿一岁时得了痢疾夭折。她再嫁,成了几个孩子的后妈,自己再也没有生养。老伴十几年前没了,她又沦为孤家寡人。这一生按理说算是很倒霉了吧?但是她永远笑容和蔼姿态雍容,说话不急不缓,从不抱怨。多少年过去不见苍老,腰板挺直声音洪亮,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耳朵上的银耳环闪闪发光。去年,她过九十大寿,穿着我妈给她买的红花中式夹袄,哪儿哪儿都合适。这位长辈,在我心里那就是近乎神一般的存在。
对这一类人,我关注了好久,得出的个人结论是:真正决定一个人幸福指数的是他的心理兼容度,或者叫对现实的接受度。
目前学术界又提出了一种癌症治疗理念:人体与肿瘤和平共处。该理论不再执着于彻底剿灭癌细胞,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我们自己身体的产物,与其玉石俱焚,不如在适当的治疗以后不再穷追猛打,将肿瘤视为身体的一部分,宽容接受它的存在。与此同时提高身体免疫力,注意监控复查。
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太一厢情愿了?我不确定。但是如果把那些“放不下”的痛苦当做心理上的肿瘤,这种方式未尝不是提供了一种借鉴和启发。
几年前,我邻居家有个阿姨在高房价的压力之下选择出国做生意,她把挣来的钱源源不断地汇往国内,房子买下了,她也回来了,但是鹊巢鸠占了。她气不过,和丈夫打官司,把房子要了回来;还气不过,找小三评理结果被对方打了,她报了警,但是警察的处理她不满;于是开始到处告状,中间种种狗血;最后,因为行为过激扰乱社会治安被关了起来,再出来时头发白了一半。
“我这么多罪不能白受!”她悲愤难抑。亲友们也气也痛,但还是劝她就此罢手,别再和渣人渣事折腾,那个无底洞不值得她用自己的人生去填充,但是她不肯,坚决到处讨要说法,亲友们只好随她去。最新听到的消息是她因为忙于四处上访,把新找的工作又弄丢了。
有时候,对痛苦刻意的追讨会成为对自己的二次伤害。
作家陈文茜说:“记得人生有两条路,一条用来惜福,一条用来遗憾。如果你总是风声鹤唳地看过去,生活只好让你四面楚歌。”原生家庭的隐痛,成长中遗留的伤害,无辜遭遇的背叛恶行——命运向每个人花式发送伤痛,它们让我们郁闷愤恨,于背人处黯然自伤,暗夜里咬牙切齿辗转难眠。尽管怨怼丛生,但我们还是要警惕在怨恨不甘之间,渐渐变成一个心理亚健康甚至不健康的人。
我们常听人劝别人要“放下”,要“释然”,但是疗愈的过程却必须是先接受,而后才是放下和释然。
看过一部纪录片,心怀奥运梦想的女运动员被琐碎家务和残疾孩子羁绊,对神父哭诉:“这不该是我的生活!”
神父说:“孩子,这就是你的生活。”
心灵想通往安宁所处,要必经一条隧道,隧道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接受”。
我有个朋友,一生下来生父母嫌她是女孩,就把她送了人。我以为她一定会记恨他们,但是没有,她现在与生父母的关系特别好,逢年过节还上门探望,他们病了她也会去医院照顾。提及那段往事,她说:“一开始我心里也有疙瘩,但是有什么用呢?事实已经无法更改。父母那一代人有他们的局限,要接受,否则我自己余生也会郁愤难安。与他们和解也是与自己和解。”
提及此,我想到张爱玲。她学贯中西,能写会画,除了天赋超群,当然要得益于她所受的教育。父亲给她打下了深厚的中文功底,母亲带她见识西洋文化。在父母离婚以后,她与父亲发生矛盾,至死不曾与父亲和解,母亲临终前写信来想见她最后一面,她终究没有去。她在《小团圆》里讲过不肯要孩子的理由:“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看来她也觉得自己是有过错了。
若要较真,这世上谁不是带病生存,谁不是苦大仇深,有些难治的过往之伤,在无法清除之前,不妨先接受下来,再交给时间和未来更强大的自己去疗愈。卢梭有言:“顺从使我获得了安宁,一种在艰难又无意的反抗挣扎中不可能有的安宁,也正是这种安宁,让我所有的伤痛都得了补偿。”当你开始接受现实,救赎与改变才会真正开始,你停止了哀怨与申诉,理智思考,客观对待,务实解决,生活才会一点点转向明朗。
更何况,就算被生活折磨了无数遍,但它的迷人之处还是时时吸引着我们不计前嫌,要臊眉耷眼地凑上前:忽然被一句走心的歌词打中,忍不住给一碗好吃的麻辣烫点赞,为了一支新买的口红颜色去添置新衣,清早路过街道的橱窗玻璃时会悄悄欣赏自己,对着晨跑型男的背影轻轻吹出一声口哨,那一刻觉得生活真美——亲爱的这才对啊,当我们享受了生活的美,也要接受它给的罪,就像郁郁葱葱的田野接受一场霜冻的降临,像广阔沉默的天空接受洇漫上来的积雨云,像树木、花草、昆虫、飞鸟等一切一切生灵万物那样,去欣然地接受四季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