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中“人化异类”型故事的深层文化意涵

2016-03-19 15:11
关键词:民间故事变形

刘 建 华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

民间故事中“人化异类”型故事的深层文化意涵

刘 建 华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

[摘要]“人化异类”故事是民间故事中一种独特的变异形态,有着多种类型和复杂成因,其背后所蕴涵的多层面文化意涵值得深入探讨和发掘。在现实层面上“人化异类”是由于人对抗命运的失败,也是一种牺牲和对恶的惩戒;在终极意义上人化异类并不意味着单纯的失败和倒退,它是人类追求永恒理想的缩影。变形的背后有着深刻复杂的深层心理因素和文化背景。在人类自我超越和图腾信仰的层面上变形本身具有神性的光辉,但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与异类逐渐分离,直至相互对立,“人化异类”的神性色彩日渐淡去,开始与人性本身对立,最终成为“非人性”的存在。

[关键词]人化异类;变形;民间故事;文化意涵

在浩如烟海的民间幻想故事中,存在大量的“异类化人”故事,对此我们早已耳熟能详,如田螺姑娘、虎妻子、青蛙丈夫、蛇郎等,但还有一类与之相对的“人化异类”故事常常为我们所忽视,也较少引起学界的关注。无论是“异类化人”还是“人化异类”,其共同内在机制的核心即为“变形”。幻想故事中人与异类的相互“变形”、转化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变形”亦可以说是构筑幻想故事的一个神奇法宝。 “‘变形’,一般学术讨论中也称为‘变化’,变化是外在形态的变化,即生命个体的种、类(生物属性)的本质改变,实体可见的形态也随之改变,但是内在的精神却可能不变。”[1]变形在民间故事中的广泛应用和重要作用不言而喻。恩斯特·卡西尔的概括可谓切中肯綮:“如果神话世界有任何特色和突出的性格,有任何统治支配的律则的话,那就是变形的律则了。”[2]而在“变形”的背后,尤其是在“人化异类”型变形的背后, 则有着深刻复杂的文化意蕴。

本文主要论述的即为由人转化为与人相对的异类的变形。这种变形在古今中外的民间故事中都有涉及,国外有《青蛙王子》中被巫师变成青蛙的小王子,《野天鹅》中被继母变成野天鹅的十一个兄弟,《美女与野兽》中被施了魔法变为凶猛狮子的王子,还有《一千零一夜》中被海妖塞壬变成各种家畜的水手们等等不一而足。只是整体而言国外民间故事中“人化异类”变形大多是由于外力和法术的驱使,人变为异类之后最终会重新恢复人的本来面目。这一点与中国民间故事有根本不同,其背后的文化传统和心理积淀也与中国民间故事大相径庭。本文旨在集中论述中国的“人化异类”故事及其深层文化意涵。

变形本是指人与物、物与人以及物与物之间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以某种特殊方式而发生的相互转化。异类本义指与人相异的一切物类,包括有生命的动物、植物,无生命的器物等等,这里暂且不涉及鬼魂、鬼怪等非人形象。按照我们传统的文化心理,异类化为人形或具备人的特质常被看成是一种进化性质的转化,是异类存在物的终极理想,也是人对外在世界的瑰丽想象。那么,作为万物灵长的人转变为异类是否可视为一种退化性质的逆向发展呢?在神奇的幻想故事的世界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化?转化背后是怎样的民族心理和文化积淀在起作用?要解答这些疑问,我们有必要对人化异类故事深入探究和分析。本文所论的民间故事属于广义范畴的民间故事,即除狭义的民间故事外,还涉及神话和民间传说。

一、“人化异类”的缘由与故事类型

在民间故事当中,人化为异类的情况纷繁芜杂,类型多种多样;有化为动物,化为植物,化为无生命的自然物如山水泉石等,不一而足。尽管如此,综观诸多人化异类故事,就其类型和深层的心理因素、文化因素方面还是可以探究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人化异类”的变形中第一种是由于人在与“他者”抗争过程中因失败而不得不付出代价,失去了“人”的身份;第二种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而主动牺牲自己,放弃“人”的身份;第三种是由于人的罪恶或人性的阴暗面而受到正义的惩罚,被剥夺了“人”的身份;最后一种是人由于超出常态的年老或特殊的性情而发生变异,转化了“人”的身份。

(一)抗争失败后的变形

1.人与自然抗争

在早期的神话和传说故事中,人与自然抗争的题材比比皆是。这是先民渴望征服自然的美好祈愿,也是人类意志和力量的见证。面对恶劣多变的环境,为了种的繁衍生息,人类一次次以微薄之力勇敢应对自然的挑战。在抗争过程中,很多以失败告终。 “精卫填海”就属于典型的变形神话故事,即死后将灵魂寄托于现实存在的一种物质,以继续实现生前的意愿或完成复仇的使命。炎帝的小女儿游于东海,不幸淹死于海里。死后化为精卫鸟,如西西弗般无休无歇立誓填平大海。除了神话之外,后世更有大量的传说和民间故事表现人与自然的对抗。比较典型的如壮族《水珠》故事:一位名叫岩刚的小伙子,为解救家乡的旱灾去寻找神奇的“水珠”,历尽艰险得到水珠后却发现水珠冰冷无比无法碰触,只好将其吞入腹中,一路飞奔赶回家乡。快赶到时终于难以忍受扑倒在山顶,水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流向家乡的坝子。于是岩刚的身躯化作山梁,口变成水洞,终日不息地流出大股清水。其实个体面对自然,本就是渺小而无助的。无论泛滥的海水还是无情的干旱,都足以轻而易举吞噬生命。但人终究有精神,只要精魂不灭,就足以爆发出改天换地的无穷力量。

2.人与社会抗争

主要是指底层民众对强权的抗争。处于弱势地位的主体面对强大的邪恶力量无法伸张正义,无法捍卫自己的权益或实现自己的意志,迫不得已借助变形获得常态下无法拥有的力量,以此超越人间规则的常态,以变形的形式实现个体意志的诉求。有些“人化异类”故事是处于社会底层的贫苦百姓,面对当权者的压迫无力反抗,死后化为异类赢得精神上的永恒胜利。这类故事有以下两种比较常见的类型。

一是相思树型。干宝在《搜神记》卷十一《韩凭妻》中记载了恩爱夫妻精魂不死化为相思树的故事。宋康王为了霸占韩凭的美貌妻子而将韩凭害死。后韩妻与宋康王登台时,投身而死。其遗书希望与韩凭合葬在一起,宋康王大怒不允,令二人分葬。一夜之间两座坟冢顶上长出了两棵大梓树。“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夫妇二人坟上所生之树被称为“相思树”,而树上鸳鸯即为夫妇二人精魂所化。此类故事流传地域广泛,经久不衰,存在大量异文和变体。

二是望娘滩型。家境贫苦的聂郎与母亲相依为命,靠割草贴补家用;一次偶然机会在割草时得到一颗宝珠,珠子放在米里米涨,放在钱上钱涨。消息被员外知道了,派人去抢珠子,还诬陷说聂郎偷了其祖传的宝珠,慌乱中聂郎将宝珠吞入腹中,被打得昏死过去。醒来的聂郎觉得干渴无比,把家里的水缸喝干了,又到河里喝水,最后甚至将河水喝下一半。电闪雷鸣中忽然头上长出双角,嘴边长满蓝须,变作一条赤色的龙,将员外和其管家全部卷下水去,淹死在波涛中。化龙后的聂郎听到母亲的呼唤一步一回头,每一回头就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滩,后人称之为“望娘滩”。

上述故事无论是精魂化鸟还是化龙,都是主人公面对压迫在现实层面失败后的被迫选择,是以肉体的死亡换来灵魂的永生和象征意义上的胜利。

3.人与他人抗争

此类抗争目的是争取自身合理权益,大多是在人伦关系的范围内,主要是发生在家庭内部,由家庭内部伦理关系的失衡而导致对抗。这种故事大多涉及三个方面的关系:继母与继子之间,同胞姐妹之间,婆媳之间。

(1)继母与继子之争

流传于河南的民间故事《王刚鸟的叫声》,讲述继母为害死继子王刚,让继子和亲生儿子一人带一兜麻籽去后山种麻,谁的种子出了苗就可立刻回家,没出苗的死也不能回家,然后暗地里将王刚的麻籽炒熟。结果兄弟俩半道上换了装麻籽的布兜。哥哥王刚的麻籽出了苗,他苦苦等了弟弟几天不得不回家去。弟弟在后山的山洞里不敢回家冻饿而死。死后化为小鸟每天深夜声音沙哑地哀叫“王刚哥,等等我……”最终继母也因听到亲生儿子的叫声受到惊吓而猝死。本来是为害死继子,结果亲生儿子成了斗争的牺牲品。

(2)同胞兄弟姐妹之争

《蛇郎》故事中恶毒的姐姐害死妹妹,自己取而代之成为蛇郎的妻子。妹妹精魂不死,先是变作鹦鹉,提醒丈夫身边的妻子是姐姐假冒的。鹦鹉被姐姐杀死后,又变作一株酸枣树,每当姐姐经过就扯破她的袄裤。姐姐将树砍了填进炉灶,在火中妹妹魂魄重生,以花枝为骨,以梅花做脸,以冬雪做衣,重新获得生命。最终夫妻再次团聚,姐姐受到惩罚。

(3)婆媳之争

最典型的为《找姑鸟》。狠毒的婆婆虐待儿媳,每天天不亮就赶着媳妇上山采桑,天长日久山上几棵桑树的叶子都被采光了,采不回桑叶不仅不让吃饭、睡觉,还要挨鞭抽棍打。小姑怜惜嫂嫂,帮嫂嫂一起找桑叶,为了找到桑叶小姑不得已许诺嫁给山大王,最终被掳走。嫂嫂日夜寻找小姑却不见踪迹。北风吹起的时候,嫂嫂已经变成一只长满温暖羽毛的美丽小鸟,一面飞一面叫“找姑,找姑”。这种家庭伦理悲剧导致亲生女儿做了牺牲品,儿媳化为找姑鸟,其长久的悲鸣本就是一种控诉和对后世的警诫。

4.人与自我抗争

人与自我的抗争主要是由于人性自身的弱点所造成的悲剧结局导致主人公化为异类。命运的阻碍力量不仅以外在的他者的形象出现,人性自身的缺陷和弱点更是导致悲剧的元凶,对命运的抗争不只是人与外界的对抗,同时也是与自我的较量。人性弱点本身的危害性不亚于自然、社会和他人所造成的恶。自私、贪婪、嫉妒、虚荣等等都有可能将人自身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傣族民间故事《双角犀鸟》讲述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妻子因美貌常常招致小伙子们的挑逗,丈夫因嫉妒总是放心不下,决定每次外出都把妻子下楼的梯子抽掉,门窗封起,这样才能安心去打猎。一次丈夫打猎迷路,二十多天后才回到家中,当他像往常一样把打猎时珍藏的果子献给妻子时,发现妻子早已饿死在封闭的阁楼上,因悔恨而痛苦万分的丈夫把妻子的尸体和自己紧紧裹在一起,燃起烛火与竹楼一起化为灰烬。夫妻焚烧后变成一对巨大的双角犀鸟,雄鸟常常向雌鸟叫着“苏玛!苏玛!”表示悔罪。这种鸟成为深受傣族人喜爱的钟情的鸟儿。因嫉妒和嫌隙而失去妻子的丈夫死后终于可以与妻子双宿双飞,永不分离。

(二)自我牺牲型的变形

王充《论衡·无形篇》云“天地之性,人为最贵;变人之形,更为禽兽,非所冀也”,人化为异类本身不是人们所希冀的,但有时主人公为了他人和民众的利益,主动牺牲自我,化为异类。

蒙古族民间故事《猎人海力布》,讲海力布因听到一群飞鸟议论说他居住的地方大山将要崩裂,洪水要将家园淹没,赶忙劝说乡亲迁移别处,可是大家都不相信,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海力布为了挽救众多乡民的性命,不得不冒犯禁忌说出真相,最终变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

《茶姐儿画眉》讲述古时信阳地区百姓由于贫困劳累,得了一种叫“疲劳痧”的瘟疫,死了许多人。善良的春姑四处奔走寻找能为乡亲们治病的药材。翻过九十九座大山,涉过九十九条大江,历尽艰难险阻的春姑终于找到神药的种子,但种子必须在十日内播种,否则不能成活,这种神药种子即是后来的茶种。为了能及时到达家乡,春姑恳请神农施法术将她变成了一只浑身长满黄色羽毛的画眉鸟,如期将种子带回家乡救治了乡亲们。为纪念春姑,人们将小画眉取名为“茶姐画眉” 并在家乡种满茶树。

(三)惩罚性变形

除了上述几种变形之外,民间故事中还存在一种惩罚性变形,这种类型数量相对较少,而且大都是在故事结尾总结性的简单概括,但也可以划归为一种变形类型。惩罚性变形遵循“象征性”的原则,物象本身的象征意义正契合其“为人身”所造的恶行,即根据主人公生前的道德水准和所犯下的罪过,变形为相应的异类。正面主人公大都化身为美好的物象,与之相应,为体现对邪恶的惩罚,负面形象者多化为令人厌恶的丑陋、卑贱或凶残的物类。

壮族民间故事《翠鸟》,讲渔霸何三欺凌渔郎儿,几次三番陷害他,最后竟将渔郎儿推入水中淹死,结果渔霸自己也葬身水中。后来渔霸变为水中的豺鱼,而渔郎死后化为美丽的翠鸟,专啄豺鱼的眼睛。《万善的传说》讲述琼州海峡的形成,将其归罪于恶霸南霸天的罪恶深重,以至于天地都难以承受,造成大地塌陷下沉,变成海洋。结果是南霸天一家都变成了异类。贪吃的大姐整天啼哭变成了鼻涕鱼;懒惰的二姐跌入海中变成了龟;南霸天因自己的罪恶不敢正眼视人,变成了比目鱼。

(四)老化异类及因性情志趣化为异类的变形

在我国各地的民间文化中,人类的老年有“老化异类”的倾向。似乎只要超出了所处文化环境预期的生命长度,就有产生变异的可能。“老化异类”故事是以老人变身为其他类型的生物乃至妖魅等怪异之物为主要内容的。最早可见于东晋干宝所著《搜神记》中的《黄母化鼋》故事:“汉灵帝时,江夏黄母浴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其后此鼋时时出现,头上还留有洗澡时带着的一根银钗。除此之外,后世还有大量老年人化狼、化虎、化蛇、化猫的相关记载。老化异类之后常常失却其本性,甚至性情大变,与禽兽之类无异。

因性情化为异类是将人的某些极端性格与动物的某些特质相对应,由于内在的情绪、秉性而化为相应的动物,当然这种转化大都带有极为强烈的贬斥色彩。《太平广记》记载御史中丞卫公有姊,性情刚戾恶毒,甚至动辄将奴婢鞭笞至死。后因病闭室独居,十多天后变为一条长丈余的红褐色大蛇。按照古人的认识,人所化异类的种类与人本身的秉性直接相关,凡是有违美好人性的负面特质,如贪婪、残暴、吝啬、嫉妒、不孝等都是化为异类的前提基础。

二、“人化异类”故事的文化意蕴

人化异类母题较之于“异类化人”母题尽管数量较少,但其存在的独特意义却不容忽视,其背后蕴藏的心理和文化意味更值得我们反思。长期以来我们秉承的都是以人类为主体、为中心、为最高存在的观念,可身为万物至尊的人却化为异类,这一转化究竟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呢?

(一)早期的图腾观念——人与异类和谐共生

人化异类得以存在的文化土壤主要是早期图腾观念和后来的佛道思想。在这些观念氛围下,人化异类有了可被接受的文化基础。但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与异类的关系终究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由共生到分离,直至最后的对立。

在人类文化的早期,人们对人、神、兽的界限远不像后来那样壁垒森严。人、神、兽常在亲缘谱系上混杂不清。“人与神混的,如后土原是地神,却也是共工氏之子;人与兽混的,如夔本是九鼎上的魍魉,又是做乐正的官;兽与神混的,如秦文公梦见了一条皇蛇,就做祠祭帝;鲧化为黄熊而为夏郊”[3]。这一阶段的人化异类并不具有鲜明的“退化”性质,人因具备某些兽类的特质而具有神奇的能量。 “图腾信仰认为,人与某种动物、植物、无生物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血缘关系,每个氏族都是源于某种图腾”。[4]图腾一词本是北美印第安鄂吉布瓦族的方言,意思是“他的亲族”,既为亲族,其关系显而易见应该是平等和谐甚至是非常亲密、不分彼此的。

早期出于对图腾动物的敬畏,每个氏族都定期或经常地祭祀自己的图腾,并禁止杀害自己的图腾。“野蛮人甚至饿死也不能去动他们部落奉为图腾的植物或动物,就是他们认为自己所由发源的祖先”。[5]有些民族的创世神话认为自己的祖先就是某种动物的后裔,如畲族以狗为图腾,侗族以蛇、鸟为图腾,傈僳族以虎、蜂、鼠、熊、猴、羊为图腾,而布朗族则认为竹鼠是父母的灵魂。因此在人类早期的文化中,人化为异类或人与异类互化是十分自然的现象,不带贬低的色彩,也就不具有“退化性”之说。人与某些异类本就是亲族或同源关系,人与异类尤其是图腾之间的关系处于“混沌未分”的状态。很多时候,人之所以要化为异类形象,特别是化为所属部族的图腾形象,是希望通过化身变形,获得来自图腾祖先的庇佑,拥有图腾的超凡力量。这样说来,异类形象在某种层面上甚至是高于人的存在,带有一定的“神性”光辉。

(二)佛教与道教的思想观念——人与异类泾渭分明

随着历史的发展演化,人对自然的认识也日渐深化,图腾及异类身上的神性色彩慢慢退去;人的“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中心地位逐渐确立。到了阶级社会,尤其是封建社会,人类社会自身的阶层区隔日益牢固严密,而人与异类(兽类)的区分就变得突出而鲜明,成为一切伦理关系的底线。同时随着宗教的渗入,尤其是道教和佛教的影响,人与异类尽管存在互化的可能,但毕竟不像早期图腾信仰中那样亲密无间。

道教认为世间万物本质上都是虚无,从“无”中生出“有”,而“有”最终又归于“无”。这其中最根本的就是“变化”的思想,一切都可以变化。中国古人的变化、变形思想虽未以科学实验为法则,所得结论亦存在荒诞不经之处,但其有关变化原理的思考,却有着很强的科学性与前瞻性。古人认为天地的最初本源为一团混沌之气,由此化育出万物。出自同一本源的万物之间存在着连续性而非断裂性的关系。气作为本源这一点不变,但其存在的形式却可以千变万化。气本身分为阴阳,阴阳二气此消彼长,在其失去平衡、阴邪之气渐增之时就可能出现“异常”的变化或“反常”的生命形态。[6]7

这是道教思想的一种理论起点,而道教的最高理想是得道成仙,跳出凡俗的人世,这一转变的必经之路是修炼。通过修炼,人可以修道成仙,动植物可以修道成人。这是一种上升性质的转化,与之相应,本身为人,却由于种种原因而变形为异类,则是一种“下降性”的转化了。 在古代的志怪小说、唐传奇以及后世的话本小说中存在许多有关异类互化或人化异类的叙述,但在民间故事中,此类故事相对较少,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现象。干宝在《搜神记》中明确指出“千岁之狐,起为美女”,但其“人为贵,异类为贱”的思想未变。其中卷三“管辂”条中有一段关于人为何会变为卑贱的异类的问答:“夫万物之化,无有常形;人之变异,无有定体;或大为小,或小为大,固为优劣”。这是说明变化本身的不确定性,变形有大有小,有优有劣。同时变形可能还是“升仙”的前奏和基础,不能一概而论。“‘变化’是仙道传说的重要律则,也是道教修炼成仙说的中心思想。它包含了尸解变化、法术变化、神通变化等,其中涉及道教中人的生命观的,就是尸解变化说,成为道教神仙理论中的变化成仙思想……在现世中享有生命的不朽,并建立神仙的乐土,正是中华民族共有的理想与愿望,乃是民族的梦。”[6]131

此外,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很早就有“报”及“报应”的观念。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积恶之家必有余殃”,这是最朴素的报应观,这与后来佛教的因果轮回思想相契合。根据佛教的观点,佛也是可以变化的,如《抱朴子》的《理惑篇》中记载:“佛之言觉也, 恍惚变化, 分身散体, 或存或亡, 能小能大, 能圆能方, 能老能少, 能隐能障。”其次,变形又常同佛教的轮回果报观念息息相关。因果即前世种下的善恶行为,会引发现世的果报,而现世所形成的业力,必将引发来世的果报。因果循环往复,相依相生。佛教最核心的观念是因果轮回。人若今世作恶,那么来世就有可能投生于畜生道、饿鬼道或地狱道,其中畜生道是典型的由人化为异类,这是对人最深重的惩罚。若转世之后仍生为人身,则是对其善行的嘉奖,是莫大的荣幸。人与异类(畜生)之间,虽可以在轮回中互化,但终究有着天壤之别。可以说继图腾信仰之后,佛教和道教继续给“变形”观念提供生长的土壤,但这种变形已经将人与异类严格区隔开来。

(三)对人的价值评判观念——人与异类走向对立

这主要体现在惩罚性变形、老化异类变形以及因性情志趣变形的民间故事中。在这类故事中,人之所以变为异类,是因为人性中存在阴暗面,人性中的负面因素背离人性本身。这些故事除来自至今仍广泛流传的现代民间故事类型之外,还有一些来自经过文人的编撰和创作的文言小说和古代文献典籍。中国民间故事的一个特点是“伴随着古籍文献的传世,有相当一批被历代有识之士录写和保存下来的民间故事,又通过各种不同的渠道回流到民众之中,重新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四处流布,并且在流布过程中发生变异”[7]。古籍文献中保存的相关作品,能够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不同历史时期民间故事的基本面貌。在相关文献中“首先值得关注的是录写民间故事最多的历代文言小说,包括志怪小说、逸事小说、传奇小说、笔记小说等。绝大多数与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有关的作品,都出自历代的文言小说,其中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首先见于各种文言小说”[7]。

如果说图腾信仰、道教信仰、佛教信仰都属于宗教信仰方面的因素,是外部大的文化环境的影响,那么性情志趣方面的因素就是主人公主观方面的因素,是完全个人化的原因了。佛教认为: 一切万法,尽在自身心中。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一心不生,万法无咎。杨宗红在《心性视阈下古代小说人化异类母题论析》一文中详尽分析了在古代小说中心性因素如何影响了由人到异类的转变。作为作家文学的小说,在涉及人化异类的故事题材时,难免不受“文以载道”思想的影响,灌注更多富于主观色彩的教化观念,相比于民间故事,也更有意向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潮靠拢。作者总结出人化异类大致的三种情形:一是违背了世俗的伦理道德;二是患病后化为异类; 三是因尚好异类而化为异类。这些均与人的情感、志趣密切相关。[8]人性中恶的一面或人性的弱点占据上风时,人性就可能被蒙蔽,“异类性”就显现出来。变为异类即是对人贪婪、残忍、背弃信义的惩罚,是对人本身的放逐。“异类性”此时已完全成为人性的对立面。堕入异类之流,即是深重的刑罚,人与异类之间不仅有了难以逾越的鸿沟,而且已经难以共存。

老化异类其实质亦是如此。老化异类与“弃老”习俗密不可分,是对老年的一种排斥和否定。人们认为其非正常的长寿以及衰迈无能的体力和智力状态,本就带有妖邪的意味,也是对其他人生存资源的无端占有。这种思维模式与社会的死亡观念紧密相关。老人的寿命超出一定的预期,越过了死亡的限制,就很有可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死亡是一种转化,变形同样是一种转化。在有限的生命长度之后,转化成为一种必然,如果不是以死亡的形式走向另一个世界,那么就是在原有的世界以另一种形态继续存在。“老化异类”故事将幸福、寿命与健康视为某种数量有限、无法再生的资源,老人如果长寿、健康超过了其应得的额度,则必然会导致子孙的份额相应减少,因此,老人的高龄才会成为对子孙的伤害,才会成为某种不正当与不道德的存在。[9]至此,“异类性”与人性彻底对立起来。

(四)深层心理因素——对理想的永恒追求和对圆满的执著偏爱

如前所述,人化异类母题的第一大类型即为抗争失败型。不管是与自然、与社会、与他人还是与自我的抗争,人化异类故事的直接结果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失败的。很多情况下失败导致主人公肉体生命的结束,在此基础上转化为异类,以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存在,或者化为非生命的自然物存在。肉体生命的死亡本身是一种大悲剧,然而主人公的精神、意志以及对理想的追求却并未终结,反而更加执著热切,永无止境。而且化身为异类之后不但仍旧拥有主体的意志,同时又具有了异类的能力,也就具有了更大层面的自由和超乎自身的能量,跳出现实的各种束缚和羁绊,超越自身原有的局限,完成身而为人时未了的心愿。最终人所化的异类形象凝结为一种理想的形态,成为永恒追求的纪念碑。淹死于海中的女娃化为精卫鸟日夜不息要填平大海;因强权迫害而分离的夫妻化为鸳鸯相伴相依;立志救治乡民的春姑甘愿化为画眉;嫁给蛇郎的小妹为捍卫爱情一次次转生……变形使得主人公获得超自然的强大能量,最终反败为胜、征服了命运。

之所以要通过变形获得终极意义上的胜利,很大一方面是由于民族文化心理中固有的圆满情结在起作用。圆满情结可以说是传统文化中积淀已久的集体无意识,对“大团圆”结局的崇拜亦根深蒂固。但由于人类自身的渺小,由于现实社会生活的复杂性,由于人性固有的弱点,在人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失败可以说是一种常态。甚至可以说,正是失败的苦痛使得人们更需要通过故事抚慰心灵,超越庸常暗淡的人生。故事的创编者和接受者都希望可以在故事中跳出常态的生活,打破命运本身的模样,自由驰骋在理想的美好世界中。但理性和现实又告诉我们失败在所难免,面对这种两难处境,我们最终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承认现实意义上的失败,然而又超越现实,让主体以一种逆向的变异来获得超自然的力量,挣脱现实的重压和束缚,取得终极意义上的胜利,获得变形后的曲折圆满。尽管人化为异类的这种变形本身是一种失败,而借助变形,在付出异化的巨大代价后,主体又最终赢得了命运。这其实也正是人类历史进程的缩影。

在永不磨灭的坚韧信念面前死亡本身无足畏惧,对理想的永恒追求才是个体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人化异类过程中肉体的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大牺牲、大奉献,以个体的死亡,拯救更多个体的生命,为更多个体创造出美好的前景,保持了“种”的延续和繁盛, 化身之后主人公心愿达成,留给人们的是无穷的精神力量,透过时空的局限,追求理想的姿态凝固为永恒。因变为异类而得以实现理想,异类本身也就成为理想的象征,成为一种高于人的神性的存在。

三、结论

随着文化观念的发展,人化异类故事所承载的道德评价色彩也愈来愈浓。而民间故事作为口口相传的民间文学形态,虽与“庙堂之上”有着很远的距离,但尽管居于“江湖之远”同样以隐晦含蓄的方式表现着社会文化心理,印刻着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人化异类,作为一种无奈的选择,有着复杂的内在情形,它是人对自然、对社会、对他人、对自我的失败抗争,是英勇无畏的自我牺牲,也是对人性恶的惩罚和警诫。而在纷纭复杂的故事形态背后,透过人向异类的转化,我们依稀可以看到异类在人间身份形态变化的轨迹。它曾是象征人类庇护神的神性存在,后又渐渐与人类相区隔,最终渐行渐远,走向人性的对立面。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发展的过程,其蕴含的深意仍有待我们进一步去探索和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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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海力波.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J] . 民间文化论坛,2013(6):28 .

[责任编辑覃德清]

On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People Changing into Non-human Things” in Folktales

LIU Jian-hua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Humans changing into non-human things” in folktales is a unique metamorphosis. There exist multi-dimensioned cultural connotations within these stories so that they are worth discussing. In the dimension of reality, the metamorphosis results from people’s failure in fighting against the fate, and also means a kind of sacrifice and the punishment of the evil. However, as for the ultimate meaning, it doesn’t refer to the failure and setback, but can be the embodiment of humans’ pursuit of eternity. The transformation is caused by various complicated factors, such as psychological and cultural factors. In terms of humans’ self-transcendence and totemism, the transformation has the glory of divinity. But due to the separation and opposition between humans and non-human things, the divinity of “humans changing into non-human things” fades; they become opposite to human nature and finally characterized by inhumanity.

Key words:non-human things; metamorphosis; folktales; stories of “humans changing into non-human things”; cultural connotation

doi: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2.020

[收稿日期]2015-10-22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华多民族文学‘民族性’问题研究”(14CZW065)

[作者简介]刘建华(1981—),女,新疆奎屯人,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民间文学与文化。

[中图分类号]I0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597(2016)02-01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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