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彩侠
朱光潜审美意象理论的话语转换及其局限
郭彩侠
摘要:意象在朱光潜美学里,虽然从“形象”“意象”到“物乙”等命名有变化,但是其本体性地位始终没变。朱光潜前期美学主要对意象进行哲理上的思考和心理上的分析,后期则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从社会历史实践角度来阐释审美意象之生成。意象理论话语从“心物统一”到“主客统一”的转换,有其与时俱进性和内在精神的一致性,也有某些局限值得我们思考和探讨。
关键词:朱光潜;美学;意象理论
一、为什么强调意象?
朱光潜美学里的意象概念由西方理论译介而来。诸如image、idea这些表示“形象”“意念之物”等意义的单词,朱光潜以古典诗学之“意象”来对应翻译,并赋予这个词汇丰富多层的内涵。意象在朱光潜美学里虽然经历了从“形象”“意象”到“物乙”等称呼上的变化,但是其本体性地位始终没变。朱光潜之所以如此强调意象这个概念,是因为意象是美感体验的对象与内容,美即意象世界,审美活动过程即意象创构的过程。朱光潜甚至把意象上升到美的本体性地位,视其为美感的渊源和对象。
朱光潜认为意象不仅是美感的缘起,也是审美过程的主导因素。无论是自然还是艺术,如果一件事物能引起“美感”,它就会呈现“一个具体的境界”,“一副新鲜的图画”,或“一个无沾无碍的独立自足的意象(image)”,这种独立自足的图画或境界能让人暂时忘记自我,忘却其他一切存在,聚精会神地“欣赏”和“领略”。朱光潜关于意象的阐释深受克罗齐美学思想影响,他借鉴克罗齐将意象定义为心理学层面上的美感经验即“形象的直觉”*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年,第216页。。美感的全部内容即“意象世界”,“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的世界”*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二卷,第6页。。意象不仅是美感对象,也是艺术的本体。美的创构即“意象情趣化”和“情趣意象化”,是“物我统一”“情景融合”的结晶,“美不完全在外物,也不完全在人心,它是心物婚媾后所产生的婴儿”*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二卷,第44页。。艺术是模仿现实而创构的“心造之物”,是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理想境界,“凡是文艺都是根据现实世界而铸成的另一超现实的意象世界”*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61页。。强调心灵的创造性,强调审美的超越性,强调意象世界超现实的理想性,朱光潜的这些审美诉求也与尼采等西方哲学家的艺术救赎理论一脉相承。他认为现实世界不尽如人意、不符合理想,为了寻求理想世界,只有通过自由不羁的艺术想象,通过审美活动,以审美的态度去看待生活,才能从意象世界中获得某种超脱和救赎。
朱光潜提出“人生艺术化”,即“人生情趣化”*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二卷,第96页。,就是强调要懂得享受,领略生活的乐趣和生机。而艺术意象的价值就在于为人生提供情趣,陶冶情操,美化心灵,怡情养性。从传统文化理想人格的诉求,到对世态万物看戏般的审美关照,朱光潜试图以纯粹理想的审美意象境界,对抗和超越残缺的枯燥的丑陋的现实世界。
二、审美意象之“机械论”与“唯心论”反思
朱光潜在写《文艺心理学》时,主要的理论资源有克罗齐的“形象的直觉”说、布洛的“心理距离说”、立普斯的“移情说”、谷鲁斯的“内模仿说”、康德的“观照说”,以及中国古典诗学的“静观说”等。审美意象被视为无功利、无目的、与现实人生拉开距离的、通过直觉与静观而抵达的超越性存在。
朱光潜发现这些理论常常有陷于机械论与唯心论的危险,或者太强调“心”的作用,过于理想化和纯粹化,或者割裂了作为一个丰富复杂的有机体的人,忽略了美是作为复杂关系网络综合产物之人的复杂经验,而非孤立的直觉现象:“直觉并不能概括艺术活动全体,它具有前因后果,不能分离独立。”*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17页。
新中国思想改造运动中,“朱光潜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受到批判,朱光潜也深刻反思了克罗齐等理论家的机械论和唯心论美学的“迷径”*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3页。,认为那种美学不是源自经验总结,而是出自概念和逻辑,其试图简化复杂的审美经验与过程,试图以“心”纳“物”,通过唯心论打破心物二元论,所以造成了理论迷误。朱光潜反思道:“唯心主义者把美看作主观的感觉,机械唯物主义者把美看作事物的属性,都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如果话到此为止,我至今对于美还是这样想,还是认为要解决美的问题,必须达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19页。。
在早期著作《文艺心理学》中朱光潜谈到美的本质时用的词是“心与物的关系”:“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但这种关系并不如康德和一般人所想象的,在物为刺激,在心为感受;它是心借物的形象来表现情趣。”*朱光潜:《文艺心理学》,第148页、49页。到了美学大讨论时期,朱光潜对美的阐释是:“如果给‘美’下一个定义,我们可以说,美是客观方面某些事情、性质和形状适合主观方面意识形态,可以交融在一起而成为一个完整形象的那种特质。这个定义实际上已包含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在内:物的形象反映了现实或是表现了思想情感。”*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72页。
从“心物统一”到“主客统一”,从意象表现“情趣”到表现“思想情感”——朱光潜还引用了“意识形态”这一概念来阐释美,这些都不只是话语表述的变化。“心物统一”强调“以心纳物”,超现实的心灵活动是创构意象世界的主导,“主客统一”强调现实存在为一切审美活动和意象生成之基。针对这两种对美的理解的内在差异,朱光潜曾经专门论述过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从客观唯心论出发”,后者是 “从辩证唯物论出发”*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十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219页。。朱光潜后期美学借用马克思的理论话语,来反思机械论和唯心论的理论迷误,同时又执着地坚持自己对美和审美意象的理解,意象依然是美与情思的载体与本体。
三、“物乙”与辩证唯物论带来的话语转换
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秉承马克思文艺意识形态论的基础上,朱光潜创造性地提出“物甲(物)”和“物乙(物的形象)”两个概念来阐释审美意象。
“物甲(物)”是纯粹的客观的自然物质存在。“物乙”则“已经不纯是自然物,而是夹杂着人的主观成分的物,换句话说,已经是社会的物了。美感的对象不是自然物而是作为物的形象的社会的物”*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34页。。这句话简而言之,即美感的对象是意象,意象来自纯粹客观事物和主观视域的碰撞融合。
这种描述还是坚持审美意象为物我、主客的有机融合,只是强调纯粹客观事物为美感的生发前提和基础。与之前“美就是情趣意象化或意象情趣化时心中所感觉到的‘恰好’的快感”*朱光潜:《文艺心理学》,第149页。那种跨越或遗漏了纯粹客观事物的描述有了本质区别。这就标志着,朱光潜曾经以“情趣”这一心理美感体验为中心的审美意象观,明确转向了以纯粹客观存在的自然物为基石的“主客观统一”意象观。详细解读就会发现,朱光潜对美的新定义是一种重复定义,精简为公式即:客+主=意象+主=美感体验。(早期的定义用公式表达是:物+心=意象=美感体验。)
其中可疑之处在于,纯粹客观自然物(物甲)与审美主体碰撞生成意象(物乙)的时候,就没有美感体验吗?需要生成意象(物乙)之后,意象成为审美对象,再通过审美主体的作用,才能产生美的感觉?意象生成与审美体验原本是不分先后的同一过程,却因为要强调客观存在为基础,而被描述成了先后两个过程。
朱光潜之前“情趣意象化”的美感定义,也是主体的情趣+自然事物=意象=美感。只是那时的自然事物诸如花鸟虫鱼、山水林木等,没有运用马克思的术语来强调是“纯粹的客观存在”。总之,朱光潜在意识形态批判高压之下,运用了马克思的理论话语,对“物我统一”的意象审美理念进行重新阐释,也对自己一贯的美学信念有所坚持。
马克思主义影响下的朱光潜不仅强调审美的客观存在之基础,也强调审美主体主观能动性的反作用力。他引用马克思的话语“最美的音乐对于不能欣赏音乐的耳朵就没有意义,就不是对象”来佐证主体的美感能力会影响美。“最美的音乐(物甲)对于不能欣赏音乐的耳(主观条件的差异)不能产生美的形象(物乙)。也就是说,由于不能欣赏音乐的耳朵的主观条件(美感能力)不够,最美的音乐之所以能产生美的形象的客观条件不能发生作用,就不能产生美的形象(物乙)”*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39页。。纯粹客观自然物(物甲)不变,因为审美主体的差异,而造成意象(物乙)的生成会千差万别(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情况),甚至会无法生成意象(如“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的情况)。在《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中,朱光潜举例释义了物甲(物)和物乙(意象)。“物甲”是纯粹客观存在物,而“物乙”是社会意识形态的范畴。如“花是红的”是对花(物甲)的客观自然属性的科学识别;“花是美的”加入了主观关照,是主客统一的审美认识,生成审美意象,在这个美感体验的过程中审美主体起着决定作用。
朱光潜以物甲(物)和物乙(意象)作为审美和非审美范畴的区分,认为物甲(物)是纯客观的物质存在,物乙(意象)投射了审美主体的主观意识。他强调了物甲(物)作为美感对象的客观基础地位,也强调了在物乙(意象)成为审美对象的过程中审美主体的能动作用。主体的能动作用主要是对物的主观反映与意象的创构合成。这样“物”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物的形象”(意象)只是审美主体对客观存在的审美反映。
朱光潜的这种思维局限在只将审美意识折射出来的形象视为“物的形象”,而其他意识,比如科学意识折射出来的形象就不被称为意象。其实当纯粹客观事物(某植物)被识别为“花”,并被识别为“红色”,它就已经进入了语言和意识系统,已经拥有了形象,就不可能再是“纯粹客观”的事物。如果有纯粹客观事物的话,那只能是还没进入概念,没有进入语言和意识,没被命名,或者没被识别的混沌无名的存在。当我们在谈论“花是红的”的时候,已经有主观意识参与其中了,已经产生了“物的形象”(意象)。所以在谈论审美范畴里的意象时,才需要加上“审美”一词作为限定语,即审美意象。这就像一个木匠看到一棵树,想到的是可以制成桌椅。他虽然不是审美的态度,但是他反映和创构的也是“物的形象”(意象),只是这种意象偏实用性。朱光潜在此想要表达的是只有“审美意象”(而非科学、非实用的形象)才是美学的研究对象,美学的主要研究内容是关于“审美意象”创构和生成的奥秘。朱光潜一直在反思机械观美学之谬误,诸如科学意识、实用意识和审美意识之间真的能梳理和割裂得清清楚楚吗?人是血肉相连的有机统一体,还是可以截然割裂的机械组合体?为了理论阐述方便,把人分为实用之人、科学之人、审美之人,这种划分岂非又会陷入机械论?
“物甲”与“物乙”的命名确立了,但仍遗留很多问题有待进一步探讨,如从物甲(物)到物乙(意象)内在的复杂生成机制到底如何;人的主观能动性到底起着什么样的创化作用,如何起作用的;审美心理有多少源自社会文化历史积淀传承下来的普遍性必然性的集体因素,有多少来自偶然性的个性化的私密性的个体因素;早期美学中被强调的意象核心之“情趣”,后期被强调为“思想情感”,它们要生成美感意象,产生审美体验需要什么条件,或者说美感主体如何创生了意象又陶醉其中;审美快感的内涵到底意味着什么,等等这些都有待继续探讨。
朱光潜前期美学,无论是“直观说”“静观说”“移情说”还是“审美距离说”等,主要从审美心理角度来谈意象的生成,主要论述的是如何用审美的心境关照世间万物,从而产生什么独特的审美体验,以及这种审美体验中的意象和意境起到何种精神港湾的慰藉作用。所以朱光潜前期特别强调心物之间的碰撞融合,强调纯粹的心境和暂时性的超然物外,强调摒弃理性和功利,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等等。但是这些理论主要是从审美心理层面来切入,对审美的物质条件(物甲)不够重视,而在唯物论美学中“物甲”被提升到本体性的地位,被视为一切审美活动之基。可以说,“物甲”“物乙”概念的提出,标志着朱光潜心理美学开始转向唯物主义实践论美学。朱光潜开始用实践来解释从“物甲”到“物乙”之审美意象产生的奥秘,意象这个概念也因此获得了更加丰富广阔的阐释空间。
四、“泛实践论”的意象内涵诠释
深入学习和领悟马克思唯物主义实践理论,让朱光潜开始用历史的、实践的、联系发展的眼光去看待审美意象的生成和变迁。最重要的是美感到底来自哪里这个问题也拥有了新解。
朱光潜以茶壶为例。如果仅仅以直觉去关照一只茶壶,它就是此刻的、现场的、孤立的单纯物品。如果它进入一个无功利、无目的纯净审美心境之中,就会成为纯粹的审美意象。而从劳动实践的观点去考察一只茶壶,它就是携带着人类文明烙印的人工制品,它具有深厚的社会文化意义和现实意义。不仅客观物品携带着人类文明的印记,审美主体的认识能力与认识活动也携带着社会民族的历史文化心理基因。所以,审美活动不只是此刻单纯的物我融合与碰撞,背后还有更深层人类文明史精神和物质实践成果的积淀。
朱光潜还以石刀从创生到成为审美对象的过程作为典型案例。用马克思的理论来说,石头变成石刀体现的是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种生成创造活动加入了人觉醒了的主体意识。人为了满足现实社会的需要,把“社会意识”变成“社会存在”。随着物质劳动范畴的扩展,人类的创造活动从满足物质和本能欲望,升华到满足精神需要,比如看着自己的杰作而产生快感,也因此会产生美感。所以,审美意象给人带来的情趣和快乐,不只是源自超脱了现实的理想境界,也不只是源自纯粹无功利、无目的的审美心理活动,还源自人看待自己活动成果的时候,体验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体现了“人的本质力量”,从而获得一种特别的美感满足。这种美感的阐释,仿佛不仅不再是“非功利的”,反而强调了源自劳动创造而产生的“成就感”。
那自然景物的美感源自何处呢?它其实是“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另一种形式,即人对世界艺术地认识与把握。“劳动生产是人对世界的实践精神的掌握,同时也就是人对世界的艺术的掌握。在劳动生产中人对世界建立了实践的关系,同时也就建立了人对世界的审美的关系。一切创造性的劳动(包括物质生产与艺术创造)都可以使人起美感。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是从劳动生产开始的。”*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290页。实践活动中人对世界艺术地把握的过程,也是人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过程,也是意象创构的过程,意象创构产生的快感即美感体验。这个审美过程满足人的精神需求,使人获得全面发展,让人生更加圆满丰盈。“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始终强调人的全面发展,真正人的需要不是满足片面的直接的利己的欲望,而是自我的全面实现,艺术正是自我全面实现中得一个重要环节。”*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297页。朱光潜引藉马克思的理论,认同理想的社会劳动使人从“动物式生活的手段”那种异化劳动中解放出来,人对世界艺术地掌握,实现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这种情形之下,人才真正成为‘完全人’,才有真正的个性和真正的自由,才真正地成为自己的主宰”*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304页。。
这种艺术地把握世界,让人更自由完善的审美观,和朱光潜早期美学“艺术为人生”的“人生艺术化”美学论述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只是它不再把审美当作暂时逃避和超脱现实、寻找心灵避风港的途径,而是视审美为人类实践活动的一部分,并用“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替代了“情趣意象化”之阐述。
朱光潜后期美学借鉴马克思理论把艺术审美活动纳入了人类“泛实践”的范畴,把审美视为人类感性认识和实践活动。这种美学观基于认识论,将审美看成对世界艺术地“把握”与“认识”,实践则是认识的出发点和旨归,也是认识的升华与飞跃。其承认审美认识活动中的形象思维离不开抽象思维,典型形象需要通过抽象思维的选择和提炼而成就,并认为审美是一种认识和实践活动,“形象思维在整个过程中要有思维活动。就文艺来说,这种思维活动是一种精神生产活动,首先是一种实践,其次才是认识”*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450 页。。
马克思话语提供了唯物实践的历史主义视野,让我们看到“物”不只是此物,“我”不只是此我,而是与社会历史文化实践具有广泛关联的复杂存在。如朱光潜所领悟的那样,“美就不是孤立物的静止面的一种属性,而是人在生产实践过程中既改变世界又从而改变自己的一种结果。发现事物美是人对世界的一种关系,即审美的关系”*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 283页。。因人与世界的审美关系会随着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变迁而出现新的风貌,朱光潜也不再认为“美”具有一个普遍性的本质定义。“事情本来很复杂,你能把它简单化成一个‘美的定义’吗? 就算你找到‘美的定义’了,你就能据此来解决一切文艺方面的实际问题吗?”*朱光潜:《谈美书简》,第 10页。
朱光潜对美的认识,也从心理本体上的追问转向主客关系的考察,研究审美过程中人与世界的关系。朱光潜也开始注重追问社会历史文化实践对于审美主体心理结构的深层影响,甚至不再把理性排斥在审美之外,将生物本能、主体条件、心理活动机制与社会历史文化积淀都纳入了思考范围。
在《美感问题》*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十卷,第353~364页。一文中,客观审美条件与可能性以及主体审美心理结构都进入朱光潜的思考范围。文章考察了事物哪些性质构成美的条件,提供了美的可能性,审美心理结构是如何形成的,哪些决定因素源自生物本能或社会实践,感性和理性的参与程度如何,审美意象的实质是什么,客观物质如何在现实实践活动中升华为精神范畴的审美对象,其中内在转化机制如何,有哪些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物质条件和个人因素在综合起作用等问题。这种追问方式,把意象理论从瞬间的、纯粹的、静观的、直觉的“既成论”,导向社会历史实践与精神升华综合产物的“生成论”。
朱光潜美学从审美心理学转向实践理论的过程中,其审美意象理论也获得了新的阐释空间,不过依然有一些前期理论遗留的局限值得探讨。比如,朱光潜尽管强调以“艺术化”的方式去把握世界,但艺术是一种以感性思维、形象思维去认识和把握世界的方式和途径,这种描述不仅把感性和理性加以区别和分裂,还把“我”视为主体,把世界视为要把握和认识的对象,这就会把审美的目标从“体验情趣”导向“感知真理”,把文学艺术的目标导向反映论。这样的艺术美学观,“艺术能否真实反映现实”成为衡量标准,美不美变得不再重要,符合不符合客观事实和真理标准才重要。
再如,朱光潜早期美学中,审美意象的概念是以“情趣”为内核的,实践论转向之后,“情趣”已经变成求真路上的附属品。艺术意象的好坏已经变成是不是能按照某种真理性的规律对世界进行艺术地把握、反映和再现。人与自然、人与艺术之间那种“相看两不厌”的、妙不可言的、和谐融洽的统一关系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主体之人清晰透彻地认识和把握世界,变得比直觉感受、沉醉迷狂等审美体验更重要。人还是分裂的,感性和理性、直觉和认识、主观和客观、精神和物质、主体和对象,这些在审美体验中原本融为一体、难解难分的范畴都被割裂开来谈论。当抽象的普遍性的概念,被用来描述丰富复杂的个人化的审美体验,那些个性化的、有差别的、主体心理上的异质性,以及那些混沌的、妙不可言的审美体验反而被遮蔽和忽略。
当然这不是朱光潜个人的问题,也已经不只是审美意象定义精确与否的问题,还牵扯到抽象概念和理论阐述是否可以抵达和穷尽一种从感官到心灵丰盈而快乐的立体体验的问题。其实“Aesthectics”(美学)一词诞生之初的含义即为“感性学”,而且感性学自创生之初就被视为理性的低级形态,作为被忽略的部分而引起鲍姆加登的重视。人们对感性的把握却偏离了感性的方式,走向抽象的理论概述。
这种审美理论,即先把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直觉与认识分裂,再用诸如“主客统一”“艺术地把握和认识世界”等抽象语句去论述,其旨归是想阐释审美是一种艺术地认识世界的活动,也是一种实践活动。其悖论之处恰恰在于,审美体验不是一种客观世界的认识和实践活动,而是审美地关照世界的精神体验,那些建立在认识论和实践论基础上的美学理论,反而把属于精神范畴的“美”搁置了,变成一种求客观世界之“真”的哲学。
现象学美学家罗曼·英伽登认为艺术意象的特殊性,不仅要借助艺术作品的物质材料去呈现,还需要主观体验参与其中完成其生成和实现。这个过程是“既非所谓‘主观主义的’,也非‘客观主义’美学所能够提供的某种统一”*王鲁:《西方学者眼中的现代西方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92页。。也就是说,审美意象既不是主观唯心的,也不是客观唯物的,而是主客之间特殊结合的产物,无论偏重哪一方去谈论美都是有失偏颇的。朱光潜晚年马克思主义化之后的实践美学,认为美与审美主体的人都是长期社会实践的结果,即美和审美者都是实践的产物,这些说法固然没错,但是这些都是在说明美产生的社会历史原因,而不是美的本质揭示。美是一种心理体验,是一种精神活动,和社会物质实践相关,但不属于社会劳动实践范畴。刘纲纪关于实践美学曾经有过这样的解释:“从马克思主义本身来看,从来只认为实践活动是美与艺术产生的根本、源泉,并没有认为实践活动即是审美活动。毫无疑问,实践活动不是审美活动,但审美活动却又是从非审美的实践活动中产生出来的。”*李亚彬:《走向新世纪的马克思主义美学——记刘纲纪》,《光明日报》1997年1月4日。由此可以看出,实践美学只是说出了美源于实践活动,而非等同于实践活动。审美活动有别于一般社会实践活动的感性特质才是美学要揭示的东西。
李泽厚曾经在《美学二题议——与朱光潜先生继续辩论》中说:“从艺术实践、精神劳动,来探究、规定美的本质,这就不恰当了……物质生产在社会生活中是属于经济基础的一种物质变革,而艺术生产则是属于上层建筑并远离基础的一种‘思想形式’,两者必须如马克思所讲的那样严格‘分别清楚’”*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当代美学论文选》第二集,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年,第282页。。李泽厚的观点,也是在说明美学是精神领域的范畴,而生产实践是物质领域的范畴,从物质实践角度去探索美学的本质是不恰当的。由于政治话语的渗透,朱光潜从主要考察精神活动的审美心理学,转向物质实践本体的实践论美学,其后期审美意象理论呈现出来的理论局限值得我们反思。
关于理论话语的局限性难以穷尽审美体验的复杂性所带来的学术困惑,李泽厚也曾深表感慨。他认为美感和审美意象生成的背后是太过复杂的情感方程式,其积淀着太多心理因素,想用抽象的理论概括太难了,“例如,看电影和欣赏书法,都有审美因素,但大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就是因为心理的各种结构、关系、成分、比例不一样。但到底如何,恐怕一百年后才能弄清楚”*李泽厚、戴阿宝:《美的历程——李泽厚访谈录》,《美学》(人大复印资料)2003年第3期。。美学研究的困境,在当今的学术体制之下依然存在。这个时代对真理性话语的期待和要求更加迫切和严重。作为研究美的学者面对学术考核标准,不仅难以轻松自由地沉醉在审美快感里去享受造化的神奇,也无法像宗白华一样用感性的诗化的语言去阐释审美体验和审美意象,甚至不得不把审美意象创构这种鲜活快乐的动态过程,描述得抽象而晦涩。原本应该自由轻松快乐的美学正以不美、不自由、不快乐的话语讲述着美。美学不应该仅仅被定位为一种求真理的科学,还应该被还原为一种诗化地追问存在的学科,它的旨归不只是认识并改变现实世界,还是表达人对精神家园的渴求,探索人如何更诗意美好而有意义地存在。我们的眼里不能只有真理性的概念体系,而屏蔽诗化的意象世界。
GUO Caixia, Postdoctoral candidate, Chinese Department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China, 200241.
责任编校:余沉
Discourse Transformation of
Zhu Guangqian’s Aesthetic Image Theory and Its Limitations GUO Caixia
Abstract:Although the concept of image altered from “form” to “imagery” and then to “substance B” in Zhu Guangqian’s aesthetics, its ontological status has never been changed. Zhu Guangqian’s early aesthetic study on imagery focused mainly on philosophical thinking and psychological analysi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arxism, his later work elucidated the generation of image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and historical practice. The conversion of imagery theory from “unity of mind and matter” to “unity of subject and object” has been in keeping with the times and maintains consistency for its internal spirit, with some limitations remaining for us to explore.
Key Words:ZHU Guangqian; aesthetics; imagery theory
作者简介:郭彩侠,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上海20024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 11AZD052);第56批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项目(2014M561431)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2-0031-07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