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平
(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2)
论王阳明悟道弘道的心路历程*
王路平
(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 贵阳550002)
王阳明从少年时代起,就立下成圣之志,以成己成物、救心救世为己任,开始了内圣外王理想人格的追求,其最终龙场悟道的机缘在于世代书香之家的平台、溺习骑射的经历、泛滥词章的积淀、出入佛老又归本儒学的思考和龙场历经苦难而创立心学。龙场悟道以后,王阳明便开始大讲心学、专攻良知的弘道。由之展现了他一生坎坷多舛而丰富多彩的悟道弘道的心路历程。
王阳明;悟道;弘道;心路历程
王阳明少年时就立下成圣之志,最终悟道弘道,成为一代宗师,并以在立德、立功和立言“三不朽”方面都有突出建树而闻名中外。清代学者王士祯在《池北偶读》中赞:“王文成公为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绝顶。”此言可谓至论。因此,探讨王阳明一生之悟道、行道的心路历程,对于深入理解和揭示阳明心学的内涵有着重大意义。
梁启超云:“孟子知人论世之义,以谓欲治一家之学,必先审知其人身世之所经历,盖百家皆然,况于阳明先生者,以知行合一为教,其表见于事为者,正其学术精诣所醇化也。”[1]王阳明能够“龙场悟道”而创立心学,成为一代宗师,这与他生长的家庭环境密切相关。
王阳明出身于世代书香之家。据《王阳明年谱》记载,晋代光禄大夫王览是王阳明的先祖,原居住于山东琅琊,到王览曾孙王羲之时迁居浙江山阴[2]1220,至王览的第二十三世孙王寿,官迪功郎,又迁至余姚。此说确否姑不论,然到阳明六世祖王纲(字性常)为文武全才史乘应无疑义。王纲曾官明洪武年间的兵部郎中、广东参议[2]1220。阳明五世祖王彦达,一生以儒学为业,终生不仕。阳明高祖王与准,号遁石翁,精通《礼》、《易》,著有《易微》,亦终生不仕。曾祖父王杰,字世杰,因先世尝植三棵槐树于家门前,故自号槐里子,幼时即有志于学,及长已尽通四书五经及宋儒之学,因父命而补邑庠弟子员。后“以明经贡太学”[2]1220,官至编修。曾著有《易说》四卷、《春秋说》五卷、《周礼考证》六卷和《槐里杂稿》数卷。
祖父王伦(?—1490),字天叙,号竹轩,精通儒学,在家乡以教书为生,其父王杰早逝,所遗惟书史数箧,乃穷年口诵心记,于书无所不读。有《竹轩稿》、《江湖杂稿》行世,封翰林院修撰。王伦精通经纶,高风亮节,对其孙王阳明的早期成长影响至深。王阳明生于明成化八年九月三十日(1472年10月31日),他出生时,其祖母“梦天神抱一赤子,乘云而来”[3],其祖父因命其名为“云”,乡人亦因命其诞生地址为“瑞云楼”。阳明出生虽有祥云,然而自幼体弱多病,至5岁还不会说话,此可谓其坎坷人生之第一难。其祖父根据《论语·卫灵公》“知及之,仁不能守,虽得之,必失之”之意,改其名为“守仁”,令人惊奇的是阳明随即说话了。阳明5岁即能默诵王伦平日所读之书,5岁前虽不能开口说话,但由于经常听祖父读书,加以默记,后能开口说话时,竟能“诵竹轩公所尝读过书”,王伦大惊而问之,阳明回答:“闻祖读时已默记矣。”[2]122111岁随之往京师,过镇江金山寺,即席赋诗,语惊四座。
父亲王华(1446-1522)是王伦的第二子,字德辉,别号实庵,晚号海日翁,因读书余姚龙泉山中,人称龙山公。王华35岁时考中成化辛丑状元,任京师翰林院修撰,后官至南京吏部尚书。有《礼经大义》、《诸书杂录》、《龙山稿》、《垣南草堂稿》、《杂录》、《进讲余抄》等书行世。王华本人推崇儒学,反对通过佛老去体悟人生意义,求得生命安顿,这种思想多少会影响王阳明人生归宿的选择。
从以上王阳明的家世可知,至少从阳明六世祖王纲开始,一直到阳明的父亲王华,王家称得上世代书香之家。阳明也曾说“吾宗江左以来,世不乏贤。自吾祖竹轩府君以上,凡积德累仁者数世,而始发于吾父龙山先生。”[4]出身世代书香之家,使阳明先天沉浸在各种经典书籍中,沉思人生的意义和归宿。王阳明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中,自然便有了先天的成圣平台。阳明10岁时,其父王华中了状元,阳明11岁时,父亲王华进京为官,便带阳明进京。其少年时期聪明过人,12岁时随父华寓京师就塾师,即有为圣之志。曾问塾师何为世间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阳明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2]1221阳明悟道后曾引孔孟之言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阳明自幼即先立为圣之大志,其余无关宏旨之小者终不能夺其志,以致其最终能达成圣贤之境界。这为阳明将来求道悟道奠定了深厚的学术基础。
阳明在京城时还喜欢骑射与兵法。15岁时出游居庸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询诸夷种落,悉闻备御策,逐胡儿骑射,胡人不敢犯。”[2]1222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亦云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到了26岁,他进而精究兵法,留心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每遇宾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2]1224。
与此同时,阳明也“泛滥于词章”,又“搜取诸经子史读之,多至夜分”[2]1223。因用功过勤,积劳成疾,得了肺病,以致影响阳明一生学问行事,这是他坎坷人生的一大灾难。弘治五年(1492年),他21岁中乡试。22岁与25岁两次会试都落第。连续两次落第,并没有使阳明灰心,他还安慰同时落第者说:“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2]1223-122428岁时,他第三次参加应试,终于获得进士及第。
阳明在词章方面的兴趣,延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一直到31岁(1502年)才觉其非,慨叹“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2]1225。其弟子王畿亦具体记述了阳明思想的这次转变:
弘正间,京师倡为词章之学,李、何擅其宗,先师更相倡和,既而弃去,社中人相与惜之。先师笑曰:“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就立论言,亦须一一从圆明窍中流出,盖天盖地,始为大丈夫所为。傍人门户,比量揣拟,皆小枝也[5]。
阳明当时在京师与文学“七才子”结社,即乔宇、汪俊、李梦阳、何景明、顾璘、徐祯卿、边贡,其中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领袖,阳明先与之倡和,后即弃之,即认为词章之学,不是心性之学,不能解决安身立命的精神生命问题,故非第一等事业,在其中耗费精力,只能是浪费有限生命的时间。
虽然王阳明在青少年时期,溺习骑射,泛滥词章,耗费了很多精力,然而对于他以后用兵平乱、文道合一,却有着莫大的影响。而科举入仕,却为他内圣外王的政治实践,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历史舞台。
阳明中进士之后,入仕工部,奉命督造威宁伯王越(1423—1498)的坟墓。时朝廷因星象变化下诏求言,阳明乃上《陈言边务疏》,所言边务八事,系统地提出了一整套战略思想以求抵御西北边境瓦剌的威胁。次年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弘治十七年(1504年),阳明33岁,主考山东乡试,改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
这是王阳明从政的第一个时期,也是他寻求思想归宿的探索和思考时期。他出入于佛老,最后在龙场悟道,以儒家孔孟思想为归宿。实事上,他寻求思想的归宿,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开始了。
他17岁时,从北京回浙江余姚,然后到江西南昌结婚。婚礼举行期间,他偶入南昌的一个道观铁柱宫,与观中一道士讨论养生术,并修炼导引术竟达一个通宵。阳明为什么会出入佛老,尤其对道教的养生术感兴趣呢?这是因为他自幼多病,在青少年时代就患上了肺病,使他伟大的人生抱负与体弱多病的身体形成强烈的反差。他出入佛老,一方面是为了解决人生精神生命归宿的问题,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医治肉体生命的病痛,阳明从31岁始先后13次上疏请求准予归家养病。然而由于他最后放弃佛老,归本儒学,故其一生都没有医治好肉体的病痛,以致在58岁时死于这个如影随形跟随他几乎一生的肺病。
27岁时,阳明在京师按朱熹循序致精之法读书,发现“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2]1224,深思既久,以致旧疾复发,只得回家乡休养,对道教的养生之学更增加了浓厚的兴趣,一度有“遗世入山之意”[2]1224。入仕之后,他的肺病时有发作。在31岁时最为严重,于是只得上疏告假回乡养病。他在家乡会稽山阳明洞筑室修炼道教的导引术,按时静坐,前后达一年之久。病情虽有好转,但未完全治愈。弘治十四年(1501年),30岁的阳明任职刑部,奉命到安徽审查案件,事竣遂游九华山,进住山中无相、化城诸寺院,多与寺中和尚谈佛参禅。越二年,他移居杭州西湖养病,遍历西湖的南屏、虎跑诸寺。有一次,他在西湖的佛寺中,对在寺中坐禅三年、不语不视的和尚喝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和尚猛然一惊,“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已去矣。”[2]1226他发觉道教主张的修炼长生,离世远去,佛教主张的出家为僧,深山修行,不仅是簸弄精神,而且后果必然是割断亲情。而割断从孩提时就具有的这种亲情,就将毁灭种性。此外佛道二教不但不可以治国平天下,而且在启发人们觉悟方面,也不及孔孟儒家之道那样高明和切合中国实情。经过长期冥思苦想后,他终于与佛道二教决裂。
阳明出入佛老,一方面对于他打通儒佛道三教,援佛道入儒,构建其心学体系有增上助缘,另一方面,他站在儒学的立场,对佛老特别是大乘佛教的排斥,不仅是一种门户之见,而且也是对佛老的误读。再说拿一个尚未悟道的和尚来说事,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这个和尚不懂得“不怕念起,只怕觉迟”这个道理,其修行坐禅只是呆坐而已。阳明以佛老二氏为非的这一立场最终使阳明未能冲决封建君臣观的罗网,而使其英年早逝,惜哉!
先出入佛老而后又与佛老分道扬镳,阳明开始确立孔孟儒家思想。在探索儒家之道的过程中,阳明经历了极为艰苦的思考,有好几次都因为感到扞格不通而苦恼徘徊,以至大病两场。先是在弘治二年(1489年),他18岁由南昌完婚后回家乡余姚途经江西,在广信(上饶)拜谒了明初朱熹学派吴与弼(1391—1496年)的弟子娄谅(1422—1491年,字克贞,别号一斋,广信上饶人,门人私谥文肃先生),娄一斋向他阐述了圣人可学而至的思想以及朱子的格物穷理之法。从此,他开始按照娄一斋所教之法进行探索。21岁,随父至京师,“遍求考亭(朱子)遗书读之”[2]1223,朱子认为一草一木都包含至理,阳明乃以父亲官署中的竹子为对象,试图穷究竹子之理,苦思达七日之久,以至于大病。于是他自认为没有做圣贤的天分,乃放下为圣之志,去学习诗文和兵法。27岁时,他感到学习诗文与兵法并不能解决他心中所追求的人生道路问题,复归为圣之心志,因而再读朱子之书,当看到朱子《上宋光宗疏》提出的“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时,便怀疑自己的读书之法与朱子之法不同,是博而不精,因此没有收获。于是,他又按朱子之法,集中精力,循序渐进,结果仍感到朱子之心与理终判为二,外物之理如何能促使自我达到圣人之境呢?阳明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遂又再一次引发大病。其后,他出入佛老,仍然不得要领,发觉佛老思想与人的本性矛盾,遂与之决裂,重归儒学。弘治十八年(1505年),阳明34岁时在北京正式提出立志成圣的宗旨。是年门人始进,至此专志授徒讲学。时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为京师翰林院庶吉士,两人一见志同道合,相互切磋,共以倡明圣学为事。阳明后来回忆说:
夫求以自得,而后可与之言学圣人之道。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6]。
阳明对朱子之法产生怀疑后,遂开始从有别于朱子的周敦颐、程颢那里寻求精神资源。然而除了偶尔有一二同道者外,竟然找不到可以对话交流之人,以致阳明的思想非常苦闷,“岌岌乎仆而后兴”,曾经一度发生动摇,最后结识甘泉,在与他的交往和鼓励中,思想才逐渐明确,信仰才逐渐坚定。其间,甘泉的“自得”思想给阳明以新的启示,对他尔后龙场悟道提出的“吾性自足”说有很大影响。
阳明最终归本孔孟,悟得圣人之道,是缘之于龙场悟道。黄宗羲(1610—1695年)云:“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7]阳明之学,凡三变:始泛滥于词章,继学朱子之书,又出入于佛老,最终龙场悟道而始得其入圣之门。其后阳明序《朱子晚年定论》亦云: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疢,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8]。
因此正德三年(1508年)37岁阳明在龙场悟道,这是他学术思想上的一个分水岭。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十一月,因救言官乃上《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将矛头直接针对刘瑾,结果被刘瑾矫旨将他廷杖四十后系狱,十二月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在远赴龙场的路途中,由于先前的牢狱生活,阳明的肺病再次复发,身体更加衰弱。但这种身心交困的遭遇并没有使他怨天尤人,动摇其为圣之志。在躲过刘瑾的刺客追杀后,他又历尽艰险奔赴龙场。事后,他写有《泛海》一诗,表达他度过艰险处境后的超然心情:“险夷原不滞心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9]谪官龙场,是阳明坎坷人生的最大一次灾难,也是促成他悟入圣人之道的大事因缘。在贵州的三个年头里,阳明遍历种种苦难,受到无尽的折磨,但却在贵州悟道成道,创立了自己独特的心学体系。
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阳明抵达龙场。当即面对五大苦难:一是环境艰险。龙场在今贵阳西北40公里的修文,当时处于“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2]1228外来之人,水土不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二是居无定所。阳明来到龙场,并无居所,只好自己在境内小孤山下结草庵居之,阳明在《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诗中对此曾描述:“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缅怀黄唐化,略称芧茨迹。”[10]又常至小孤山一岩洞中读《易》,阳明名其洞为“玩易窝”,在其中阳明写有著名的《玩易窝记》。其后阳明又移居龙场境内龙冈山(又名栖霞山)的“东洞”中,改其名为“阳明小洞天”,以此寄托对故乡浙江绍兴会稽山阳明洞的思念之情。洞中深行4米,左侧有一个2米宽,1.6米高,2米长的小石窟,这是阳明栖身的石床。阳明曾有诗句“白云晚忆归岩洞,苍藓春应遍石床”[11]记此事。阳明居无定所,常居于阴湿幽暗的山洞中,其艰难可想而知。三是生活无着。在上述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阳明的生活也没有保障,面对的是一无所有的世界:无米、无菜、无盐、无油、无火、无水……为维持生计,存活下来,阳明以一文弱书生亲自去砍柴、挑水、采蕨、摘菜、煮饭、浇园,直至请学于农,种田南山。从阳明《居夷诗》中的“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种蔬须土疏,种蓣须土湿。”“去草不厌频,耘禾不厌密。”“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采蕨西山下,扳援陟崔嵬”等诗句[2]695-696,可以看出他亲身参加了各种生产劳动。四是疾病缠身。环境艰险,居无定所,生活无着,穷途潦倒,使阳明多次旧病复发,加之当地缺医少药,瘴疠侵之于外,忧郁攻之其中,随时都有被疾病夺去生命的可能。阳明在其名文《瘗旅文》中就描写了京城一吏目,携一子一仆,同赴任所,途径龙场,在一昼夜之间便都病死于境内蜈蚣坡下。从阳明的《居夷诗》“卧疴闭空院,忽来故人车。”“路僻官卑病益闲,空林惟听鸟间关。地无医药凭书卷,身处蛮夷亦故乡。”“野夫病卧成踈懒,书卷长抛旧学荒。”“移居正拟投医肆,虚席乃烦避讲堂。”“卧病空山无药石,相传土俗事神巫”等诗句中[12]701,704,亦可看到阳明在龙场一直是疾病缠身,他四处问药,有时无药,只好凭借读书来消除自己的病痛,甚至还想到依靠当地的神巫来医治自己的疾病,人不至绝境,何至于此!五是官吏迫害。先是在赴谪途中,阳明曾被刘瑾的刺客追杀,至龙场刘瑾对阳明的威胁并未解除。是时都御史王质巡抚贵州,借口王阳明傲视朝廷地方官府,遣人至龙场凌侮阳明,不料却引起当地苗彝诸乡民的公愤,他们把差人围困起来羞辱并痛打之,最后将差人赶出龙场。差人向王质告状,王质大怒,要阳明认错谢罪,阳明不畏强权,拒不谢罪,后赖阳明同乡、时任贵州按察副使的毛科从中调解方罢。阳明在《答毛宪副》书中曾记其事,并大义凛然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太府苟欲加害,......则亦瘴疠而已尔,蛊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而动吾心哉![13]
面对这五大苦难,阳明怎么办?这五大苦难的折磨,超过了一般人所能忍受的限度,而他却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在龙场这种出生入死的临界境况下,长期困扰阳明心中的生命精神归宿的问题再次空前大爆发。德国存在哲学大师雅斯贝尔斯认为,大病、生死是人实存的“临界境况”或“边缘处境”,它能促使人突然觉悟,发现日常世俗生活的虚幻和无聊,大病、死亡迫使人们重新检视生命存在的本真价值,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阳明从京城到龙场,已经在长期的思索和人生的实践中,超越了得失荣辱,惟生死尚未了断。到达龙场面临五大苦难,促使他做出最后的了断。阳明设想“圣人处此,更有何道?”于是他抛开一切得失荣辱、生死之念,藐视困难,开始静坐沉思,以求静一。他终日默坐“玩易窝”中,冥思苦想,反复诵读《周易》,“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无微,茫乎其无所指”,后经思索再三,认识到“精粗一,内外翕,视险若夷,而不知其夷之为厄”的道理[14],终于悟出“心即理”之道,“格物致知”之旨,这就是震惊中外的“龙场悟道”。《年谱》对阳明龙场悟道作了如下描述:
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墎,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误也[2]1228。
龙场悟道后,王阳明自觉得失荣辱、生死之念皆已超脱,他的疑问全部得到解决。接着他以自己的体悟印证于五经,无不契合。之后便提出了他的“知行合一”之说,并奠定“致良知”的理论基础,后来进而形成完整而系统的心学理论体系。
阳明龙场悟道后,心中充满光明,万缘都已放下: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朝悟道,夕死可矣。阳明寻找光明,得到了光明,最终心中充满光明,由此死不足畏、死无所憾、死而瞑目矣!故其临终“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之语,盖早出之于龙场悟道之时也。有了龙场悟道的这一大事因缘,以后使他在酬酢万变时能够排除任何困难,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不勉而中,当下即是,阳明的人生之舟开始扬帆入海,破浪前行!悟后起修,阳明一扫郁闷阴霾,心情感到轻松自如,这从其《居夷诗》中的“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梦魂兼喜无余事,只在耶溪舜水湾。”“交游若问居夷事,为说山泉颇自堪。”“渐觉形骸逃物外,未妨游乐在天涯。”“改课讲题非我事,研几悟道是何人”[12]702,713等诗句即可见之。这时阳明已有预感,他的人生已否极泰来,他将会出山弘道,并且不久将会离开龙场,这从其《居夷诗》中的“寄语峰头双白鹤,野夫终不久龙场!”“阴极阳回知不远,兰芽行见发春尖”[12]703,707等诗句中即可见之。
果然阳明弘道的因缘很快就来到了。为报达当地苗彝乡民对他生活上的帮助和照顾,阳明在龙场创建龙冈书院,不知疲倦地“讲学化夷”,深得当地“夷民”及诸生的敬服,一时各地士人感慕者云集听讲,苗彝乡民环聚而观如堵,遂使落后闭塞的龙场成为士人诸生向往的儒学圣地。阳明龙场讲学,声名大振。贵州按察司宪副兼提学副使毛科书请阳明至府城贵阳讲学,他以病婉辞。正德四年(1509年)四月,毛科致仕归里,席书调任贵州提学副使,再次恳请阳明出山来贵阳文明书院讲学。阳明见席书敦请恳切,乃欣然应聘,于正德四年暮春来到贵阳,主讲于文明书院,首倡“知行合一”之说,“诸生环而观听者以数百,自是贵州人士始知有心性之学”[15]。
正德五年(1510年),阳明39岁,三年谪迁期满,升任江西庐陵县知县。在半年多的任期内,阳明始用心学治理政务:整顿基层组织,建立保甲制度,清理交通驿传,杜塞苛捐杂税,禁止迷信神会等,都先开导人心以求逐步实现。同年八月刘谨伏诛,十二月调任南京刑部主事。
正德六年(1511年),阳明40岁,入京师调任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寻升文选清吏司员外郎。七年(1512年)升考功清吏司郎中,年底升南京太仆寺少卿。在北京的这两年从政时期,阳明还积极从事学术活动,随处弘道,大讲心学。早在阳明34岁任北京兵部主事时,即有门徒问学,故《年谱》载“是年门人始进”,但未见录门人之名。正德二年,阳明36岁,在赴贵州龙场谪所的途中,在浙江收徐爱等三人为徒,赴龙场后,创办龙冈书院,又收有许多弟子。以后,他即使在军政繁忙的时候,也不停止讲学和创办书院。升南京太仆寺少卿后,他讲学的规模越来越大,门徒人数大增。正德九年(1514年),升南京鸿胪寺卿,正德十一年(1516年)阳明45岁,升任南赣佥都御史。此后一直到逝世,他的哲学思想进入到最后的成熟阶段。在正德十六年(1521年)50岁之前,阳明仍旧提倡心即理、知行合一,注重静坐,主张“静处体悟”。在是年之后,则专主致良知,要求动静结合,在“事上磨练”,最后提出了有名的四句教。在这阶段中,他在军事上平定了江西藩王宁王朱宸濠的叛乱,镇压了南赣农民和广西少数民族的造反,在平乱用兵的过程中,他认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16],因而特别注重“攻心”的战略,希望通过政治改良的措施,防止农民造反。同时在戎马倥偬之际,仍大开杏坛,倡致良知教,使江西成为当时全国王学的重镇。
良知与致良说是阳明心学的最后教法,也是其心学思想发展的最高峰。良知之说,实际从阳明龙场悟道后即有此意。如阳明所说:“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17]关于致良知的提出,早在正德七年(1512年)阳明41岁与徐爱论学时,就已涉及,他当时说心之本体就是良知:“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18]6正德九年(1514年),他43岁在滁州与弟子讲学时,便正式提出了这个学说:“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18]105至正德十六年阳明50岁在江西南昌,“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2]1278。并且致书信邹守益曰:“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2]1278-1279从此以后,阳明在思想上就专主致良知了。诚如阳明自己所说:“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19]
同年,明武宗逝世,世宗即位,阳明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嘉靖元年(1522年)二月父王华卒,七月,阳明回浙江服丧。同年礼部给事中章侨、御史梁世镖疏陈攻击阳明心学为异端,主张“严禁以端士习”[20],结果得到世宗的批准,并明令宣布学禁。此后一直到嘉靖六年(1527年),阳明在家乡赋闲达六年之久。在这一段时期,他又再次专心讲学,倡导心学,于是全国各地的名士学子群集至越,门人日进,以至“宫刹卑隘,至不能容,盖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2]1290。阳明学说虽遭到朝廷禁令,但仍通过他大力讲学、创办书院,以及他的弟子们刻印其文集而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以至在当时形成了一股王学冲击波。
嘉靖六年(1527年)阳明56岁,朝廷任命他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讨广西思恩、田州两府的少数民族造反。他到任后,以“用兵之法,伐谋为先;处事之道,攻心为上”的战略[21],改征讨为招抚,很快就平定了思、田两府之乱。
在这次奉命到广西的前夕,阳明写下全面阐述他心学思想的哲学大著《大学问》,交给大弟子钱德洪。在《大学问》中他还着重论述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思想。钱德洪与阳明的另一个高弟王畿争论阳明为学宗旨不决,二人请阳明解答。阳明将他们带至天泉桥上说:“二君以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2]1307这说明天泉桥上四句教是阳明晚年立教的主导思想,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天泉证道”。后来由此引发他的弟子对他的学说的不同理解,引起很大的争论。其实这四句话的本意是:从先验性来说,人心就其本性来说,是至善自足的,没有与之相对立的恶,所以它本身就没有善与恶的区别和对立;善恶的区别和对立,是人心意念活动的产物,因为人心的意念活动是一种经验的和现实的指向外物的意向活动,因而它常被外物遮蔽、污染,甚至被外物所转;人心的良知是人人都先天具有的,它只能被遮蔽,不会被丢失,它本身能分辨知道善恶,是判断善恶是非的标准;格物致知就是去做为善去恶的功夫,转物而不被物转,只要我们每一个人自强不息,用功去蔽,都可以超凡成圣。简言之,四句教的精神,是说我们每个人先天地具有为善的根据,只要我们充分地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去做为善去恶的功夫,就都能成圣成贤。
嘉靖七年(1528年)阳明57岁,十月,他的肺病因过度劳累而大发作,卧病广西南宁,便上疏请假回乡养病。十一月遍身发肿,咳嗽昼夜不止,便未等批示就起程回乡,当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10日),行至江西南安青龙铺病故。临终前,南安推官门人周积问阳明有何遗言,阳明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2]1324。说完瞑目而逝,年仅57岁,墓葬于余姚洪溪。死讯传至京师,当时官方在吏部尚书桂萼的主持下,竟做出决议说:“王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予,则为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沿诋,悖谬弥甚。但捕讨軬贼,禽获叛藩,功有足录。宜免追夺伯爵以彰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22]由是停止阳明的恤典和世袭,并禁其学。一直到隆庆初(1567年)才平反,诏赠新建侯,谥文成,故后人又称之为王文成公。而与此不同,民间对阳明的敬仰则与官方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嘉靖八年(1529年)十一月发葬时,“门人会葬者千余人”[23]。后来民间私祀阳明者几遍天下。毛奇龄对此评述云:“初公丧归时,世宗不谕祭,而民间之私祀者遍天下。及穆宗赐祀,而前此之私祀者悉改官祭。凡祠祀书院,合不下数百所,亦綦盛矣。”[24]
纵观王阳明五个时期的为圣之路,可以清楚地看到,悟道期是阳明人生最关键的时期,他先立为圣之志,继而经过艰苦的探索,终在龙场悟道,最后弘道,将儒家心学弘传天下,其立德立功立言,天下第一,彪炳青史。当然这五个时期的划分是相对的,它们之间又有交叉关系,在悟道期亦有弘道的成分,在弘道期亦有悟道的成分。阳明一生弘扬心学,振聋发聩,八坐书院(龙冈、文明、白鹭洲、濂溪、稽山、白鹿洞、敷文、阳明),弟子上千。正是由于阳明不遗余力的大力弘道,其学才普被海内,以致在全国形成了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黔中八个王门后学系统,影响后世达数百年之久,至今在海内外仍有广泛影响,阳明子与阳明学可谓共传不朽!
[1]阳明传及阳明先生弟子录序[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5卷饮冰室文集.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99.
[2]黄绾.王阳明年谱[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黄绾.阳明先生行状[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407.
[4]易直先生墓志[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927.
[5]王畿.浙中王门学案二[M]//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2.北京:中华书局,2008:248.
[6]别湛甘泉序[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31.
[7]姚江学案: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M]//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0:北京:中华书局,2008:180.
[8]朱子晚年定论[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7.
[9]泛海[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684.
[10]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694.
[11]龙冈漫兴五首[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703.
[12]居夷诗[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3]答毛宪副[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801.
[14]玩易窝记[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897.
[15]吴中蕃,李祺,等.贵州通志:习书传[M].贵州省博物馆藏清康熙刻本.
[16]与杨仕德、薜尚谦[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68.
[17]钱德洪.刻文录叙说[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575.
[18]传习录[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9]与杨仕鸣[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85.
[20]夏燮.明通鉴:嘉靖元年[M]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1]绥柔流贼[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650.
[22]夏燮.明通鉴:嘉靖八年[M]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3]年谱附录[M]//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327.
[24]毛奇龄.王文成传本续补[M].影印本.济南:齐鲁书社,1997.
责任编辑卢劲英文审校孟俊一
On the Course for Wang Yangming to Realize the Truth and Expand the Teachings
WANG Lu-ping
(Guizhou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Guiyang 550002, China)
Since his childhood, Wang Yangming had made the will to be a sage by taking the duty of salvation and pursuing the ideal personality. The opportunity to realize the truth or philosophic theories at Longchang lied in the platform of his scholarly family for generations, his experiences of riding and shooting, the accumulation of frequently-used prose and poetry, the thinking of Confucianism after Buddhism and Taoism, and creating the Mind Theory by suffering a lot at Longchang. After realizing the truth at Longchang, Wang Yangming began to propaganda the Mind Theory, and specialized in expanding the teaching of conscience. In doing so, Wang Yangming showed his bumpy life and his rich and colorful course to realize the truth and expand the teachings.
Wang Yangming; to realize the truth; to expand the teachings; Course
2016-07-15
王路平(1956-),男,贵州贵阳人,贵州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贵州阳明研究院副院长。研究方向:贵州阳明文化、佛教文化。
B248.2
A
1001-733X(2016)05-01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