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武 张惠英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4;上海大学,上海,200444)
此中有“真译”
——罗鹏英译《受活》的权变之道
朱振武张惠英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4;上海大学,上海,200444)
摘要:阎连科获得卡夫卡文学奖后,其作品,尤其是代表作《受活》的英译本很快成为文学翻译领域关注的焦点。于是,文学翻译应选择何种方法和理念成为热烈讨论的话题。本文以阎连科代表作品《受活》的英译本为例,探究目标语翻译家罗鹏如何充分发挥自觉性,为达意而“活译”《受活》,时而大胆转换,时而灵活增减,时而凸显意境,时而又创造新词,从而突破了诸多文化隔阂,将这部作品成功介绍到了英语世界。
关键词:文学翻译,《受活》,权变,中国文学走出去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6.01.008
作为首位获得卡夫卡文学奖的中国作家,阎连科的作品备受国际关注。他的作品诸如《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和《四书》等被相继译成了英、法、德、意、日、西班牙等20多种语言,在近30个国家和地区发行。《受活》是阎连科的代表作品之一,讲述了一个关于耙耧山区受活庄的故事,因书中有大量的河南方言和历史名词,所以翻译成英语将面临不小的挑战。然而,现任美国杜克大学中国文化研究、女性研究与影像艺术研究副教授的罗鹏(Carlos Rojas,1970)却看中并翻译了这部作品,其英译本Lenin’sKisses终于在2012年面世。罗鹏①于1995年毕业于康奈尔大学,获比较文学与东亚研究学士学位,2000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他对中国当代作家阎连科的作品非常感兴趣,认为阎连科是一位标新立异的作家,认为其作品体现了作者对中国社会问题的高度关注。虽然《受活》中充斥着诸多方言,但这些方言在原作中大都有着详尽的注释,有时,阎连科甚至特意用一个章节的篇幅来解释某一名词,这样读起来就比较省力,其英译本的读者也就能顺藤摸瓜,易于接受。这也是罗鹏选择翻译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原因。《受活》的英译本在英语世界确实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不仅得益于原著本身,也是由于译者在忠实于原文的基础上,不拘泥于形式,充分考虑到了英语读者的接受性,适时做出了恰到好处的变通。
1. 大胆转换,殊途同意
“翻译就其本质而言是一项跨文化的交流活动”(许钧2002),翻译的目的是实现两种文化之间的正常沟通与交流。一味地追求译文与原文逐字逐句机械的对等很容易造成误译,达不到有效交流。罗鹏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于是他对原作者及其作品进行了深入研究,了解了原作者所处的政治、经济、文化、历史背景及个人经历、创作意图后,又认真思考了作品的主题意蕴,最后凭借自身深厚的双语文学文化功底将原著做适当处理,大胆转换,但又不违作者初衷,充分传达出原著的意思。
(1) 原文:……柳鹰雀他死啦,在下乡社教的路上掉到沟里摔成柿饼了。(阎连科2012:17)②
译文:...that Liu Yingque had died, having been crushed like a pancake after falling into a ravine while promoting soc-ed in the countryside. (22)②
(注:soc-ed为socialist education的缩写。)
(2) 原文:县长说:“三个月我要踏这儿半步门槛我是乌龟王八蛋,你让我那纪念堂刚盖成一天塌下来……”(35)
译文:Chief Liu said, “...If I cross this threshold within the next three months, you can consider me a bastard and tear down that memorial hall I just built...”(48)
“柿饼”是指柿子经过去皮上架风干后做成的果脯,产自中国,由中国出口到韩国、日本等地,在西方并不多见。此时,如果一定要将这一中国文化意象直译作dried persimmon,会让读者很难理解,更无法体会到原作者要表达的意思。然而在原文中,阎连科只是想表达柳鹰雀掉到沟里的惨状。因此,罗鹏将“柿饼”大胆转换为“pancake”,二者的共同点是外形相似,都是扁平的,用在该语境下可以恰当地表现出柳鹰雀摔到沟里的情形。“乌龟王八蛋”是一个因谐音讹化而成的俗语,关于它的形成有很多种解释。据清代学者赵翼在《陔余丛考》中记载:“谓之忘八,谓忘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字也。”古时的“八端”或“八德”就是指以上八种品德,“忘八”就是指“忘八端”,这一俗语后来逐渐被讹化成了“王八蛋”(李平2015)。而“王八”可指代鳖龟,因此“乌龟王八蛋”与“王八蛋”同意,都是詈语(陈卫恒2010:104)。而在西方,乌龟不过是行动缓慢、其貌不扬的动物而已,并没有责骂的含义。面对乌龟在中西方文化中所蕴含的不同深意,罗鹏将其转换成“bastard”(杂种,私生子),英语读者在读到此处时,会很容易理解并想象到原作想要传达的意境。
(3) 原文:“这不是出演绝术哩,这是剥我们受活人的脸皮呢。”(181)
译文:“This is not a question of our special skills, but rather of our exploited dignity.”(262)
(4) 原文:可这钱毕竟都不是活水哩,都是一潭儿死水呢。用完了也就用完了。(209)
译文:“In the end, however, this money was not like tap water, and after it was spent it would be gone forever. (305)
“脸皮”指脸面、情面,更表示一个人的尊严。如果将“脸皮”译作“face”,英语读者也很容易理解原作者要表达的意思是尊严。但罗鹏考虑到同一句话中修饰“脸皮”所用的动词是“剥”,此时如果还将“脸皮”译作“face”,会使英语读者误以为是“剥皮”,因此译者将“脸皮”转换成其所表达的本质含义“dignity”(尊严),并与“exploit”搭配表示“尊严被践踏”之意。茅枝婆一直很反对受活庄的人参加绝术团到各地去表演,她认为表演不仅丢面子,而且挣来的钱也不会像“活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来。“活水”一词可以译作running water或flowing water。但是“tap water”(自来水)是读者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词,会增强读者对文本的熟悉感。
“翻译实践不仅仅是为了‘出口’本国文学,无论如何,没有读者的翻译是无效的交流”(季进2014)。罗鹏正是充分考虑到这些意象在中西方文化中所蕴含的不同深意,为达意而将原文大胆转换,以利于读者阅读和理解,利于原作思想的传递,利于原作意境的再现,利于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利于中国文化“走出去”并融入到世界文化中。
2. 灵活增减,表情达意
自严复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起,“信、达、雅”就一直是中国翻译界占主导地位的翻译目标和标准,这就要求译者竭尽全力忠实于原文,然而,杨绛先生更指出:“翻译不仅要能‘信’能‘达’,还需‘信’得贴切,‘达’得恰当(金圣华2014:58-59)。”一味地追求字字对应,不但不能译出原著之精华,更难以让目标语读者接受。为了达到更好的接受效果,译者往往需要对原著进行必要的增减。钱钟书(钱钟书2004:301)在长篇译论《林纾的翻译》中对林译中的“删节原作”和“增补原作”不但没有否定其忠实原文,反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这样的改动“使描叙愈有风趣”;相反,对于有些译者紧贴原文的所谓忠实却予以尖刻批评。“萧乾的翻译采用的是一种增减自如的方法(林克难2005)。”文洁若对此则说:“萧乾从事文学翻译工作达67年(1931~1998)之久。不论中译英还是英译中都能胜任,对我国翻译事业的发展与中西文化交流起了推动作用(萧乾、文洁若2001:1)。” 的确,读者对译作的接受是对译作和译者最大的肯定。罗鹏为了更精确地传达出原文的深层涵义和情感,往往会灵活增减,以传情达意。
(5) 原文:今儿天你们不为我鼓掌也可以,就怕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你们向我作揖都来不及了呢。(58)
译文:It’s okay if you didn’t applaud for me today, but after I bring Lenin’s corpse, it will be too late to bow before me. ( 82)
(6) 原文:县委书记就给地委书记打躬作揖道:“老首长,能把我调走我现在就给你磕头了。”(24)
译文:The county committee secretary bowed abjectly and replied, “If you can transfer me somewhere else, I will kowtow to you right here and now.” (31)
原文中两次出现“作揖”,然而译者并没有两处都只用“bow”,而是在例文(6)中增加了副词“abjectly”(奴性地,怯懦地)。初读原作,感觉两个句子中的“作揖”并没有差别,都是指古代汉族民间的一种礼节,那么译文是不是就应该选取同一词“bow”?然而仔细推敲,我们会发现“作揖”在两个例文中所表达的情感不尽相同。县长柳鹰雀想通过在双槐县的魂魄山建列宁纪念堂以发展旅游业,从而使全县富起来。但是他的想法并没有赢得双槐县,尤其是受活村百姓的肯定,柳鹰雀很气愤,心想待他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县里富裕起来之后,这些百姓一定都会来给他“作揖”,感谢他。但这只是柳县长的一厢情愿,“作揖”也只是他想像的一个动作,并没有表示村民们的情感,因此,简单的一个动词“bow”就足以传达出原文的意思。例文(6)中的“作揖”则不然。双槐县是一个贫困县,一直没有富起来,几乎没有官员自愿到那里任职,当原双槐县委书记听说地委书记要把他调离这个地方时,他当然求之不得,因此给地委书记“作揖”,表示如果自己能被调离双槐县,他将感激不尽。这里的“作揖”不仅仅是一个动作,更包含着县委书记对地委书记的感激涕零。罗鹏在例文(6)中“bow”后增加了副词“abjectly”,更加传神地表现出县委书记此时此刻“卑躬屈膝”的样子。罗鹏如此增加词语,不但没有背离原文,反而让读者更容易理解原作作者想要描绘的情景与表达的深层含义。
(7) 原文:乡长说:“嫂子,你忘了,县长是一县之长,你是县长夫人哩,等县长当了市长或地委书记了,你就是市长或地委书记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省长、省委书记了,你就是省长、省委书记的夫人哩。”(35)
他(县长)说:“给你说,嫁给我你是掉到福窝了,你家三辈子烧了高香了。”(35)
这两段文字所描述的分别是乡长和县长在劝县长夫人的情景。乡长劝说县长夫人当初嫁给县长是其福气,应当知足,感恩戴德;紧接着,县长就火冒三丈地责怪其夫人不应该抱怨,应该觉得自己掉到福窝里了。县长如此大发脾气似乎有些唐突,于是,罗鹏在这二人所说的话中间灵活地增加了这样一句话:
She stared at the township chief with a disdainful smile lurking in the corners of her lips and her eyes.(47)
这句话描写了县长夫人听完乡长劝她之后流露出的不屑、蔑视的表情,县长正是看到其夫人这样的表情才更加愤怒,于是县长接下来愤怒地指责其夫人不懂感恩就顺理成章了,这会让读者觉得故事情节紧凑,一泻而下。莫言作品的英译者葛浩文在翻译《师傅越来越幽默》的过程中,对这样适当的增补情有独钟,如将“三寸不烂之舌”译作“three-inch weapon of a tongue”,“weapon”一词实乃神来之译,凸显了小舌头的巨大杀伤性说服力(朱振武、杨世祥2015)。可见,这样适当的增减在文学翻译中的确是必要的,也是有效的。
此外,在中西方文化中,有许多意象是不完全对等的,这时,译者为了减轻读者的负担,在不改变原文表达意义及效果的情况下将其删减掉。
(8) 原文:说大堂里有六根大立柱,那大立柱上有三根是刻了咱中国的龙凤呀、华表呀、麒麟呀,还有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的景呀和物的。(222)
译文:In the great hall there are six large columns, on three of which appear engraved images of Chinese dragons, together with images of Tiananmen Gate and Tiananmen Square. (327)
“龙凤”、“华表”、“麒麟”都是中国文化中所特有的意象。通常有龙凤呈祥的说法,寓意高贵、华丽、祥瑞、喜庆,会带来祥和之气;华表是古代宫殿、陵墓等大建筑物前面做装饰用的巨大石柱,其上多雕刻龙凤等图案,上部横插着雕花的石板;麒麟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俗称四不像,象征祥瑞。这三个意象富有深厚的汉族传统文化内涵,散发出汉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气质和神韵。它们都深受中国人喜爱,因此通常雕刻在礼堂的柱子和墙壁之上,既恢弘大气,又吉祥如意。而在英语中并没有词语与这些意象完全对应,如果强行翻译,会出现两个问题,第一,英文中找不到与之相对应的词汇;第二,即使找到与原文意象相近的词,也会让读者困惑这些词在相应语境下的寓意。而实际上,它们并没有特殊的含义,原作者用这三个词只是想要表达吉祥、恢宏的含义,于是,罗鹏在翻译中删掉了“华表”和“麒麟”,而只选取了极具中国特色的中国龙进行翻译,这样灵活的删减会让英语读者更容易理解原文。如此看来,巧妙地增减不但不会破坏原作意思的完整性,反而会更准确地将原作之情与意传神地表达出来。
3. 凸显意境,舍形取意
一般来说,译者翻译文学作品是为了赢得尽可能多的读者的肯定。而从中国文学、文化对外传播的角度看,文学翻译工作的目的是让更多的英语读者了解并接受中国文学与文化。读者对文学翻译作品的肯定和接受无疑会促进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因而读者的接受问题就显得尤为重要。那么,什么样的译作更容易让读者接受呢?茅盾曾说:“文学的翻译是用另一种语言,把原作的艺术境界传达出来,使读者在读译文的时候能够像读原作时一样得到启发、感动和美的感受(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翻译通讯》编辑部1984:10)。” 属于两个不同语系的中文和英文在形式和文化上存在一些差异,译者需充分考虑到这种差异性,在保持原作精髓和神韵的基础上,适时舍形取意,再现原作之意境,让读者在读译文时,仿佛身临其境,与原作者进行心与心的交流,充分领会原作者的意指。而“意境的译法,专在用字传神”(袁锦翔1992:70),意境的创造就在一字一词的妙用上。林语堂将李清照《声声慢》中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14字译作“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14字,可谓妙哉。原诗的意境美、形式美、音韵美都完美地呈现出来。诗如此,文亦如此。诗有诗眼,文有文眼。文虽不像诗对意境、形式、音韵都要求严格,但二者在对意境的要求上是相似的。罗鹏适时舍弃形式,为读者再现《受活》之意境,让读者感受《受活》之原意。
(9) 原文:她笑了,说:“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头剪着麦子呢。”(10)
译文:Mothlet laughed and replied, “Grandma Mao Zhi is my grandmother, and my mother is right over there gathering wheat.” (13)
(10) 原文: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着湿润的麦香了。(9)
译文:By noon, the entire ridge was suffused with the scent of freshly cut wheat. (12)
“文学翻译,理解占四成,表达占六成(萧乾1982)。”翻译家傅雷也强调:“熟悉并领悟了作品之后,才可动笔翻译(傅雷2006:56-57),”可见理解并领会原文对翻译的重要性。对于“剪麦子”一词,罗鹏并没有按照“剪”这一动词的表面意思将其直译作cut, shear, snip, scissor等,而是深入理解了它在原文中的本质含义后,充分发挥译者自觉性,将其意译为“gathering”,让英语读者立刻能想像到妇人从割麦子到收麦子的全过程。表面看来,“gathering”与“剪”似乎并不对应,然而,如果深入体会,我们会发现这一动词能够让读者想像到妇女收割麦子的情形,原作中的意境得以完整再现,实乃妙译。对于例文(10)中“湿润的”一词,译者没有只顾形式上达到一致而将其译作wet或其他同义词,因为用“湿润的”形容麦香,并不是指麦子是湿的,而是指刚割下来的麦子渗出的新鲜汁液的香味。“freshly cut”让读者透过文字本身,体会到其背后的真意。罗鹏舍弃形式上的对等,而选择忠实于原文之本意,可谓舍形取意,让读者直观地理解原作者要表达的意思。
(11) 原文:政府照顾了百姓哩,百姓理应记住政府的恩,这都是天经地义了几千年的事情呢。(47)
译文:The government looks after its people, and the people should remember the government’s kindness; this is the way things had been for thousands of years. (66)
(12) 原文:万事俱备了,只欠了东风呢。(209)
译文:Everything was ready, and all that was missing was the final touch.(304)
“天经地义”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成语,具有很浓厚的文化色彩,通常一个成语整体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而整体意思也许与成语中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关系,因此,翻译成语时就要将其当成一个整体去对待,而不是追求字字对应。罗鹏在理解了成语的言外之意后将其意译出来,译文从表面上看与原文并不完全匹配,但实际上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成语的本质含义。众所周知,“天经地义”的含义是绝对正确、不能改变的道理,也指理所当然的事。译者并没有对“天”、“地”等意象逐一进行翻译,而是巧妙地用过去完成时态表达出该成语的整体含义,就像一首英文抒情歌曲:I will love you till the cows come home。其中的“till the cows come home”表示“一直、永远”,可译作“地老天荒”。可试想一下,如果译作“直到牛回家”,会让读者不知所云,难解其意,更不用说再现原文的意境之美了。上文例(12)中显然是活用了典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出自《三国演义》第49回,原意是周瑜定计火攻曹操,做好了一切准备,忽然想起不刮东风无法胜敌,后以此比喻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只差最后一个重要条件。该成语的含义实际上与风向无关,因此译者舍弃成语表面字意,根据其整体含义将其意译,“the final touch”更体现了事情的紧急性,以及这最后一个条件对于整个事情成败的重要性,十分巧妙传神。中西文化的差异使得有时源语意象和源语内涵只能二选其一,有所割舍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保留源语意象,则无法再现源语意境,这时,罗鹏就选择打破源语形式,追求意义的诠释和意境的再现。这一点上,罗鹏与葛浩文的翻译理念有相近之处,葛浩文在翻译莫言的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时也曾运用了这样的方法。比如,“师傅越来越幽默”这一题目本可以直译作“Shifu is more and more humorous”,但是葛浩文的翻译“shifu, you’ll do anything for a laugh”更能体现出小说中师傅是因为总闹出笑话,不断成为大家的笑柄而产生的“幽默”;正如葛浩文把“扭转乾坤”译做“reverse the course of events”(改变事件的进程),也是舍形取意法的精彩译例。罗鹏和葛浩文不拘泥于形式和表层意思,表面看似无法与原文一一对应的翻译实则非常完整而准确的表达出了原文的本质含义,意境也跃然而出。
4.创造新词,挖掘真意
中国大杂居、小聚居的居住特点形成了一个个独具特色的地区,每个地区大都形成了有别于其他地区的语言、风俗、习惯等,位于河南登封嵩山风景区龙潭沟生态旅游区内的耙耧山区亦是如此,而“耙耧之于阎连科,就像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地坛之于史铁生,马桥之于韩少功”(王维良2004:125),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高密成就了莫言,同样,“耙耧山区”成就了阎连科,它是《受活》中故事发生的地理位置,也构成了阎连科的乡土小说世界。《受活》中的方言和结构十分复杂,“许多译者望而却步,甚至有位译者翻译了一部分后又把作品退回给了出版社”(高方、阎连科2014:20),同时原文中许多历史名词在译文中也都方言化了。但方言是一个地区特有的语言符号,是一个地区文化的重要内容,它与普通话相比,更具有乡土气息,所以当方言被翻译成普通话来表达时,方言原有的韵味就荡然无存了。如果一定要把方言用地道的英语表达出来,就如同把方言译成普通话一样,地方特色就无法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地方特色对理解小说内容恰恰至关重要。因此,为了便于读者理解,罗鹏大胆地创造新词以应对这一挑战。虽然罗鹏说他的“这种方法肯定不完美”(卡洛斯·罗杰斯、曾军2013:112),但是,面对如此多难译的方言和历史名词,这一创新性的做法没有破坏原作的风格,相反还极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文所蕴含的异域文化特色,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在翻译中,语言可以转换,但文化特色不宜改变(孙致礼2002:43)。”尊重文化差异、保留异域文化特色有助于读者了解、学习中国文化,利于中国文化真正“走出去”。
(13) 原文:“呀——下雪啦!五黄六月的大热雪。”(3)
译文:“Oh, it’s snowing! It’s hot summer snow.”(3)
(14) 原文:……一年间风调雨顺着,把所有的地都种成天堂地,过上倒日子,怕也难种出那笔大票儿钱。(82)
译文:...then even if they had perfect weather all year long and planted all of their land into heavenly fields, enjoying overturned days, they probably still wouldn’t be able to earn a comparable amount of money. (114)
(15) 原文:“……他是猪,是羊,是一条死冷的狗!是臭猪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13)
译文:“...He is but a pig, a goat, a maggot crawling in a putrid piece of pork! He is a flea on the corpse of a cold dead dog!”(17)
以上三个例子中的“热雪”、“天堂地”、“倒日子”、“死冷狗”都是耙耧山区的方言,具有特定地区和特定时间的文化内涵。译者选择创造英文中没有的短语进行翻译,即创造新词。这些词也许让英语读者理解起来比较困难,但是它们保留了原作的韵味,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英语读者为了更好地理解原作会去查阅相关资料,深入了解这些词语在中国特定地区及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含义,这对于他们了解中国文化是十分有益的。
(16) 原文:……已经彻头彻尾是了受活人,可到底她也还是红四的革命者……(100)
译文:...She was nevertheless still a Red Fourth revolutionary...(143)
(17) 原文:然而,跟着天堂日子来的却是一场大铁灾了。(110)
译文:However, along with the heavenly days there came the great Iron Tragedy. (157)
以上两个例子中的“红四”、“铁灾”都是特定历史阶段产生的历史名词,译者通过创造新词来翻译小说中各式各样的术语和短语(不仅包括一些方言术语和短语,还有一些在受活庄及更普遍的地区有历史渊源的词语),保持了原作的熟悉感。罗鹏考虑到读者阅读新创造的词会比较困难,于是在章节后注释予以详细说明,利于读者理解。创造新词是译者充分发挥翻译自觉性的体现。在美国著名作家丹·布朗的小说《天使与魔鬼》的源语文本中有一个作者自己造的词“Hassassin”,译者见景生情,触类旁通,因而创造了“黑煞星”这一新的意象。“‘Hassassin’与‘黑煞星’在发音上几乎是完全吻合,而‘黑煞’同时又让读者联想到‘心狠手辣’、‘凶神恶煞’等一些意指,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麻醉剂的性能之烈,确有音义兼得之妙(朱振武2012)。”可以说,在英译汉和汉译英中性质是相似的,适当的新词新译或创造新词也不失为活译一法。
“文学翻译是一种理解和诠释(张德让2005:68)。”罗鹏根据自己对原作的理解,充分发挥其主观能动性,冲破形式和传统翻译理念的束缚,通过转换、增减、意译、创造新词等方法对《受活》做出了自己的诠释。文学翻译是融入自己感悟的艺术再造。罗鹏在翻译《兄弟》之前与到剑桥访学的余华见面时,让罗鹏印象深刻的并不是余华的文学造诣(当然,罗鹏对于余华的作品都已经很熟悉了),而是其浓浓的父爱,余华对其孩子般的呵护与小说《兄弟》中父亲保护自己的孩子免受这个疯狂世界的伤害是那么相像。这一点深深地感动了罗鹏,也使其对《兄弟》这部作品有了自己独到的感悟,为其后来的翻译工作做了很好的铺垫,最终得到了读者的肯定。当然,20多万字的译文中,个别地方疏漏,也在所难免,如:
(18) 原文:“我对你说,以后半夜三更你少叫别人往这家里来。”(167)
译文:“I’m telling you, you shouldn’t be having people bring you stuff at three o’clock in the morning.” (241)
(19) 原文:“……他恨不得过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38)
译文:译作“...he almost couldn’t resist going over and stuffing their mouths with dirty socks, and covering their noses with contton and old shoes.”(52)
“半夜”与“三更”意思相同,都指当夜23时到翌日1时,“半夜三更”通常指深夜,并不是指凌晨3时,可译作“At such a late hour”;而在例(19)中,译者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和“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的顺序颠倒了,这样没有必要的改动是对原作的不忠,按照原文顺序直译更好。
作为一名美国汉学家,罗鹏对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热爱与钻研,以及讲授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热情令人感动,其在翻译过程中的自觉性更体现出译家的强烈责任感。译者不仅要对原作者负责,也要对目标语读者负责。罗鹏既忠实原文、尊重原作者,将原著的含义准确、完整地传达给目标语读者,又充分发挥自觉性,凭借其深厚的翻译功底和文化修养,对原文做出转换、增减和意译等恰当的处理。《受活》的英译本得到英语读者和评论界的大量好评以及外国媒体的热切关注对中国文学、文化外传有积极作用。然而,由于中西文化交流中“语言差”和“时间差”的存在(谢天振2014),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并被英语读者所接收和传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一个需要长期努力奋斗的目标,要实现这一目标,需要我国当代作家创作出既体现中华文化又能打动英语读者的作品,更需要译家们像罗鹏一样在面对中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时,充分发挥自觉性,既忠实于原作,又要考虑到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审美情趣等现实问题,积极做出合情合理的创造性的权变。
附注
① 罗鹏著有《裸视:反思中国的现代性》(TheNakedGaze:ReflectiononChineseModernity, 2008)、《长城:文化史》(TheGreatWall:ACulturalHistory, 2010)等,译有余华的《兄弟》(Brothers:ANovel,2009),阎连科的《四书》(TheFourBooks,2015)等,在重要期刊和杂志上发表文章50多篇,在中美高校及会议上做学术演讲70余场。
② 本文关于《受活》的引文均出自阎连科(2012),随文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
③ 本文关于Lenin’sKisses的引文均出自Yan Lianke (2012),随文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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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921-(2016)01-0059-06
作者简介:朱振武,见主持人语。
张惠英,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文化、文学翻译。电子邮箱:zhy20155@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