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字经》的四重意蕴
——《三字经》八百年传播阐释史考察*

2016-03-19 04:42陈文忠
关键词:三字经文本

陈文忠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文学研究】

论《三字经》的四重意蕴
——《三字经》八百年传播阐释史考察*

陈文忠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三字经》;传播史;阐释史;四重意蕴

《三字经》八百年的传播影响史,有两大谜团、一大特点,即作者不明、版本不定,却又有一部绵延相续的注释、补订、仿作史;《三字经》的文本阐释史,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即最初的概括评价,稍后的文本解读,以及现代的学理分析。《三字经》,实质是一部以儒家教育理念为构架,以名物伦常、经子诸史为内容,以劝学策励为宗旨,具有“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的问学导引功能的蒙学经典,它至少可以作四重解读,包含四重意蕴。

两千多年来,数千种蒙书中,《三字经》和《弟子规》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阅读人数最多的蒙书,也是最适合当代小学生诵读,借以了解传统文化的经典。《三字经》以国学教育为主,旨在“劝学”,《弟子规》以伦理教育为主,旨在“做人”,但无不包含了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体现出匠心独运的编写理路。在我看来,《三字经》是一部传统文化的微型经典,《弟子规》则是为人之道与文明仪范的微型大全。本文通过《三字经》传播影响史和文本阐释史的考察,对《三字经》作深度解读,发掘其多重意蕴。

一、《三字经》的传播影响史

自南宋迄今,《三字经》八百年的传播影响史,有两大谜团、一大特点,即作者不明、版本不定,却又形成一部代有其人、绵延相续的注释、补订、仿作史。

首先是作者不明。《三字经》的作者,到底是南宋浙江鄞县大儒王应麟,还是南宋顺德登州儒者区适之,迄今难有定论。作为蒙书之首的《三字经》,流传迄今近千年,但明代以前似未见著录,明代中后期方有学者提及。但或只涉及书名而未提作者,如吕坤(1534—1616年)《社学要略》作曰:“初入社学,八岁以下者,先读《三字经》,以习见闻”;或点明不详作者,如赵星南《教家二书序》曰:“世所传《三字经》、《女儿经》者,皆不知谁氏所作。”

入清以后,《三字经》的作者,出现两种意见。一种认定是王应麟所作。最先提出者是清初王相,其《三字经训诂序》(1665年)曰:“宋儒王伯厚先生作《三字经》以课家塾,言简义长,词明理晰,淹贯三才,出入经史,诚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也。”清人夏之瀚《小学绀原珠序》亦曰:“迨年十七,始知其作自先生(指王应麟),因取文熟复焉,而叹其要而赅也。”一种认为是区适之所作。最先提出者是稍后于王相的清初学者屈大均,其《广东新语》(1677年)曰:“童蒙所诵《三字经》,乃宋末区适之所撰。适之,顺德登州人,字正叔,入元抗节不仕。”此后,持不同意见者代有其人,并各自为己见作了论证[1]19,以致有的刊本不知所从,对作者作调和处理。如民国金陵大学《三字经》油印本,署作者为“王应麟撰、区适之改订、黎贞*清人邵晋涵《江南诗抄》有诗曰:“全家生计渔舟上,识字才教记姓名。读得贞黎三字训,便称渔浦小书生。”自注:“《三字经》,为南海黎贞所作”。续”。

近年以来,随着国学热的升温,《三字经》的作者问题,再度引起南北学者、尤其是顺德和宁波两地学者的关注,并专门举办了《三字经》的学术讨论会。2007年,广东佛山市顺德区博物馆的李健明根据明代广东学者黄佐(1490—1566)《广东人物志》和明万历年间出版的《顺德县志》中的记载,为“区适之所撰”说提供了新的史料。[2]宁波方面的学者郑传杰,则对李文史料的可靠性和引用的规范性提出质疑,并予以反驳,指出黄佐的区适之撰“这一说法实来源于民间传闻”,来源于“故老相传”,而民间传闻自然不可信[3]。

宁波大学历史系教授钱茂伟,在分析了双方的论据和研究思路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首先,通过对“文句索源”,认为《三字经》是一部“原创蒙学作品”,它的底色是“宋代文化”,它的成书不是北宋而是“南宋中期”。其次,通过《三字经》“署名嬗变”的考察,认为,“《三字经》实际作者是一位佚名蒙师,两者必居其一式的《三字经》作者讨论,可能是一个伪命题。区适之说是一个民间传说,署名王应麟则是一种公共文化冠名现象。”[4]237-304

客观地说,钱茂伟教授的研究视野开阔,论证详实,方法和观点确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他通过“文句索源”,指出《三字经》是一部“原创蒙学作品”,成书于“南宋中期”,是颇为令人信服的;通过“署名嬗变”的考察,认为“署名王应麟是一种公共文化冠名现象”,从文化传播学看也不无道理。但是,他的“公共文化冠名”说,毕竟是“可能”的猜测,是学理性的分析,缺乏必要的史料证据。鉴于明末清初以来,王相“宋儒王伯厚先生作《三字经》”之说,早已深入人心,也为海内外读者普遍接受。本文从俗,依然采用“王应麟著《三字经》”的说法。

其次是文本不定。明代以来,《三字经》的文本篇幅,一直处于变动之中。《三字经》宋元刻本,未见留存。现存最早版本,为明刻赵星南的《三字经注》*赵星南(1550—1627),字梦白,号侪鹤,高邑(今属河北)人。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天启年间,因反对魏忠贤,被矫旨削籍发配,死于代州。所撰《三字经注》是现存最早的《三字经》注本。见陆林辑校:《三字经辑刊》,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9页。本。此本原文为1086字,但在述史部分有显为明人续补的“辽与金”至“再开辟”等24字;另据清人许印芳《增订发蒙三字叙》所说,“古本”述史仅至五代即止,而无“炎宋兴”等12字,则最接近《三字经》原本的仅1050字。到了清代,《三字经》的文本又发生了变化。张志公说:“今天所见到的清初的本子是1140字,后来比较通行的本子(如所谓《徐氏三种》本),总共1248字。”[1]20据此,从“古本”的1050字,到明刻的1086字,再到清初的1140字或1248字,《三字经》文本,随年代的推移呈不断增加的趋势;到了清末许印芳的《增订发蒙三字叙》,文字已数倍于古本《三字经》了。

再次是形成了一部代有其人、绵延相续的传播影响史。《三字经》的传播影响史可分四个方面。

一是《三字经》的注释。今所知最早注释者是万历年间台州人薛国让的《启蒙三字经》,然此书不传。现存较有代表性的是明代万历年间赵星南的《三字经注》、清初王相的“训诂”和清代后期贺兴思的“注解备要”。此类注本,在文本上大多以王本为准,仅在历史部分各有续写,主要致力于文字的串讲、典故的诠释和义理的阐发;在文字、典故、义理三方面,又因注者的不同而各有侧重。如潘子声的《三字经针度》,只注单字,不注全句,只注字义,不注句义,近似于《三字经》小字典;贺兴思的《三字经注解备要》,是此前注本中篇幅最大的一种,包含了丰富的文化知识,并附有《历代帝王源流歌》。

二是《三字经》的补订。较有代表性的是清代前期车鼎贲的《三字经》、后期许印芳的《增订发蒙三字经》、民国初年章太炎的《重订三字经》等。内容的增补,主要有两种情形,一是侧重于增加他们认为儿童应懂的伦理规范和文化知识,一是随时代的变化而侧重于传播近代思想和科学知识。由章太炎“重订”、刘松龄“订补”的《增订三字经》,则兼具上述两方面的内容。2008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由傅璇琮任主编、在向社会公开征求修改意见基础上,由“《三字经》修订工程编审委员会”修订的《三字经·修订版》,这应是最新的、影响较大的一个《三字经》“补订本”了。

三是《三字经》的仿作。明清迄今,《三字经》的仿作层出不穷,从对象分,有专供女子阅读的《女三字经》,有专供教育小儿的《三字幼仪》;从内容分,有专述历史的《历史三字经》,有专讲地理的《舆地三字经》,有专门介绍中医、中药的《医学三字经》和《药性三字经》,有专门介绍新学的《西学三字经》和《时务三字经》等等。种类繁多的《三字经》注释本、补订本和仿作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三字经》系列。

四是《三字经》的传播。这是由国内南北的传播扩大至海外亚欧的传播。据考,明清之际《三字经》已经传至韩国和日本,或加以修订,或直接翻印,被广泛用于两国蒙童的学习。其间又随着“下南洋”的华人,被带到缅甸、泰国、越南和马来西亚诸国。清代雍正五年(1727年)订立《恰克图界约》之后,沙皇政府派到北京的“学艺”人员,即以《三字经》为识字课本,后又被译成俄文。道光九年(1829年)又在彼得堡出版了《汉俄对照三字经》,被人称为中国“十二世纪的百科全书”,广泛流行于俄国知识界和俄国公众。到道光十五年(1835年),又由美国传教士出版了英译本。1990年,新加坡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新译的英文本《三字经》,同年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后即被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作儿童道德丛书之一。*参阅陆林《三字经辑刊》(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钱茂伟《王应麟学术评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喻岳衡主编《传统蒙书集成》(岳麓书社1996年版)。

《三字经》近千年传播影响史上的两大谜团和一大特点,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三字经》的巨大价值、深广影响和历代读者对它的持续兴趣和高度关注。

二、《三字经》的文本阐释史

在传统语文教学中,“三、百、千”属于识字类蒙书。那么,作为“蒙书之首”的《三字经》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它只是识字类蒙书,还是劝学性蒙书?编者只考虑字句的声韵和谐,还是蕴含了内在的学理体系?围绕这一问题,《三字经》的文本阐释史,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最初的概括评价,稍后的文本解读,以及现代的学理分析。

从明代开始,《三字经》的丰富内容和严谨结构,便已受到人们的关注。不过,最初大多只是概括性的评价或赞叹。如赵星南认为,《三字经》“可以当十三经”。清人夏之瀚亦只“叹其要而赅也”六字。为车鼎贲《三字经备要》作序的朗轩氏称赞《三字经》是“一部袖里《通鉴纲目》”。王相《三字经训诂序》的赞语稍长,也是概括性评价中最值得重视的,其曰:“言简义长,词明理晰,淹贯三才,出入经史,诚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也。”对《三字经》的风格、内容、地位和价值作了全面评价,不啻为《三字经》解读提供了一个论纲。然而,惜其“要而赅”也。

清代对《三字经》的文本解读,有两个人的两种角度值得重视。现代学者解读《三字经》的千言万语,其实并未超越清人的思路。

一是清代前期的车鼎贲。他在《三字经》“订补本序”中,对《三字经》的内在理路做了清晰的梳理。其曰:“今观其书,首之以性善之说,继之以孝悌之行,继之以方名象数之学,又继之以读经史之次第,而后错举古之善学者以为之劝,而末乃期其有成,此其规模大体可谓得之矣!”一部《三字经》,由“首”至“末”,分为六个层次,模糊的文本,梳理出了清晰的思路。为车鼎贲《三字经备要》作序的朗轩氏,对《三字经》的内容也作了具体描述:“世之欲观古今者,玩其词,习其义,天人性命之微,地理山水之奇,历代帝王之统绪,诸子百家著作之原由,以及古圣贤由困而亨、自贱而贵,缕析详明,了如指掌。是散见于诸子百家之中者,而以一帙聚之。”文字更多,但显然不及车氏的清晰具体。

一是清代后期的许印芳。他在《增订发蒙三字经叙》中,对《三字经》的核心旨趣做了明确的阐释。其曰:“窃谓伯厚原书,意主劝学,详于策励,自仲尼师项橐以下,引证十余事,较量古人,责望今人,八面受敌,无隙闪避。儆惕之深,至于人‘不如物’,后生读之,足以激发志气,是诚有功士林,故历久不废。惜其意主劝学而不亟讲学,详于策励而略于启发。”许叙肯定了王氏《三字经》“意主劝学,详于策励”的特点,又指出其“不亟讲学,略于启发”的缺点,从而为其“增订”提出思路。许氏的“增订”,一是增加“讲学”的内容,二是注重“启发”引导,三是扩充“见闻”的篇幅,四是调整杂乱的“叙次”,五是订正不妥的字词。态度之严谨,内容之丰富,在《三字经》的续补之作中都是罕见的。最重要的是,其“意主劝学,详于策励”八字,颇为准确地揭示了《三字经》的核心主题。

从文本内容的梳理,到核心旨趣的揭示,这是解读的深化;同时,结构分析和主题诠释,也成为今人对《三字经》文本作学理分析的基本思路。

张志公的《三字经》文本解读,就属于内容的串讲。他依据1248字的“徐氏三种本”,依次把内容分为五个部分:首先说“教”和“学”重要性,84字;其次是讲封建伦常的话114字;再次是介绍数目和基本名物,96字;然后是介绍小学和经子诸史,714字;最后是讲勤学人物故事,勉力儿童学习,做有用的人,共240字[1]20。钱茂伟的文本解读,分得更细,他依据韩国忠南大学校图书馆所藏《新刊三字经》,即“最接近宋版《三字经》的明朝古本”,依次把内容分为八个部分:即教育重要性,28句;礼仪,12句;名物,66句;四书五经,60句;诸子,8句;诸史,92句;案例,72句;勉励,16句。共354句,1062字。两个文本的差别,在于“诸史”的多少,“明朝古本”,诸史叙述结束于“十七史,全在兹”;“徐氏三种本”则一直续写到清代。两个本子的共同之处在于,诸史最多,其二是名物与礼仪,其三是案例,其四是四书五经与诸子,最后是教育重要性与勉励。“中国历史谱系的排比,生活常识,四书五经内容的介绍,案例的使用,建构起一个人文知识框架,简明扼要。”[4]263

今人对《三字经》核心主题的阐释,基本上是对许印芳“意主劝学,详于策励”的“劝学说”的发挥。徐梓认为,《三字经》,就是“一篇劝学文献”[5]。李鹏辉的《〈三字经〉的劝学主题与宋代劝学文化生态》[6]一文,更为值得重视,视野开阔而论述透彻。首先,文章以丰富的资料提供了宋代劝学文化的背景,展现了宋代自上而下的劝学盛况。如南宋后期编撰刊刻的《古文真宝》,卷首收录了真宗、仁宗、司马光、王安石、柳永、白居易、朱熹、韩愈诸人的劝学文,可见当时劝学风气。宋真宗的《劝学诗》有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帝王以功名利禄为诱,百姓以读书做官为荣,上下呼应,自成风气。继而,文章围绕“劝学”中心,从学习的重要性、学习的内容、学习的典范、学习的目的这四个方面,逐层分析了《三字经》的内在理路。李鹏辉的论析,确乎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界。

三、《三字经》的四重解读

参酌前人精解,细读文本内容,可以发现,言简义长、词明理晰的《三字经》,实是一部以儒家教育理念为构架,以名物伦常、经子诸史为内容,以劝学策励为宗旨,具有“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的问学导引功能的蒙学经典。细而析之,一部千余言的《三字经》,至少可以从四个角度、作四重解读:从整体构架看,它由四个逻辑层次构成,体现了较为完整的儒家教育理念;从思想内容看,它包含了以宗族文化为基础的,较为系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从学术内容看,一部《三字经》,不妨说是一部微型的国学概论;从目的宗旨看,它又是一部以典范人物为榜样,“劝学策励”的励志大全。

其一,从整体构架看,《三字经》体现了较为完整的儒家教育理念。这一逻辑构架,由四个相互联系的部分构成:即“子须学”,“学什么”,“怎么学”,“学何为”。据此,《三字经》全文*本文依据的《三字经》版本,主要是清代王相的《三字经训诂》本,见陆林辑校《三字经辑刊》(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参见喻岳衡主编《传统蒙学书集成》(岳麓书社1996年版);这两个文本有细微差别。,可以依次分为四大段落。

一是“子须学”的必要论。从“人之初,性本善”到“人不学,不知义”,共28句,84字。这一段可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是以儒家人性论为基础,强调“子须学”的必要性。最关紧的是六个字,即“性相近,习相远”。语出《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表达了孔子的人性观。程树德《论语集释》引《皇疏》曰:“性者,人所禀以生也。习者,生后有百仪常所行习之事也。人具禀天地之气以生,虽复厚薄有殊,而同是秉气,故曰相近也。及至识,若值善友则相效为善,若逢恶友则相效为恶,恶善既殊,故云相远也。”关于人性,有性善、性恶、有善有恶、不善不恶等种种说法。孔子不言善恶,但言远近,即不从人性的本身说,而是从人性的作用说,由此导出来“教”与“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即“苟不教,性乃迁”。从这个意义上说,一部《三字经》,是建立在孔子的人性观和教育观基础之上的。进而阐述了“教之道”和“学之道”。“教之道”,一是“专”,二是“严”。即所谓“教之道,贵以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师严道尊”观念见于《礼记·学记》,曰“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这也成为劝学风盛的南宋流行的观念。如谢枋得《示儿二首》“养儿不教父之过,莫视诗书如寇雠”、《古文真宝》“养子不教父之过,训导不严师之惰等等。“学之道”,一是“有为”,二是“知义”。即所谓“幼不学,老何为”,“人不学,不知义”。前者令我们想起乐府古诗《长歌行》:“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后者源于《礼记·学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三字经》将“不知道”改为“不知义”,一则考虑声韵,二则也体现了宋代社会重视仁义的风气。《三字经》的开篇,宗旨鲜明,定下了“劝学策励”的思想基调。

二是“学什么”的内容论。从“为人子,方少时”,到“朝于斯,夕于斯”,共256句,768字。这一部分至少有三大特点。从内容看,包括名物伦常、四书五经、历史谱系;多为“人文之学”,而非“自然科学”,此点下文详说。从顺序看,所谓“知某数,识某文”,数为五数,“一、十、百、千、万”,由小而大;文则由三才、三光、三纲、四时、五行、五常、六谷、六畜、七情、八音、九族、十义构成,次序井然,便于记忆。从规律看,从名物、伦常,到经子、诸史,遵循由实而虚,由近及远,由易而难,循序渐进的学习规律。“学什么”的内容,极为丰富,构成《三字经》的主体。前人所谓“天人性命之微,地理山水之奇,历代帝王之统绪,诸子百家著作之原由”,无所不包,推崇为“袖里通鉴纲目”,成为一部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微型入门书。

三是“怎么学”的态度论。从“昔仲尼,师项橐”,到“有为者,亦若是”,共66句,198字。这一部分的特点,不是抽象说理,而是提供典范,成为一部具体生动、事迹感人的励志大全;同时,大量的人物典故也说明,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学习的民族,是一个好学的民族。编者之用心,下文细说。

四是“学何为”的目的论。从“犬守夜,鸡司晨”,到最后的“戒之哉,宜勉力”,共24句,72字。“学何为”? 一是“幼儿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二是“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换言之,“致君泽民”,“光宗耀祖”,为国为家,家国兼顾,体现了儒家积极的济世观和家族荣誉观。而“学而优则仕”,“仕者,上致君,下泽民”,也是宋代以来的社会共识。宋人胡瑗有“君子已仕,进用朝廷,上以致君,下以泽民”之说,朱熹也有“尝谓儒者事业,以致君泽民为先务”之论。

中国的乡土社会和农耕文明,形成了源远流长的“双劝”文化,即劝农和劝学。劝农始于《诗经》时代,而劝学始于孔子,所谓“不学诗,无以言”。从荀子的《劝学》之后,历代都有“劝学”之文。作为蒙书的《三字经》,就是这一劝学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一部《三字经》,从整体构架看,就是由“子须学”、“学什么”、“怎么学”、“学何为”四部分构成,包含了基本的名物伦常知识,系统的经子诸史内容,体现了孔子的人性教育观的劝学蒙书经典。

其二,从思想内容看,《三字经》包含了较为系统的伦理道德观念。这是以家庭为核心,以宗法政治为特点的儒家伦理道德体系。

首先,《三字经》系统阐述了以家庭为核心、以宗法政治为特点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包括三纲、五常、九族、十义。一是“三纲”:“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二是“五常”:“曰仁义,礼智信,次五常,不容紊”即仁、义、礼、智、信;三是“九族”:“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依次是高祖、曾祖、祖父、父亲、自身、儿子、孙子、玄孙、曾孙;四是“十义”:“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它强调的是,父慈、子孝、夫和、妻顺、兄友、弟恭、朋信、友义、君敬、臣忠。

其次,如何看待传统的伦理观念和伦理原则?谈到传统伦理,谈到“三纲五常”,受激进主义影响的人士,往往会用“吃人”二字否定之。其实,这是失之皮相,失之片面的情绪之言。陈寅恪指出:“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7]10对“三纲六纪之说”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给予极高的评价。在著名的《五伦观念的新检讨》一文中,贺麟对以“三纲”为核心“五伦观念”,作了披沙拣金的分析,进一步揭示了它的四大内涵:即一是注重人与人的关系;二是维系人与人之间的正常永久关系;三是以等差之爱为本而善推之;四是以常德为准而皆尽单方面之爱或单方面的义务。[8]62台湾学者韦政通对贺麟的观点,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贺麟对五伦内涵的分析,“不但态度客观,且确已把握到传统伦理的本质,尤其对等差之爱的补充,以及三纲的精神,更是作了颇富创意的阐释,很能表现一个哲学学者的思考训练。”[9]

正确理解传统伦理的内在本质和现代意义,梁启超提出了一条科学原则,那就是“学那思想的根本精神”:“须知凡一种思想,总是拿它的时代来做背景。我们要学的,是学那思想的根本精神,不是学它派生的条件,因为一落到条件,就没有不受时代支配的。譬如孔子说了许多贵族的伦理,在今日诚然不适用,却不能因此菲薄孔子。柏拉图说奴隶制度要保存,难道因此就把柏拉图抹杀吗?明白这一点,那么研究中国旧学,就可以得公平的判断,去取不致谬误了。”[10]428不应拘泥表面的历史内容,而应抓住内在的根本精神,进而实现传统的现代转化。贺麟关于“五伦观念”的新检讨,就是“学那思想的根本精神”的具体表现。

那么,传统伦理观念的“根本精神”或超越时间地域的“理念”是什么?王元化指出,那就是蕴含其中的“和谐意识”:“在传统道德继承问题上,无论是梁启超的‘思想的根本精神’,或是陈嘉异说的‘民族精神之潜力’,或是陈寅恪说的‘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即‘理念’,都是指排除时代所赋予的特定条件之后的精神实质或思想实质。根据这一观点,等级制度、君臣关系等等,只是一定时代一定社会所派生的条件,而不是理念。理念乃是在这些派生的条件中所蕴含的作为民族精神实质的那种‘和谐意识’。”[11]70这对我们正确认识传统伦理的精神本质,是富有启示意义的。

其三,从学术内容看,《三字经》是一部微型的国学概论。这部“国学概论”,表现出明显的重经史、轻子集的儒家学术观念。

传统学术就是人文学,《三字经》这部“国学概论”,也是一部人文学。细而论之,它论及了国学的五大方面:一是“小学”:“详训诂,明句读,为学者,必有初”,所谓“读书先识字”;二是“四书”:依次扼要介绍了《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孝经》的要义与结构;三是“六经”:“诗书易,礼春秋,号六经,当讲求”,分别介绍了“三易”、《尚书》、“三礼”、《诗经》及《春秋》“三传”;四是“诸子”:“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似蜻蜓点水,一笔带过;五是“诸史”:“自羲农,至黄帝,号三皇”,一直到“迨崇祯,煤山逝,廿二史,全在兹”。

上述五方面,就国学而言,远没有做到应有尽有,但作为一部蒙书,已是做到当有则有了。前人所谓“袖里通鉴纲目,千古一部奇书”,所谓“若能句句知诠解,子史经书一贯通”,所谓“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无不是称赞《三字经》概述国学要义的全面和精当。正因为如此,章太炎在《重订三字经题辞》中说:要想把“学校诸生”引入“国学”大门,“今之教科书,弗如《三字经》远甚也!”[12]278换言之,要想进入国学大门,读《三字经》,远比读“今之教科书”更有效。

不过,细读《三字经》可以发现,编者具有明显的重经史、轻子集的倾向。首先是重经史。一部《十三经》,除了《尔雅》,易、书、诗、三礼、三传、《论语》、《孟子》、《孝经》,都逐一论到了;一部“二十四史”,三皇五帝到如今,也一朝不漏地细细道来。然而,论到诸子,只轻轻一点;至于集部,则一字未提。这种重经史、轻子集的倾向,明显受到宋儒理学的影响,从而也使《三字经》失去了国学体系的完整性。许印芳所谓“惜其意主劝学而不亟讲学,详于策励而略于启发”的批评,或许就是针对这种偏向而言的。为此,他的《增订发蒙三字经》所“增订”的,主要是“诸子”和“集部”,即增加了一部“诸子学”和一部“文学史”。

其四,从目的宗旨看,《三字经》是一部劝学策励的励志大全。这是一部以典范人物为榜样,适合蒙童特点的励志故事大全。

首先,《三字经》介绍了“勤学”的“六类榜样”。一是“古圣贤,尚勤学”:即“昔仲尼,师项橐”;二是“彼既仕,学且勤”:即“赵中令,读鲁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三是“家虽贫,学不辍”:依次叙述了苏秦、路温舒、公孙弘、孙敬、车胤、孙康、朱买臣、李密的苦学事迹;四是“彼既老,犹悔迟”:即“二十七,始发愤”的苏询、“八十二,对大廷”的粱灏。五是“彼女子,且聪敏”:即蔡文姬和谢道韫;六是“彼虽幼,身已仕”:即被称为“神童”的祖莹、张泌和刘晏。一言以蔽之,“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此外,《三字经》也介绍了“善教”的两类榜样,即“孟母三迁”和“窦氏五子”,以强调“教之道,贵以专”的道理。先论“教”,后论“学”,蒙童的“勤学”,则是重心所在。

采用适合蒙童接受的方式和内容,是《三字经》编写方法的一大特点,它表现在几个方面:文本叙述语言,三字韵语,句法灵活,词法多样[1]21;介绍名物伦常,以数字为线索;叙述历史谱系,以时间为线索;进行劝学教育,则提供勤学典范,而不是抽象说教。提供的勤学典范,涉及不同年龄、不同阶层,故可视为“传统励志故事大全”。许印芳所谓:“自仲尼师项橐以下,引证十余事,较量古人,责望今人,八面受敌,无隙闪避。儆惕之深,至于人‘不如物’,后生读之,足以激发志气,是诚有功士林,故历久不废。”诚可谓得编者之苦心;而“较量古人,责望今人,八面受敌,无隙闪避”,更揭示了励志故事编排的内在思路。

现存最早的《三字经》补订本,是明末清初黄周星的《黄九烟先生三字经》。从此以后,《三字经》的“补订”、“增订”、“演绎”、“新订”,代有其人,层出不穷。每一个“补订”者,无不竭尽心力,欲求其善。然而,所有的“新本”,均不及最接近“古本”的王相本更为人重视。翻开经典文本的“续作史”,哪一部“续书”,能胜过“原书”?此中奥秘,耐人寻味。

[1]张志公.传统语文教育教材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李健明.《三字经》作者细考[J].学术研究,2007(8):104-109.

[3]郑传杰.“《三字经》作者历史公案”一种解读[M]∥蒙学之冠:《三字经》及其作者王应麟.宁波:宁波出版社,2007.

[4]钱茂伟.王应麟学术评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

[5]徐梓.《三字经》:一篇劝学文献[C]∥王应麟学术讨论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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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贺麟.文化与人生[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9]韦政通.伦理思想的突破[M].台北:台湾水牛出版社,1985.

[10]梁启超.梁启超文选:上[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11]王元化.九十年代反思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2]陆林辑.三字经辑刊[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凤文学

On Quardruple Meaning of The Three-Character Canon—Review of Its Circul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Throughout Eight Hundred Years

CHEN Wen-zhong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Poetry,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0,China)

The Three-character Canon; history of circulation; history of interpretation; quardruple meaningAbstract:Throughout the eight hundred years since the appearance of The Three-Character Canon,it has been shrouded with two mysteries and one character:unidentifiable author,indefinite content,and yet with an elongated history of annotations,revisions and imitation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Three-Character Canon went through mainly three phases,which are the general evaluation at the initial period,the textual interpretation later on,and theoretical analysis of the modern age.The Three-Character Canon,a book set on the education ideas of Confucianism,covers fame,ethics,classics and history. It aims to encourage the readers to exert themselves,and introduce reading material for children and researchers as the origin of Great Learning. At least four layers of meanings can be read into the book.

10.14182/j.cnki.j.anu.2016.05.002

2016-06-1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3JJD750015)

陈文忠(1952-),男,上海市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文艺学、文学接受史等。

I206.2

A

1001-2435(2016)05-053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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