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狄金森对“死亡”的理解独具一格。她笔下“不确定”的“死亡”不仅让“死亡”不再如谜般难解,也让世人对“死亡”有了多维度、全方位解读,从而客观对待“生”、“死”,不再畏惧“死亡”。
关键词:死亡诗歌 不确定性 “生”与“死” 死亡体验 死亡意象
艾米丽·狄金森是一位多产的诗人,她一生创作近1800首诗,其中涉及“死亡”主题的就达600多首。诗中超越常规的“生”、“死”诠释,大相径庭的死亡体验以及离奇多样的死亡意象,往往使“死亡”极具“不确定性”,难以琢磨。然而,鲍德里亚认为“‘不确定性’本来就是因为这个社会到处充满着不确定性;换句话说,‘不确定性’到真成为本社会中唯一最确定的事物”[1]。对狄金森死亡诗歌的“不确定性”研究,不仅能多维度地深层次解读“死亡”之本质,也能更好地洞悉狄金森“死亡”诗歌之深邃内涵。
一.“生”与“死”的“不确定性”
以逻各斯中心论为基础的传统西方哲学“总是围绕着诸如真/假、确定的/隐喻的、实在的/虚构的、经验的/先验的、观察的/理论的、事实/价值、严肃的/非严肃的、客观的/主观的等等无数对立来构建自己的。而第一项总是先于、支配第二项”[2]。此二元对立逻辑下,“生”、“死”完全对立,非生即死,非死即生,相对于“生存”的美好,“死亡”往往令人畏惧。爱伦·坡名作《乌鸦》里不断重复的“永不复生”是二元对立生死观的生动写照:死亡一旦降临,一切存活于世的美好将永不复还。死亡所带来的无疑是恐惧,是绝望,使人不能客观解读“生”、“死”间关系。
相对传统“生”、“死”二元论,狄金森的生死观截然不同。“对有的人死的打击是生的打击/这些人一死,才有了生气——/如果他们活着,他们等于死去/只有他们死后,生命才算开始”(P,816)[3]。“生”亦“死”,“死”亦“生”,“生”、“死”无界定,生存等同死亡,而死亡却是新生的开始,“生”、“死”间相互转化。狄金森笔下的“生”、“死”已完全脱离等级森严的二元对立逻辑,它们间存在高度不确定关系。这种非对立、不确定生死观无疑赋予了狄金森“死亡”诗歌深厚内涵,使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何谓“生”?何谓“死”?
再如,“要死了——并未奄奄一息/活着——没有生命/提出来要人们相信/这是最为艰难的奇迹”(P,1017)[4]。“生”、“死”的不确定性无疑给世人带来了困扰,让他们难以接受,毕竟二元论下,“生”即“生”,“死”即“死”,“生”、“死”间是明确对立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要死了——并未奄奄一息/活着——没有生命”确实让世人看到了“虽死犹存”的死亡和“行尸走肉”般生存的可能,切实感悟到“生”、“死”之真谛。如:
他像那些无物可失的人一样战斗——
完全向枪林弹雨投身
跟一个对于以后的生命
没有进一步用场的人相同——
邀请死亡——心怀大胆的企图——
但死亡对他显得羞怯
就像别人对死亡羞怯一样——
对于他——活着——则是浩劫——
他的同志们,像狂风倒卷的
雪片那样扬簸流落——
可他——因贪求死亡
反而留下来活着—— (P,759)[3]
“对于他——活着——则是浩劫——”,对真勇士而言,只有死亡才能让他永留青史,苟活于世反让他生不如死。可见,狄金森对“生”、“死”的解读不再拘泥于二分对立视角之下,“生”亦能是“死”,“死”亦可是“生”,“生”、“死”间存在高度不确定性。因此,世人需客观看待“生”、“死”问题,领悟何谓真“生”,何谓真“死”。
二.死亡体验的“不确定性”
狄金森“死亡”诗歌常借用逝者之口,向世人呈现死亡体验。“借用死者之口,她用诗的语言带领我们走进墓穴,打开那个‘黑檀木盒’(1378),审视里面凋谢的花朵、发黄的信笺、古老的饰品和卷曲的发丝,回忆死者的音容笑貌和逝去的青春”[5]。然而,逝者口中的死亡体验往往大相径庭,极具不确定性,他们或认为死亡通向永恒,“死亡”即“永恒”;或认为死亡能带来欢乐,“死亡”即“愉悦”;也认为死亡让逝者、生者皆有牵挂,“死亡”即“眷恋”。“恐怖”不再是死亡体验的唯一描述,“死亡”的神秘面纱被层层撩开,世人不再闻之而色变。
1.“死亡”即“永恒”
狄金森众多“死亡”诗歌里,死亡并不是一切的完结,“把一切都拿走——/留下那值得一偷/唯一的东西——不朽——”(P,1365)[3],“死亡”是“永恒”之体验。
在这奇异的大海上
静静地出航,
啊,你这领航者啊!
何处是海岸你可知道——
那里没有怒吼的浪涛
那里没有风暴在呼啸?
在宁静的西方
许多船帆已停航——
船锚已拋定;
往彼方,我引领你抵达——
那大地,啊!永恒!
终于靠岸了,天哪!(P,4)[4]
诗中逝者乘帆船赶赴死亡。何谓“死亡”?他一无所知。“何处是海岸你可知道——”,他心中充满忐忑。直到靠岸那刻,他看到“那大地,啊!永恒/终于靠岸了,天哪!”,他不再惴惴不安,他终明白,“死亡”只是奔赴“永恒”的航行,体验死亡即体验永恒。
我们的旅程前行——
我们的双脚几乎踏进
生命之途的奇特岔路口——
它叫做——永恒——
我的步伐顿时令人敬畏——
我们的双脚——不情愿——引领——
前方——是城池——而这中间——
是死者的丛林——
退却——没有希望——
背后——一条封闭的路途——
永恒的白旗——在前方——
上帝——在每一扇门边驻足—— (P,4)[4]
渡过海洋,逝者向世人宣告了“死亡”即“永恒”之体验;穿过丛林,逝者亦证明“死亡”即“永恒”,只有无所畏惧地奔赴死亡,才能体验永恒。诗中逝者多方位的“死亡”即“永恒”体验,必会让世人重新审视死亡,不再惧怕死亡。
2.“死亡”即“愉悦”
“坟墓里的笑靥/使那凶恶的房间/变成一个家园——”(P,1489)[3]。坟墓里的死亡并不可怕,它如家般温馨,死亡是逝者愉悦的归家体验。这愉悦的如归家般的死亡,在狄金森诗歌里比比皆是:
这座监狱是多么温柔
阴森的铁条是何等甜蜜
不是暴君,而是羽绒王
发明了这种休息
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全部
倘若他没有附加的疆域
那地牢只不过是亲戚
监禁——则是家居。(P,1334)[3]
“温柔的监狱”、“甜蜜的铁条”、“地牢是亲戚”、“监禁是家居”,阴森可怕的死亡意象完全被消解,留给世人的是只是美好与亲切。这样的死亡完全不会让人心生畏惧,它只是一次在如家般坟墓里休息的愉悦体验。又如:
狂喜来自于内陆的
灵魂——走向大海,
路过房屋——路过海角——
向深沉的永恒走来——
我们,生长于群山,
水手能否懂得
走出内陆第一里程
带来的极度快乐?(P,76)[4]
明知是一次死亡之旅,叙事者却未流露出半分的悲伤之情或恐惧之意,传递给世人的只是欢快与愉悦之情。而诗歌首句“狂喜来自于内陆的”和尾句“带来的极度快乐?”更将强烈的欢愉之感传递给世人,让他们感同身受:“死亡”即“愉悦”。
3.“死亡”即“眷恋”
“在叙事者对现世的深情眷顾中,最令她割舍不下的还是活着的人们。和传统诗歌不同的是,狄金森诗歌中的死者从不打扰生者,倒是对生者的牵挂让死者梦牵魂萦,放心不下”[5]。
正是去年此时,我死去。
我知道,我听见了玉蜀黍,
当我从农场的田野被抬过——
玉蜀黍的缨穗已经吐出——
我曾想,理查送去碾磨时——
那些籽粒该有多么黄——
当时,我曾想要钻出去,
是什么压制了我的愿望。
我曾想,在庄稼的残梗间
拥挤的苹果该有多么红——
牛车会在田野各处弯下腰
把那些老倭瓜收捡一空——
我不知还有谁会思念我,
而当感恩节来临时,父亲
会不会多做几样菜——
同样给我分一份——
由于我的袜子挂得太高
任何圣诞老人也难够得到——
会不会损害
圣诞节的欢快——
但是这类想法使我苦恼
于是我改变思路,
某个美好的一年,此时——
他们自己,会来相聚——(P445)[6]
“正是去年此时,我死去”,“我”却牵着挂田地里的“玉蜀黍”、“庄稼的残梗间”红苹果,以及洒落田野的“老倭瓜”,“我”也无法抑制地思念家人,“我不知还有谁会思念我,/而当感恩节来临时,父亲/会不会多做几样菜——/同样给我分一份——”。无疑,死亡让逝者对“生”和“生者”充满了无限眷恋。
死亡是逝者对生者眷恋,也是生者对亡者的不舍。“多少源头跟你逃跑/你的集会多么重要——/因为你把一个宇宙/完全带走了”(P,1517)[3]。逝者的离去也带走了生者的无限思念,“因为你把一个宇宙/完全带走了”。
无论是逝者对生者的牵挂,还是生者对亡者的思念,都印证了“死亡”即“眷恋”的体验,这样的死亡体验虽有着生死两相隔的遗憾与无奈,却也启发了世人:只有生无遗,才会死无憾。
三.死亡意象的“不确定性”
“就人的思想运作过程而言,思想和表达思想的任何语言本身,也是充满着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不仅不是不利于思想的自由开放,反而是思想自由的绝对条件。正是凭借着思想和话语的不确定性,思想才有可能在更广阔的时空和超时空的维度内进行自由创造”[7]。无疑,狄金森“死亡”诗歌中死亡意象的“不确定性”使“死亡”不再是死亡,世人对死亡意象有着无限遐想。“凭借对死亡的浓厚兴趣和丰富的想象力,她把死亡描述得有血有肉,有形有体。在她的诗歌中,死亡有着‘宽大的手臂’(1625),像一个儒雅的绅士‘好心地停车把我接上’(712);死亡是人人必须‘超越’的‘谜语’(949),最终‘死神死了’(432),留下死者的躯壳让诗人去思索沉吟”[5]。
长长的——长长的睡眠——人人皆知的——
睡眠——
它让黎明不再露面——
四肢伸展——眼帘颤动——
一个独一无二的睡眠——
是否慵懒即这般模样?
在石头垒砌的岸边
晒着太阳消磨了几百年——
而不曾抬眼观望——正午的顶点?(P,654)[4]
“死亡”是一场世人皆知的长眠,它让人慵懒,几百年光景也只是弹指瞬间。这样的死亡让人无比惬意。
“死亡”是一场与精神的对话:“死亡是一场对话/在精神与尘土之间。/死亡说‘消失吧’——精神回答/‘先生,我有另一种责任要承担’——/死亡不相信——从大地发出争辩——/精神转过身/只撂下泥土的外衣/ 借以做证明”(P,976)[4]。面对不朽的精神,死亡也无可奈何。
放下栅栏,啊,死亡——
疲惫的羊群进来
他们不再叫唤
不再四处徘徊——
你的夜晚最静谧
你的羊栏最安全
离你太近了而寻不到你
你还有无法表达的和善P,1065)[4]
“死亡”是和善的牧羊人,他修好了舒适而安全的羊栏,等待疲惫羊群(逝者们)的到来,他让羊群(逝者们)无比安心,从此无需再到处徘徊。
“死亡”亦是令人畏惧和厌恶的害虫。“死亡像一只昆虫/威胁着树木,/有能力毁灭它,/也可能被它诱捕。/用香脂当诱饵,/用锯齿来寻觅,/假如它要你作代价/付出所有,就将它阻击。/如果它已潜入地穴/而技能无法到达——/扭断树木将它丢弃,这是害虫的想法”(P,1716)[4]。“死亡”威胁着生命的存在,必须主动出击,与其斗智斗勇,摆脱它、毁灭它。
离奇多样的死亡意象,让“死亡”变得不再确定,它或是舒适而惬意的长眠,或是一场与精神的对话,或是亲切的牧羊人,亦或是极具威胁的害虫。它们让世人对“死亡”有了全方位了解,不再对其充满畏惧。
狄金森笔下的“死亡”独具一格:“生”亦“死”,“死”亦“生”,“生”、“死”难界定;体验“死亡”即体验“永恒”,体验“愉悦”,体验“眷恋”;“死亡”是长眠,是对话,是牧羊人,是害虫。“死亡”极具不确定性,也“只有通过不确定性的形式,生活和行为才得到真正的开放式的自由”[7]。狄金森不确定的“死亡”诗歌不仅让世人多角度领略了“死亡”如谜般的神秘美,也让他们客观对待“生”、“死”,不再畏惧“死亡”。
参考文献
[1]Baudrillard,J.“L’ incertitude est-elle Notre Seule Certitude”In Le Nouvel Observateur.N:2802,Paris,1998.转引自高宣扬.后现代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19.
[2]王治河.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增补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45.
[3](美)艾米莉·狄金森著,蒲隆译.狄金森诗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300,299,314,311,315.
[4](美)艾米莉·狄金森著,屠案,章燕译.我知道他存在——狄金森诗歌选[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61,272,307,273,308,323,327,340.
[5]刘守兰.狄金森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240,267,240.
[6](美)狄金森著,江枫译.暴风雨夜,暴风雨夜[M].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0:167-168.
[7]高宣扬.后现代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66,66.
基金项目:本文为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后现代主义视角下的狄金森诗歌研究”(13C852)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汪虹,邵阳学院外语系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