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的小说颇具古意,清淡如水的语言、徐缓有致的节奏、青山流水的意境,构成了他与众不同的文学面相,《苏薏园先生年谱》、《听洪素手弹琴》、《我能和你谈谈吗?》等都是此类风格的代表作。进入东君的艺术世界,会恍然觉得身边世界的温度陡降,仿佛走入了一个久远的、模糊的、褪色的回忆。
《某年某月某先生》也带有这样的低温古意。先从小说的人物名字来看,东先生、高个子女人,皆无具体名字。这样的做法在废名、汪曾祺那里得以运用,那是现代小说里清淡禅意、气韵悠远的一派。这么推断的话,似乎小说与我们当下喧嚷热闹的生活相去甚远。因为不止是名字,就连小说中人物的生活节奏、作派、风格,都分明不似现代人。且看东先生:收入稳定,饮食有度,脾气温和,无不良嗜好,他同时与城里的三个女人保持关系,但为了避免产生留恋之情,从不与她们在一起相处超过三天。他对待女人和性事都如同南方的秋天,温而不厉。东先生就像是一个节制有度、安静恬然的隐士,在我们城市的某一个暗隐的角落,看浮世潦草,众生败落,自己却可悠然度日。
但即便是古人也有烦恼,东先生的烦恼就是突然有一天,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低钝的敲打声,一时竟难以分辨是来自于外部的还是身体内部的声音,这令他十分忧虑。某年某月某日——请注意,连时间也没有,作者似乎是在想尽办法抹除小说的具体痕迹,种种“无名”、“不确定”使小说带上了恍惚的气息。东先生走入幽深的山谷,在那里偶遇一个高个子女人。这种邂逅往往引发我们不怀好意的猜想,东先生未必不作如是想。但故事却随着高个子女人对往昔困惑不解而又无比伤感的讲述奔向了未可知的岔路。
就是在这个岔路口,东先生流露出了他的迟疑。于是,我们从这份浓重的迟疑里领悟,或许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东君的小说。拨去小说表面那些古意盎然的枝条,渐渐呈露出了东君真正的用心,那就是,他要做的并非“返古”,也不是“桃花源”的梦寻,而是着力于描述现代人在生活中遭遇的难以解释的未知事件,描述他们在自筑的生命节奏里渴求一种回响、一点契合、一份认同的心性。这几乎就是我们能够从所有文学作品里抽离出的那个“母题”了,无论是卡夫卡小说里K走向城堡的所有精疲力竭的努力,还是废名笔下那个同样没有名字的莫须有先生的下乡、画符、著论,都是人在漫长生活中渴望着心灵和精神回应的实践。
高个子女人告诉东先生,自己是因何之故来到深山,又何以与一群看似无关却迷恋某种神秘事物的人走到了一起,最令人伤感的是她与摄影家之间洁白无瑕的“艳遇”。当她因怀疑摄影家房间里藏有女人而去质问他时,他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他妻子的骨灰,艳遇以一个荒诞而惨淡的结局终了。需要注意的是,高个子女人讲述的所有事件都缺乏因果关系,前后失联。足以见出东君并不意在讲故事,而是借讲故事造成的破碎、支离、幻觉,指向我们与之相似的生存境遇。
有意思的是,在高个子女人和东先生一见如故的表面下,隐藏着相似的谜一样的经历,他们都曾经遭遇过没有来由的幻觉般的听力,至于东君为什么选择听力而非其他触觉我不得而知,但我以为这么一种莫名的遭遇将他们与芸芸众生区别开来,他们对自己的生活、生命产生了警觉和疑惑而想去一探究竟。他们虽然在深山中一起呆了三天,东先生已经对她产生了眷恋,但是,高个子女人最后还是不知所踪。除了听到的故事,东先生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这两个人的关系与山中的银杏恰成对比:银杏隔着深山依然能传花授粉,人与人虽然面对面地相处、讲诉、倾听,却最终只能各自走散天涯。他们由于尘世之纷嚷和生命的绝境而躲入山谷,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回到自己生活的世界,这种寻求解脱的方法,在东君的描述下成了一个虚妄,一个空无,这说明在小说家那里,他并不认同他们的处理方式。
《某年某月某日》保持了东君一以贯之的寓言特色和古意诗情,使我们得以重温某个遥远时空的中国文化气息,在缓慢下来的叙事节奏里安顿喧闹的心。在古意之下,我们能够触摸到的是现代人貌似安妥实则充满迷惘、错乱、不解的状态。东君不提供答案,他只是用祛除了烟火气的文字搭建起一个个关于雅/俗、生/死、爱/忘、情/欲的隐喻,让我们自己去摩挲,去领悟。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